1
大概在我三四岁的时候,一到夏天,我总是一起床就穿上自己心爱的小凉鞋,跑到正围着围裙做饭的妈妈跟前,缠着她问:“妈妈,今天下河吗?”妈妈一旦应允了,我就高兴得手舞足蹈的。吃过饭后,妈妈就会端着一盆衣服带着我去村子西边的小河。
那里总有好多女人,走近了就可以听到她们清朗的笑声。妈妈一边和她们招呼,一边把洗衣盆放在沙地上。我却早已叫喊着冲到小河里,追着河面的鸭子跑来跑去……
我不知道在小镇里读初中的时候,我是否也像现在一样,常常想念这条村里的小河。也许没有,那时候,我惦记的却是那些常常飞到大山外面的雁群。
温暖的季节,我喜欢放学后一个人走到山上,在半山腰看着那些了不起的鸟儿慢慢飞出我的视线。我会凝视好久,直到确定它们真的不再出现。
然后我的模糊了、黯淡了的目光会依次定格在爬满远山村野的小径,吆喝着跑过的马车,大路两旁绵连如烟的杨柳,依稀可辨的村落,近处鸟群轻轻掠过的麦浪,繁花似雪的梨树林。
于是,仿佛有一种莫可名状的东西突然滋生了,哽塞着我的咽喉。这种时候,我愿意静静地坐在那里,久久不动,直到每一家的烟囱里都冒出炊烟,女人们站在院庭里尖着嗓子叫鸡鸭回来,我才一步步从山上走下去。
小河就在小山的脚下。曾有一段时间,我从山上下来,总能看到还在河边牧着鸭群的阿玲。她常常是穿着白色的长裙,手里拿着一根细细的杨树条,目光像夜晚的星空一般幽静。这种时候,我常常希望会凭空吹一阵凉风,那样,阿玲就会像仙女一样飘动着白色的长裙。
每一次遇到阿玲,我都习惯性地在记忆深处,竭力搜寻童年时她的影子。我执拗地相信:很小的时候我们一定在一起开心地玩过,只是后来记不清了。然而我却怎么也想不出来,在我的记忆里,阿玲仿佛一开始就是我知道的模样。
好像在这么巴掌大的小村里,我们十五岁前从来就不曾相识。直到某一次在小河边不期然的相遇,也许只是那极不经意的一瞥,阿玲竟像一条小鱼,纵身一跳,立刻在我的心湖里泛起了涟漪。
一定是从那个时候开始,我喜欢看到阿玲。她家的前面是一片小树林。闲暇时,村里的大人孩子常常聚集到那里聊天、乘凉。阿玲常常坐在一颗老槐树下,静静地像是想着什么。我总是站在家门口远远地望着她,不敢走近去;自从我知道了阿玲的存在,就从来不敢。
我总盼着阿玲去小妍家玩,阿玲家和我家有一百多步远,小妍家和我家却只有三十几步。我总爱看她们把绳子结在两颗椿树的枝丫间,然后悠闲地荡起秋千。阿玲的白裙在风中轻轻地飘动,辫子伴着秋千的节奏荡来荡去。每次看到,我都会想起森林里的白雪公主。那是我的记忆中阿玲最最动人的时刻。
我记得清楚,我就是在小妍家第一次和阿玲说话的,说了什么,却一点也记不得了。那时已经是中考之后,不再忙学习,于是整天和同龄的孩子们泡在一起。
有一次,在小妍家玩扑克,阿玲也来了,玩牌时坐在我的上家。也许是我成心的,抓牌的时候我有好几次摸到了她的手,然后我们对视了,我看到阿玲忽地垂下眼帘……后来,有人喊小妍的爸妈回来了,我们就一窝蜂地从后门跑掉了。当时我一点也抑制不住心底的兴奋,竟然信手捉住了一只飞近的蜻蜓。
小妍的爸妈常来我们家串门,我和小妍几乎是在一起玩大的。所以我喜欢阿玲和小妍在一起,那样,我就有机会接近她。有一次,小妍看到我一个人坐在家门口的石台上听小录音机,竟带着阿玲过来了。那天的整个下午,我们挤坐在石台上听歌,一有村里人走过,我就紧张不已。我们兴奋极了,后来阿玲还回家取来了专门抄写歌词的日记本。她们走的时候,我问她借了。
那几天,爸妈不在的时候,我就偷偷地打开它,看着那些并不算好的钢笔小字痴迷。有一首正在流行的歌曲《我的眼里只有你》,看着它,我不禁想起自己每天站在家门口,望着老槐树下阿玲的情景来。我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竟然拿出钢笔在歌名前写了另一首歌的名字,中间用一条短线连接起来;那首歌的名字叫《两两相望》。
把日记本还给阿玲的时候,我的心砰砰地跳个不停。之后的日子里,我就一再猜想阿玲有没有看到我写的字。她看到了会怎么想呢?我更加不敢接近她家门前的小树林了,连去姑姑家都要绕到另一条小路走。我只是仍旧日复一日地望着老槐树,而阿玲在那里出现的次数也似乎比以前多起来了。有时小树林那儿甚至只有她一个人,我们远远地望着彼此,没有语言也没有动作,就是那样,一个在东边,一个在西面。
2
那个美丽的夏日就那样过去了,在我和阿玲的两两相望里。八月下旬,我终于要去县城读高中了,到那个大雁可以飞到的地方。我上了小镇里开来的面包车,在车窗口和送行的亲朋邻里挥手告别。
我记得那天下着入秋的小雨。我张开眼想最后记住点什么,却猝不及防地湿润了眼睛。阿玲正远远地站在小河边,顶着一把蓝色的雨伞,长长的白裙在冷风里飘……雨就在那一刻下得大了,汽车慢慢地开动,故乡渐渐在我的眼前消失了轮廓。
上了高中以后,一个月才可以回家一次。再回家的时候,北方已是深秋了,树木的叶子萧萧然落了一地。垂死的知了不时从空中摔到地上,那些拾到了的孩子兴奋得大呼小叫。大人们在忙着摘苹果、收割庄稼,赶着马车拉到收购处出售。
天气一天天转冷了,小树林里的热闹渐渐归于沉寂,只有阿玲仍旧每每在老槐树下出现。我远远地望着她,却仍旧不敢走过去,仿佛被银河无情地隔住了去路。然而夜深人静,我确信小树林里不再有人的时候,终究忍不住悄悄地走过去,隔着栅栏似的铁门凝视阿玲家的庭院。
那么晚了阿玲家早已拉上了窗帘,隔着窗帘只隐隐透出一小块电视荧屏的光亮。我靠在老槐树上,不停地幻想着阿玲会走出来,看见我,和我说话;可是没有,一直没有,只有秋风卷起落叶冰冰凉凉地砸在我的脸上。
我想约阿玲出来,不顾一切地约阿玲出来,我们一起到一个不为人知的地方。可是我没有勇气。我想到让小妍帮忙,可是她又会向别人泄露秘密。该怎么办呢?该怎么办呢!难道我只能一辈子远远地望着吗?
我又一次看到阿玲和小妍在一起的时候,她们正像公主一样骄傲地荡着秋千。阿玲不时地向我看过来,她不知道我心乱如麻。不远处,几个小孩子正高兴地跳着橡皮筋,忽然,不知怎的,有一个竟呜呜地哭了起来。阿玲又一次转过脸来,我立刻慌得不知所措。
“阿玲——”
小妍和阿玲几乎同时向我看过来,我的心一下子跳到了嗓子眼儿,哽咽着说不好话:“过……过这边来好吗……我有事……想和你说。”
阿玲的脸刹时变得通红,僵持了好久,终于慢慢地走过来了。小妍故意不让阿玲携她的手,嘻笑着落在后面。
等到阿玲走到我的面前,我突然间觉得身体里一阵阵地发热,汗也从手心里渗了出来。我看了她一眼,她立刻垂下了眼帘。
“你……你收到我的信了吗?”我结结巴巴地问。
她抬起头来,眼睛里全是惊奇:“信?没有啊。”
“那,你就要收到了。”我说。
然后,我们就都低头看着脚尖,变得无言以对,只有小妍在十几步外格格地笑出声来……
回到学校,我花了整整一个晚上才写出那封我事先告知阿玲的信,而在信的结尾写上了一个几天前的日期。我不敢在信封外面写上自己的地址,因为村子里只有我一个在县城里读书,我生怕和阿玲同上初三的表弟知道。
阿玲的回信在半个多月后才收到。当时我的心情是那么的忐忑不宁,直到晚上才敢拆开信,躲在被子里用手电照着看。几天后,我终于觉得不放心,竟把那封信毁掉了。现在,信里写的什么已经记不清了,只有末尾的一句我永远不会忘记。那正是我曾在阿玲日记本里小心翼翼的告白:“两两相望——我的眼里只有你。”
谁能想象得出,我看到这句话时有多么的激动啊!幸福顷刻间淹没了我的全部身心,我变得无比轻盈,如烟似梦。那之后我又给阿玲写过两封信,可是她始终没有回。直到两个月后,我才知道她已经不去上学了,那两封信可能都没有收到。
3
我以为我就此得到了阿玲,没想到再回家时却仍旧只能远远地观望。时候渐渐深冬了,几场雪后,远远近近白茫茫的一片。孩子们兴高采烈地在小河里滑着冰车,天空中不时有觅食的麻雀飞过,小树林里的花喜鹊一到晴天就喳喳喳喳地鸣叫。
阿玲穿着红色的大衣,仍旧站在老槐树下,身后的小树林挂满了白雪,在阳光的照耀下闪闪发亮。我站在家门口远远地望着,像是在欣赏一幅关于冬天的图画。有时候,阿玲到小妍家玩,我也只是跪在窗台前隔着一层玻璃观望。我想走近她,又怕走近她,仿佛她一看到我,我就会自惭形秽。
一次,妈妈让我去小卖店帮她买东西。小卖店就在阿玲家的旁边,我的心里忐忑不宁,看到小树林里没有人,才硬着头皮急急地走过去。买完东西出来,我本能地向阿玲家望了望,没想到这一望竟使我如遭电击:阿玲正坐在房梯子上,目不转睛地看着我。
我顿时慌了,好半天不能移动;终于没有做任何表示,竟背对着阿玲走开了。我的额头流汗了,后背好像被一团火烧着,无比地灼热,两条腿都不听我的使唤,怎么也走不好路了。
我恨自己胆小,恨自己没用。回到学校后再也静不下心来学习,觉得异常的苦闷。临近月末的时候,我终于下定决心要当面送一本书给阿玲。那年正流行《花季雨季》,我于是买了一本,绞尽脑汁在第一页的空白处写了首表达相思的小诗。
那次月假的两天里,我一直坐立不安地等待阿玲在小妍家出现。有两次我看到她了,却都没有勇气走过去,我在心里不断地斗争着,不断地向自己发誓:下次一定!下次一定!
最后那天的午后,我从玻璃窗后看到阿玲一个人从小妍家出来,慢慢地往小树林走去。我终于拿起书冲了出去。在大门口犹豫了一下,还是追了过去。阿玲看到我,停下了脚步,惊讶地睁大了瞳孔,盈白的脸上忽然泛起红晕。
“这本书……送给你。”我把抓得发热的书送到阿玲的面前。
她却仿佛害怕似地缩着手,不肯接受,“我不要的,我不能要你的东西的。”
“是我送给你的……”
“不要的,我不要的……”她望着我,显出怯怯的神情。
这时,小树林那边有人走过来了。我只好拿着书慌忙地跑开了。
那以后,整个寒假,我们仍旧默默地两两相望,一个在村子的东边,一个在村子的西面。我以为这种美丽会一直持续下去,可是没有多久,阿玲竟不再出现了。
寒假最后的几天里,我们在寒风和冷气里一站就是几个小时,直到天黑得再也看不见彼此。当时,我竟没有觉出阿玲如此久地站在那里有什么异常。等我再从学校回来,小树林里就再也没有阿玲。
直到几个月后,我才从人们的闲谈里知道:阿玲已经和表姐出去打工了。以后的日子里,我一遍遍地看着那本《花季雨季》,还有一条刻着阿玲名字的项链,反反复复,不能释手。这两样东西,我再也没有机会送给阿玲了。
4
再次见到阿玲,已经是下一年的春节了。离家的游子们已经陆续地从远方回来。乡村里喜气洋洋,家家户户都贴上了大红的春联。路上相遇的人们,隔着很远就呵着热气互相拜年。孩子们一手捂住耳朵,一手点燃了鞭炮,在噼噼啪啪声里跳着嚷着。初二一过,初三、初四、初六,子女们便纷纷为六十六、七十三、八十四的老人们做寿。
在村子里,做寿是一件大事,要宴请许多亲友,乡亲邻里也都会去上礼祝贺。那一年爷爷奶奶都是六十六岁,爸爸、大伯他们提前几天就已经杀猪宰羊,做好了准备。做寿的前一天,我和堂兄弟分头去左邻右舍借板凳椅子。从小树林旁走过时,我忽然好想去阿玲家看一看。
门没有关,我进去的时候,阿玲正和她爸爸看电视。她穿着一件翠绿色的毛衣,样子并没有怎么改变。看见我来,她似乎吃了一惊,然而仍旧平静地和我寒暄了几句。借了凳子出来时,阿玲一个人送我。我们一直走到小树林,雪在脚下咯吱咯吱地响。
有几次,我们的目光相遇了,却又匆忙地回避。我们似乎都想说些什么,却终于都没有说。只是阿玲张了几次口,却突然用手捏住了喉咙,颤栗着瞳孔说:“以后,再来串门吧……”我只是点头,说不出话,急忙转身,背对着小树林跌跌撞撞地走开……
这就是我最后一次见到阿玲,以后我们再也没有见面。后来,我仍旧常常习惯性地向着小树林张望,却只能看到老槐树在四季里变幻模样。
然后,我上了大学,一个人被隔离在遥远而又陌生的城市,只半年才能回家一次。每次暑假回家,我仍旧每每独自走到小山上去,望着故乡的小河在小山脚下蜿蜒流逝。我仿佛能够清晰地听到小河哗哗啦啦的流水声;女人们在欢快地说笑。
我不知道,那里是否还会有一个牧着鸭群的、美丽善良的姑娘。也许会吧,只是她的名字不叫阿玲。妈妈说,阿玲已经嫁到了一个从未听过的遥远的村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