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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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毛毯可以使人暖和,饮用水可以使人滋润,饭菜可以使人饱腹,牙刷可以使人清洁,音乐可以使人愉悦,椅子可以使人放松。

所以一定要有毛毯,要有纯净的饮用水,要有可口的饭菜,要有干净人的牙刷,要有一台乐器,要有一张可以坐人的椅子。

这是母亲教给我的,也是我所深信不疑的。

只要这样,我便可以安心活下去。

母亲除此之外留给我的,还有一间屋子,一台打字机。她过去写的东西,几乎不见了踪影,在屋子里面消失了。

现在轮到我了,我该在打字机上写些东西出来。

“嗒,嗒,嗒。”我打下了几行字,就是前面母亲教给我的那些东西。

打字机上印有字母的按键,顺着我手指敲击,一个个下去又弹起来,它们发出的声音干脆,有序,在房间里被容纳。

好似我敲打的不是一个打字机,而是一台钢琴,将纸上不断打出的文字当作了乐谱,我在写着乐谱,也在弹着乐谱。

“哐当—”有房间的门被突然关上,也许是风。

风老是在这间屋子呼啸着,不知是不是年久失修的原因。在我小时候就是这样了,可母亲完全没有想修理的意思,那我也不必去管。

直到我快要看不见时,打字机的声响才停下。我取下写完的纸张,和其他完成文字记录的纸张放在一起,又取出来一张空白的纸放在打字机上。

我该去吃点可以饱腹的饭菜。

我走下房间所在的那间小小的阁楼,踩在下楼的木板上,顺便取下放在沿途的蜡烛。过去母亲带我像这样做过无数次。

她走在前面,注意着脚下破烂的木板,腰微微地弯曲着,脚步也是她独属的轻柔,我跟在后面,出于一种无法言说的暗示,也是乖巧地走着,刻意放轻自己的脚步声。

这种走路方式持续到了我学会母亲那样轻柔的脚步,在她告诉我,她要死去的时候。

我没见到她是如何死去,但在死去的两天前,她就平躺在这间屋子一楼大厅的地板上,双手安和地交叠在小腹上,眼睛无时无刻不在睁着,上面血丝遍布。

我在楼梯上远远地看着她,观察着她。她对于我来说,分明还很年轻,可能因为她是我的母亲,在我眼里,她的外貌几乎没什么变化,行为也是。

可我也可以看到我自己渐渐变得和从前与众不同,在厕所的镜子前,用牙刷清洁自己的口腔时。

母亲在两天后消失不见了。

当时的第二天晚上,我把自己包裹在温暖的毛毯中,听到了很大的风声,狂暴地敲门声,尖锐的嘶吼声,还有其他的各种物品掉下来的“乒乒乓乓”的声音。

连大厅角落里的那架钢琴也响个不停,弹出不断重复的乐曲。那首乐曲我再熟悉不过,是母亲在我面前很多次弹奏过的。

她似乎对这首乐曲的理解很通透,没有用过乐谱,她弹的曲调从未出错过。

但那天晚上,我却觉得母亲弹错了。

我就站在母亲躺下的那块地方,从那里观察着周围的一切。

门口的雨伞已经挂着蜘蛛网,上面还有雨水没有流干,沿着伞的结构向下流着。

伞骨泛着冰冷的光,在门口那块阴影中静静地待着。它就在那块阴影中。

阴影的边缘颜色有些变浅,和地板划出了边界。要是站在边缘处,很轻易就可以取到这把伞。伞柄在手心没有温度。

伞骨似乎有些生锈了,想要打开时,手指能感受它吱呀动的关节。至少上次听到母亲打开它时是这样的。

这是唯一的一把伞,该是收拾好放在柜子上。

柜子上这把伞横向地对着一开始放它的那块阴影。伞扣因为走动时的不同视角而变化着,像不同视角在转动的眼睛。

它表面的雨水弄湿了我的手,它不是饮用水,因此不能使我感到滋润,我只能用毛巾把它擦掉。

厨房里还有些冰凉坚硬的压缩罐头,也许放在热水里可以让它不那么难以下咽,而要加热的冷水在水龙头里。

水龙头上有很厚的一层灰尘,它的开关处有两个鲜明的指印,区别环绕在四周的灰尘。

两个指头转动这个水龙头是有些费力,更何况它摇晃得厉害,像是要脱离它的安装位置一样。

淅淅沥沥的水流出来,流到锅里。新出来的水流打得已在锅里的水四处飞溅,“咕咚咕咚”的。

屋子里呼啸的风总会在接水的时候,平静些,亦或是水声掩盖了它。

将水放在火上加热后,我就坐在厨房的椅子上,双手放在大腿,盯着水一点点沸腾。厨房里没什么好看的,和外面一样空荡荡。

先是底下冒出的小气泡,上升到还算平静的水面上破裂,后面气泡越来越大,在水面上的活动范围由中间跑到边缘,数不清的小气泡上来后合成了大气泡,破裂了还带着水滴跳出锅外,跳到了灶台上。

最后是整锅水沸腾到锅也在动,在火上不安地动着,快要离开。去到火中的水很快被蒸发,发出“滋滋”的动静。

“嘭—”我被吓了一跳,在椅子上蜷缩起来,火上的水还在沸腾着,蒸汽直往上冒,撩上了天花板,让天花板上也有了水珠。

水龙头“滴答滴答”地掉着水珠,在水槽里累积着,天花板上的水珠越来越大,我抬头去看它,看着越来越多的水滴聚集在一起,在中间形成那个硕大的水珠,在破旧的天花板上颤颤巍巍地悬挂着,将要掉下。

水龙头掉下水珠的频率越来越快,火上烧水的声音学越来越小,锅已不在移动,只是直直面对着火焰。

如此耀眼,又如此刺眼,火焰灼热的气息在厨房里弥漫着,我感觉到我被包裹其中,我的皮肤在燎烧着,带着淡淡的疼痛。

屋子里的风怒吼起来,像是要把整间屋子给拆掉,我只听到外面不断传来“噼里啪啦”的断裂声,倒地声。

门“嘎吱嘎吱”地响个不停,窗户似乎也破了,一扇借一扇的破了,细碎的玻璃渣子蹦到到处都是,隐藏在被蛀虫啃过后,坑坑洼洼,被人踩烂后,尖锐扎人的缺口露出的木板中。

毫无声响地掉下去,永远藏在那。

椅子可以使人放松,而我正坐在椅子上。耳朵听着外面的声响,目光盯着厨房里。

“哐当—”椅子一下子砸下去,我倒在了地上,我感到地板烫得惊人,立马站起来,我揉着我的脸,那里毫发无损。

我忽然发现地上有在移动的一条小黑点,那是蚂蚁,它们举着各种各样的残渣走着,走到了厨房外去。

我慌忙想追上,却在踏出厨房的前一秒,被掉下来的水珠淋到浑身湿透,同时火也被熄灭了,锅飞出去,在地上刺耳地打转,水槽里累积的水,溢出水槽,在地板上蔓延,漫过了躺地上的锅。

厨房被水淹没,里面下了场及其短暂的雨。我没有追上排队的蚂蚁。

我拿起还是冷硬的罐头,却看到它没完全密封上,有个缺口在,我打开它,里面已经被吃了大半,剩下的部分,完全腐坏了,还依稀可见残留的丑陋的牙印。

我看着腐坏的罐头上黑的,绿的,白的菌群。这是它们的家。

我该去刷牙了,牙刷可以使人清洁。

我走到了厨房外面,一切如旧,什么也没发生。整间屋子依然是这样破烂的状态。

模糊肮脏的窗户让我看不清我的脸,也让我很难看清现在屋子里的摆设。

但我可以确定,大厅角落的钢琴在流淌着微弱柔和的光,像母亲留下的裙子一样,静静躺在衣柜中,只是如此而已。

厕所里的水箱是坏的,冲厕所的水在一个土色的陶罐里,陶罐里的水只剩一半了,上面漂浮着一层油腻发灰的东西,我不知道那是什么。

但我可以认出里面有一些是虫子的尸体,缺了翅膀的飞虫,被吃掉躯体,只剩头的蚂蚁,还有极小的,溺水死亡的幼虫。

我举起陶罐它们就在里面晃动,我放下陶罐,它们也在里面晃动。

我有些想喝水,母亲把水放在了房间的床底下,那个一到傍晚就什么都看不见也摸不见的阴影中,至少对我来说是这样。

于是我回到了房间,学着母亲的样子趴下,将手伸进床底的阴影中。

床下面好像有很多东西,会滚动的圆的;沉重的光一只手挪不开的;一些摸不出具体是什么,但手感像毯子一样毛绒的;还有些是轻飘飘的,几乎抓不住的。

为了能够找到水壶,我不得不让自己的手臂整个都穿过床板,完全进到那片阴影中。

从我的指尖到我的肩头,都被黑色染上,如同床下的阴影一样,什么都不可见,或许也可以说那片阴影借助我的手臂走出了床底。

我想我该把手臂抽出来,但是饮用水还没找到,我的手臂也在牵引着我继续向更深处摸索,直到我碰到一个冰冷坚硬的平面。我感觉我半个身子都快进去了,而多亏了我的另一只手在地面上死死撑着。

终于在我的手臂快要动不了的时候,我摸到了一个椭圆状的物体,是水壶。

我拿住它的开壶口,把它从床底扯了出来。

水壶表层被磨得伤痕累累,它的形状也是变得凹凸不平,像是被什么东西暴力对待过。

我扭开了水壶,里面只有一小点水还存着。我正准备把这点水也喝下去时,我看到底层有颗玻璃珠在无声地滚动着。

我想把它喝到嘴里,这样就不会为了倒它出来而浪费饮用水了。

我开始喝水,憋着一口气,不把水喝完之前不会放开呼吸,但我也害怕玻璃珠被我不小心吞下去。所以大口灌了几口后,会停下来看它的位置。

它依然在底层无声地滚动着,还有一层水包裹着它。我晃动水壶,水声澎湃。

我又喝了好几口水,那颗玻璃珠还是在水壶底层。

我打了个嗝,没有吃饭而萎缩的胃,因为喝了大量的水而鼓起来,让我感觉我好像饱了。

我把水壶放在书桌上,又坐回到打字机前的木椅上,打开昏暗的台灯。

我写到哪儿了?我想拿起旁边的纸张查看,却发觉纸张已经被风吹到床边去了,看来之前屋子里真的刮风了?

我起身去捡纸张,在我背对书桌后,我听到水壶里的玻璃珠“叮叮咚咚”地在水壶里碰撞着。

我来不及看纸张,就抓起水壶,查看里面的情况,那颗玻璃珠就在我的眼皮子底下,轻微地晃动着。

玻璃珠?玻璃珠……我想起来了,我小时候曾经在床下找到了两颗玻璃珠,这对当时的我来说,是为数不多的玩具。

母亲不喜欢我玩太响亮,会发声的玩具,因为那会打搅到钢琴的弹奏声,而她有机会也基本是坐在钢琴前。

有很长一段时间我都在玩玻璃珠,让它们之间互相碰撞,一起滚动。母亲坐在楼下不会听见楼上玻璃珠的声音,所以也就打搅不到钢琴的弹奏。

可她也不是一有机会就一直弹奏,她都要等到傍晚才开始弹奏,白天的时候她都是对着打开的钢琴发呆。

我坐到椅子上,回忆往事,有种说不出的放松。我整个靠在椅背上,双腿膝盖处自然弯曲,小腿和脚抵在地面上。

椅子像一张狭窄的床,让我以怪的方式躺在上面,如果再有一张温暖的毛毯就够了,我现在可以睡一觉。

我从混乱的床上拿了块毛毯披上,靠在椅子上入眠。

半梦半醒中,我感觉椅子左右摇摆着,载着我晃,轻轻的,我听到椅子发出的摩擦声,但很快被一阵轻快的哼唱声盖过去。

轻快的哼唱声听在耳里像是在哄我睡去,在哼唱声外,我还听到了模糊的砸门声,拍打声,抓挠声。

可我现在安心温暖得不得了,沉沉睡去。

“咚!咚!咚!”粗暴的砸门声一下子给我吓醒,我急忙站起来,顾不得暖和的毛毯掉在肮脏冰冷的地板上。

椅子也因为我慌张的动作而又一次倒下,倒下的声音比上一次还大,在屋子里回荡。敲门的动静更加猛烈和狂暴。

似乎再也忍受不下去,再也等不了。


(二)

我控制不住我的心脏,它在我的体内疯狂跳动着,即使是母亲不见的那个晚上,它也没像这样跳动着,或者说从出生开始,它就从未如此跳动过。

随着变化的还有我的呼吸,我几乎上气不接下气,仿佛因为呼出这口气就很难吸到下一口气了,于是用尽气力,逼迫着我的肺部膨胀收缩,让我的心脏再多涌出些血液,跑遍我的每条血管,挤压着我的血管。

我控制不住地张开嘴,唾液从里面止不住地流出来,我的双腿支撑不住自己,软软地跪下去,让尖锐突起的木头角戳到了膝盖。

丝丝的血液从伤口里冒出来,我感不到疼痛,但我能闻到血腥味,在白色台灯的照射下,我依稀能看见那些稀少的血液一点点渗入到木板中。

敲门声还在继续着,我不知道是该庆幸还是悲哀,这大门的坚实让它自己还没被敲烂,可又好似对方知道它敲不烂似的,才如此狂暴。

我感觉那么大一栋屋子和故事中常描绘的小草房没什么区别,都在剧烈的晃动着,我希望这个时候不要起风,不然我就是一片废墟了。

我的胃开始抽搐,我开始打嗝,喝进去填饱肚子的水都混合着胃酸吐出来,还有胶黏拉丝的唾液也更多了。

我抓住椅子的一只脚,想把它抽回原位,拉出被它压住的毛毯,可我的手臂无力让我去干这种事,反而让我更加觉得椅子沉重。

我便只好和椅子搏斗,拼命拉出被压住的那截毛毯,我的双腿无法移动,只有我的屁股在扯着它往一旁磨蹭。

我很着急,着急把这条毛毯重新盖到身上,包裹住我,可我的手指一次又一次地从上面打滑,回到它自己本来的位置。

我不由得地瞪大了双眼。生理上的不适被我完全忽略,嘴里充满了呕吐物,顺着嘴角流出来,流到我的衣服上,弄湿弄脏它,腐蚀我的牙齿,令我的口腔恶臭。

我的双腿现在还存不存在已经完全不重要了,现在失去它,我也不会有任何感想。我只想要我的温暖的毛毯。

之前从它里面汲取的一点温暖已经在它掉下后,离我而去,挥散在这阴沉的房间中。

我待在屋里,窗户也没有破的,只感觉无比寒冷,像是那阵敲门声带来的,带着访客必有的寒气。

我给不给开门不重要了,去看到底怎么回事也不重要,它自己会消失,如同之前一样,正是它的存在让我现在恐慌不已。

因为多次拉扯拖拽,我的手指快要断了,钻心的疼痛刺激着我的心脏,它开始感到负重不堪,搅动着,指挥着我的肠胃。

我再也无法忍受,再也无法等待,我必须立刻马上得到这条毛毯!

我能闻到它的独特的气息正在消散,像血液一样被吸入到地板中去,地板下空无一物的味道一点点往上攀爬,要爬满了整条毛毯,那是潮湿腐朽的青苔。

我用上了嘴,呕吐物把毛毯弄脏也不要紧了,只要能有一块布就好。可我显然不是野兽,我无法扯下一块布。

终于在一次让我手指骨裂,手肘猛撞到书桌的动静后,我拿到了这块毛毯。

书桌的水壶扑倒,打湿了纸张,掉到了我的身旁,里面的玻璃珠滚了出来,滚到了一个洞里,在地板下“骨碌碌”地又滚了许久,在碰到尽头后,发出了玻璃破碎的声音。

玻璃珠碎成了玻璃渣,在地板的缝隙中掩埋着。

我只是拿到这条就已筋疲力尽,盖上它后,我又睡了过去,敲门声消失了。

毛毯可以使人暖和,饮用水可以使人滋润,饭菜可以使人饱腹,牙刷可以使人清洁,音乐可以使人愉悦,椅子可以使人放松。

“嗒—嗒—嗒”我在打字机上打出来的文字就在前面,现在被收纳到了一张纸。现在这张纸用完了,该换纸了。

我该再看看我写了什么。

当我的脚碰到地下的水壶,我想起来,里面没水了,一滴都没有了。

不过不要紧,今天不用喝水了。

我走出房间,地上木板的起伏缓和了不少,尖锐突出的地方减少了不少。

我感觉我嘴里一股怪味,我该去刷个牙。我膝盖上有伤,我该去处理一下。我衣服上有污渍,我该把它换下来洗了。

但我选择先去刷牙,既是因为我先想出来是它,也是因为……原因在前面,在那张纸上。

也许我强调了不止一次,在我的脑中,很早就能记住的东西,我还是不断强调,只有我自己知道,再就是母亲。

牙刷塞进嘴的那一刻,我能咬到的只有固体的牙刷柄头,插在它上面牙刷毛不多了,只剩那么三四簇了。

我看到透亮镜面中的自己,我和镜子一样发亮,我的皮肤,我的头发,我的指甲都是这样,尤其是我最亮的额头,我快看不见我的发际线了。

可头发还算乌黑,但是它们也像牙刷一样,只有几簇了,但耷拉下来,贴在头皮上。

我张开嘴,我看到里面的红腥,那是肉原本的样子,它就在我的嘴里,包围着两行牙齿。

牙刷在牙齿上上下前后地移动着,用着剩下的那些毛。牙齿和牙刷柄头碰撞,也当然刷到了那些肉,碰到了那些肉。

我的肚子饥饿地叫起来。

我吐出一口泡沫,用水冲掉它。我捧起一捧水吸入嘴里。

我感觉到一种燥热,从嗓子眼里冒出来,像是剧烈又长久地喘息后,逐渐平复而显现出来的干涸,撕裂了我的喉咙,血腥味布满整个咽喉。

我需要水,我感到的只有这个。我咽下了不是饮用水的水,可我也感到了滋润。

从咽喉到脊髓,再到全身骨头,我感到了久违的放松,如同大难不死后的庆幸和愉悦,但隐约又有种不安。

我一刹那间听到了钢琴重重按下去的一瞬的声音,在钢琴中还有着回音,从近到远,快要听不见,可我的心脏也被那样按压了一下。

我的心脏感到了疼痛,关于先前的经历的记忆,又让它快速跳动起来。

我的肚子清晰可闻地又叫了一声。

我该吃饭,我该饱腹。我想到了刚才刷牙时,不自觉咀嚼到的牙刷,它上面的味道,从口腔内壁中散发出的味道,是原初的肉的滋味。

现在我放下它,但我还记得它上面经年累积的味道,喷香扑鼻。

剩下的那一部分被我放在了灶台上,没有保存下来。现在里面只有一点附在内壁的残渣,往下流着晶莹剔透的油。

好像我吐掉泡沫时挂在嘴边的水珠。我闻着里面的还留有的味道,在之前我还从没注意过。

壁橱里什么都没有了,这是仅有一点的食物。

我把它吃完了,彻底地吃完了。垃圾一样的罐头被丢在大厅中间,蚂蚁从厨房探出头来,它们又回到了原位,整齐一行地向这里爬开。

攀上被我的嘴唇和舌头舔过的地方,它们在那里停留辨识着,那是肉的味道,来自我的口腔。

它们爬进罐头里面,一只一只地爬进去,黑压压一片,是我吃下去的东西在消化着,在一个空荡,黑暗的器官中消化着。

最后吃下的困难地一点点,一块块走过漫长的路径,进入那里。牙刷上的味道不再,它浓烈诱人的滋味,在我的体内。

我又感到衣服变得湿润,我该换下它来,拧出使我滋润的饮用水,可它不也在我的嘴中,从我清洁了我的口腔后它就一直在。

“哐—哐—哐”短促清脆的声音响起来。

到此为止,我垂下自己的手指,打字机的按键上全是我的指纹,上面的字母被磨得淡淡一层。

我不饥饿,也不口渴。水壶还在书桌上,弹珠已经倒出来了,两颗,随着我对纸张的移动轻轻碰到一起。

一切都如此安然,悠闲。

我四肢摊开,坐在椅子上,如此平静,如此轻快,在所有的纸张都用完后,全部攥在我的手中,在我手中慢慢变皱。

我摇晃起椅子,哼起了一首不知名的乐曲,似乎来自母亲,小时候她对我哼起来过,我在她的臂弯中摇晃。

温暖,好闻,井然有序。我想起了她乌黑柔顺的头发,她柔和的下巴,她的温度沾染在我的身体上,我只要闭上眼就可以了,我就可以知道些东西。

如同摇篮。

那首乐曲慢悠悠地传播着,带着香甜的空气自然地安抚着我。

我踩过缩成一团在地板上的毛毯。在钢琴外壳扭曲的反光中,我看到自己扭曲的模样,但花白的头发,苍老的面孔不曾变化。

大厅中间的罐头因为潮湿生了锈。蚂蚁的尸体在我的脚下,它的头幸免于难,没被踩碎。

在雨中,黑白相间的琴键按动着,拨动着,乐曲的在我的脑中重复,渐渐的,不被察觉,和母亲弹奏的乐曲重合。

在其中有那首摇篮曲,也有过去我以为我不会再听见的乐曲。可它们现在就在我的脑中,摇晃着,荡漾着。

我的手上撑开还没干透的黑伞,里面的雨水掉在我的身上,我浑身湿透。我不感到寒冷。

在重合的乐曲中,一种欣喜由然而生。在我的耳中,传到我的大脑,呈现在我的眼中,来自我的饱腹的胃中

一切都那么美好。

“哐—哐—哐”钢琴突然地变调,吃力低沉地产出音乐。

随着乐曲的高潮,门已经不再重要。火又重新烧起来,水在上面沸腾,锅在地下,水龙头终于掉了下来。

我躺在水中,像是鱼一样欢快。我尽情的,用着体内有的所有力气,我摇晃,敲击着木椅,那牢固,不可撼动的木头,摩擦着其他木头,带着它们一起摇摇欲坠。

我用雨伞劈开了椅子,游过去,将伞放在裂缝那里。

我感觉全力发泄后的畅快与疲累,我躺在地板上,双手放在小腹上,却怎么也睡不着。

但我并不寒冷。钢琴的乐曲快要结束了。

我不希望它结束,我追寻着它的回响,在快要结束的寂静中,我跨跑了过去,带着一阵风,引得房屋颤抖。

我打开钢琴,在弹了一首我脑子里不曾消散的那首乐曲后,我打开钢琴盖,又关上它。在满足的欲望中,酣然睡去。

身下的起伏像打字机那样有序,“嗒—嗒—嗒”地响动着,记录下,重复着乐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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