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儿：
此刻是1998年3月11日凌晨3点。你已经出生5个多小时了。窗外草堆里有小虫鸣叫，天气渐渐变暖了。你是春天里出生的孩子。你是我生的孩子。你是我的孩子。多好啊，你是我的孩子。你的身体里流淌着我的血。吾儿，即使我立即死去，这个世界上依然留下了我的痕迹，就是你。多好啊！
吾儿，你的身体里也流淌着另一个人的血液。现在我要告诉你他的名字——如果我不告诉你，恐怕你永远不会知道了。李昌昱。他是你的父亲。你有权利知道你父亲的名字。你父亲应该也有权利让你知道他的名字吧。
李昌昱，你的父亲，七个月前去世了。他死在一个名为“月明”的湖里。报纸上是这样报道的：
8月3日中午12点，警方在月明湖中打落出一男子尸体。据警方透露，该男子为本市一美术学院代课教师。经初步调查，男子疑在划船时失足落水，暂排除他杀可能......
报道这则新闻的报纸我为你保留了一份。就放在这个抽屉里。如果不被你外婆丢弃的话，你长大之后，应该能看到它。
只是，不知道等你长大识字的时候，月明湖是否还存在。现在那里已经被规划为市经济开发区，月明湖很有可能会被填埋建成厂区。这是一个美丽的湖，像它的名字一样美丽。我跟你的父亲李昌昱就是在这里认识的。
他是梵高美术学院的代课教师。一日上午，他带领二十来个学生在湖边写生。我在湖边赏莲。我们是不认识的。不过，我们很快就认识了。
湖里开满全盛的睡莲。这里的莲花是这个城市里开得最好的。
他执教的班里一个没有绘画天赋的胖男生，不好好画莲，却把不远处正在啃着鸡腿的我画成了漫画。
李昌昱看到这张漫画，不仅没有批评那个男生，反倒跟他一块大笑好久。大笑之后，他在湖边看见了我。
他看见了我，于是就一直看着我。那个上午，他的目光再也没从我身上离开。我多么希望，这辈子他的目光能够永远地落在我的身上啊，可天不遂人愿啊，吾儿！
那时的我敏感、多情，情窦初开，自然很快地发现他在盯着我看。我没有恼怒，反而心里很高兴。当时跟我站在一起的有四五个女孩，他单单看我。
我一边假装专心地看着湖面，一边偷偷地抿着嘴笑。他的白衬衣真白。他拿着画笔的手精巧、干净。我在太阳下面，闻着花香，有点头晕。
我就这样认识了李昌昱。
从此，我跟昌昱时常来到这里。那时你外婆正在忙碌着办理退休手续的事情，没有时间管我。只要我晚上十点之前回到家，她就不会过问太多。有一天晚上，我十一点回的家，她也没有过问什么。她相信自己的女儿是正经的好姑娘。吾儿，今后你要跟外婆生活在一起了，你会发现她是一个很慈悲很善良的老太太。
我十一点才回家的那个晚上，是跟你父亲度过的。在月明湖畔。当时的荷花已经开败了，只留下一湖的干枯荷叶。
没有荷花，那仍是一个迷人的晚上。直到现在，所有一切都不复存在的此刻，一想到那个晚上，我都会忍不住地颤抖起来，因为幸福太过激烈了！真的，那是我这辈子过得最好的一个晚上了。
那晚的月亮真好 ，湖畔的草长得也好。我们沿着小路走了许久，累了便坐下来。昌昱拉着我的手，往我的手心里哈气，往我的脖子里哈气。有点痒。我的身子一软，就躺在草地上。青草旺盛，草地也是软的。他解开了我的扣子，又解开了自己的裤子。
这是我的第一次。我很紧张。他让我放轻松，我就放轻松了。轻得如一股泉水、一口哈气、一片羽毛。
后来，李昌昱回忆说那晚的月亮真好 ，湖畔的草长得也好，但最好的却还是我的身子。
我们在那里躺了很久。他的鼻尖上冒出了细细的汗珠。我的身子下面的青草染上了红。血。
三天之后，我俩再次见面。我摸着他的脸，说：“从今之后，我就是你的人了。无论是福是祸，我们都要一起往前奔了。”他说他先带我去见他的父母。
要见自己未来的公婆了，我紧张得失眠了。我让对门的银匠把我的银镯子毁了，打了一一副耳环。那只镯子是我唯一的首饰。耳环是为他母亲准备的见面礼。
第二天一大早，我用手帕将耳环包好，站在月明湖畔等你的父亲。那里是我们约定好见面的地方。我没有等到他。
第二日，我又去等他。没有等到。
三日，五日，十日……
三个月后，我终于在他所在的美术学院见到了他。
他与一个穿着花裙子的女孩并肩走着。手臂挽在一起。
狭路相逢，我向他挥手，落落大方。
“李昌昱！”我轻松愉快地叫他的名字。喜悦掩饰了悲愤。
他却乱了阵脚，忙扭过脸看旁边的风景。
倒是他身边的花裙子女子淡定，用胳膊肘轻轻碰了李昌昱，说:“叫你呢！熟人吧？”
她拉着他的手走到我面前作自我介绍:“你好，我叫董菁菁，是李昌昱的未婚妻，哦，不，妻子，今天上午我们刚领的结婚证。我也是这所学校的老师。我的父亲是这所学校的校长……”
妻子？三个月不见，他竟结了婚！
回到家后，我关上门，在自己的房间里大睡了三天三夜。不吃不喝，不哭不闹，不悲不喜。像是闭关修行。
第四天晚上，我去澡堂洗了澡，换上干净的衣服，在嘴唇上涂了口红。
我又去学校找他了。我跟他说好好告个别吧，从此路归路桥归桥。
我爱他。所以，我们的告别方式是在不停地造爱。我们折腾着彼此，直到他累得摊倒在我的身上。
我咬着他的耳朵问:“我比着你的那位菁菁新娘，如何？”
“你的肉比她的嫩、滑、弹，手感好。毕竟，她比你大了十多岁呢！”
我赢了。
吾儿，那一瞬间我觉得自己是一个无冕之王。
我赢了。
我们一直在那里躺着。天快亮了，月亮消失了的时候，我们又做了最后一次爱。
之后，我告诉他湖上又一只木船，我缠着他去划船。他是旱鸭子，怕水，但最后还是答应我了。他知道他欠我的。
大约两个小时后，太阳出来了。月明湖很快围满了人。警察也去了。有人溺亡。
吾儿，李昌昱死了。我最爱的男人死了。你的父亲死了。从此，我没了爱人，你也没了父亲。
吾儿，现在凌晨五点钟，天又快亮了。在太阳出来之前，我要离开这里去月明湖了。我早就该去了。我的爱人死在那里。我也应该死在那里。
吾儿，七个月前，我将爱人从船上推至湖水里，如今我要去找他了。
我早就应该去了。我迟迟不去是因为我还需要七个月的时间才能将你孕育成人，直到你平安落地。
吾儿，别恨我。虽然我不是好母亲。
吾儿，我要走了。世事艰难，多多保重啊。
多多保重。保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