莉芙特担心自己来晚了,她向来算不准时间。
现在她倒能搞清楚重要的部分了,比如日出日落的点,但其他的时间点……算了,她从没觉得这有什么要紧。不过别人都很看重时间,所以她得快点穿过地沟。
“你是要给孤儿院的老太找润石,哄她开心吗?”一旁的温达沿着地面蜿蜒而行,在路人的两腿间穿梭。
莉芙特嗤之以鼻:“才不是。那是骗人的。”
“是吗?”
“没的说。她可能在洗黑钱,把所谓的‘捐款’转手给别人。这边官府盯得紧,得捂着风声,想把钱洗干净,就得破费。当然,也可能没那么阴险。她没准会利用人们的罪恶感,让他们捐出发光的润石,换走她那些没光的。她会说孤儿有多可怜,博取别人的同情,这样她就能把发光的润石交给钱商,捞点小利润。”
“这也太无耻了,主人!”
莉芙特耸耸肩。“不然你还要拿那些孤儿怎么办?总要做点善事,不是吗?”
“可是利用别人的怜悯真的好吗?”
“怜悯是非常强大的工具。谁心里有疙瘩,谁就好控制。”
“我想……也是?”
“不过得确保这种事不会出在我身上。”莉芙特说,“这样我才能坚强地活下去,明白吗?”
她回到之前走入地沟的地方,四处看了看,终于找到了进城的斜坡。斜坡又长又缓,必要时可以把车子赶下去。
她沿着斜坡往上爬了一段,正好瞥到了把关的岗亭。后面仍旧排着队伍,现在的队伍比她排在里面时还要长。不少人都在石地上扎营了,有些殷勤的商贩正在卖食物和清水,甚至还有帐篷。
祝你们好运,莉芙特心想。多数还在排队的人仿佛只带了身上那层皮,也许还有一两种怪病,另外就不剩什么东西了。莉芙特往后退了退。眼下她的神功没那么厉害,不能再冒险碰上守卫,她便躲进了斜坡脚下的小石缝,看着一个卖毯子的商贩经过。那人赶着古怪的小白马,那匹马毛茸茸的,头上有角,像是西部才有的那种动物,很难吃。
“主人,”温达在她脑畔的石壁上说,“我不太懂人类,但我至少懂点植物。你们和植物很相似,都需要光、水分和养分。不同的是,植物有根,可以在刮飓风时定住自己,否则就会被吹走。”
“有时被吹走也挺好。”
“那万一是很强的飓风呢?”
莉芙特朝西一望,那边……确实有什么正在酝酿。亚泽尔的大臣曾议论道:往反方向吹的飓风?绝无可能。阿勒斯卡人在玩什么把戏?
几分钟后,守备队司令下了斜坡,完全是在拖着步子走。离开其他守卫的视线后,她肩膀耷拉下来,像是遇到了不顺心的事。怎么了?
莉芙特缩着身子坐下,但那女人连瞧都没瞧一眼就走了过去。莉芙特赶忙起身跟上。
夜铎城里没有多少暗巷和岔路,跟踪别人很容易。正如莉芙特所料,天黑后街上行人越来越少了,要再热闹起来,或许得等到初月当空时,现在光线不够。
“主人,”温达说,“你在干吗?”
“就想看看那大姐住哪儿。”
“为什么?”
不出意外,司令就住在岗哨的不远处,离城中心有几条街,可能在移民区之外,但比较靠近那块地方,所以房价会便宜点,而且不是单间,而是公寓。从外面看,就是一面装了好些窗板的石墙,非常怪异。
司令进了门,莉芙特却没跟着,反而伸长脖子往上看。过了一阵子,司令开窗透气,屋顶附近的一扇窗透出润石的光芒。
“嗯,”莉芙特冲着黑夜眯起眼,“我们爬到墙上去吧,虚渡。”
“主人,请用我的名字称呼我。”
“我可以用一大堆名字称呼你。”莉芙特说,“你要庆幸我没什么想象力。走吧。”
温达叹了口气,但还是弯着身子,攀到司令寓所的外墙上。莉芙特把他身上的藤蔓当作抓手和脚垫,爬了起来。她爬过很多扇窗户,但只有几扇是亮的。同一边的两扇窗户之间有一根晾衣绳,莉芙特顺手拿下一件席褂。晒衣服的人太好了,把衣服挂这么高,只有她才能够到。
她爬到司令房间的窗户外,但没有停下,让温达吃了一惊。她一直爬到屋顶,总算来到一片秋谷田上。一串串的秋谷长在藤蔓的硬荚内,农民把它们种在不到一尺宽的石缝里,等藤蔓聚成一团,长出的硬荚就能牢牢抵在石缝内,不会被狂风拔起。
农民已经收工了,留下一堆堆杂草,让下一场不知何时会来的飓风吹走。莉芙特坐到沟渠边上俯瞰整座城市,星星点点的润石辉泽映入眼帘,数量不多,但也比想象中亮。地下腾起道道光芒,像是某个中心很亮的物体上的裂缝。要是润石再多点,城里会是什么样?她想到了璀璨的光柱从洞里升起的画面。
楼下的司令关上窗,似乎罩住了她的润石。莉芙特直打哈欠。“你不用睡觉吧,虚渡?”
“不用。”
“那就盯着这幢房子。要是有人进去了,或是司令出来了,马上叫醒我。”
“你起码可以说说我们为什么要监视守备队的司令。”
“不然还能干啥?”
“就这样?”
“无聊。”莉芙特又打了个哈欠,“到时候叫醒我,听到没?”
温达嘟哝了几句像是牢骚的话,但她已经睡过去了。
才没过一会儿,温达就碰了碰她,让她醒来。
“主人?”温达呼唤,“主人,你的机灵和愚蠢真叫我佩服。”
莉芙特打了个哈欠,在偷来当毯子的席褂上一翻身,拍打四处飘舞的生灵。还好没做梦。她讨厌做梦,她梦到的生活要么很遥远,要么很恐怖,能有什么好?
“主人?”温达又叫了一次。
莉芙特坐了起来,才发现自己睡的地方长满了藤蔓,都扎进了衣服。她跑到上面来是干吗的啊?她捋了捋缠在一起、像刺一样竖起来的乱发。
天边泛起鱼肚白,农民已经下地干活了。她在藤蔓丛中坐起来,有几个农民扭过头,不解地看着她。跑到他们的田地里,睡在悬崖边上的雷希小姑娘多半不太常见。她咧嘴一笑,冲农民招手。
“主人,”温达说,“你前面还叫我一等有人进屋就弄醒你。”
这话没错。莉芙特一怔,想起了要做的事,头脑逐渐清晰。“怎么了?”
“那个差点在宫殿里把你杀了的黑煞,刚才进了下面的楼。”
黑煞。莉芙特一阵惊恐,她抓紧崖边,几乎不敢探头去看。她就怀疑他会来。
“你这回进城,果然是来追他的。”温达说。
“纯属巧合。”莉芙特嘟囔道。
“不是巧合。你故意向那个司令展示你的能力,明知道她会把见闻上报。你也知道这会引起黑煞的注意。”
“我不能只为他一个人就搜遍城里,得想办法让他来找我。可我没料到他这么快就发现这里了,一定是叫了书记帮他看那些汇报。”
“你这是干吗呢?”温达几乎带着哭腔说,“干吗去找他?他可是危险分子。”
“这不是明摆着的吗?”
“噢,主人,简直荒唐。他——”
“他会杀人。”莉芙特轻声说,“大臣们已经追踪到他了。他杀了不少根本不搭界的人。大臣们都不理解,可我很清楚。”她深吸一口气,“他正在城里追杀别人,温达。有人……也像我一样会神功。”
温达接不了话,只慢慢地挤出一声“哦”,表示理解。“我们下去,到窗口旁边去。”莉芙特说完,没管农民就直接翻下了悬崖。城市渐渐苏醒,但光线还是很暗。在城里变得繁忙之前,她应该不会太扎眼。
温达好心地在她跟前生长,给她提供抓手。她不太清楚自己的动机。她可能只是想找到一个同类,让对方解释她的身份和她最近的生活为什么失去了意义;又或者,她可能只是不喜欢黑煞追杀无辜的人——这些人和她一样,什么都没做错,至少没犯下大错,除了拥有黑煞觉得不妥的力量。
她把耳朵贴在司令房间的窗板上,清清楚楚地听到了黑煞的嗓音:
“是个小姑娘,不是赫达孜人就是雷希人。”
“明白,长官。”司令说,“您介意我再看一下文件吗?”
“都就绪了。”
“只是……要称呼您‘亲王特使’?我从没听说过这种头衔。”
“这是古时就有的官职,但不常用。”黑煞说,“快讲讲这小孩到底有什么能耐。”
“我——”
“再讲一遍。”
“好吧。她真是让我们好一番折腾,溜进岗亭不说,还弄翻摆设,偷走了吃的。罪大恶极的是,她把那车米倒进了城里。她肯定是故意的。小贩已经告了守备队,说队员玩忽职守。”
“这案子站不住脚。”黑煞说,“当时他还没有获准通关,由不得你管。他真要告,也就只能告队员敲诈勒索。”
“我就是这么跟他说的!”
“不怪你,司令。你面对的是你无法理解的力量,我也无权向你解释。不过我需要一些细节作为证据。那女孩身上有没有发光?”
“我……这个……”
“司令,她发光了吗?”
“是的。我绝对没发疯,也没眼花,长官。她确实发光了,连大米都跟着微微发亮。”
“她身上滑不滑?”
“比上了层油还滑,长官。我从没摸过这么滑的东西。”
“不出我所料。来,在这上面签字。”
他们发出沙沙的响声。莉芙特紧靠原处,耳朵贴在墙上,心脏咚咚直跳。黑煞有一把碎瑛刃,假如他认为她就在墙外,便能用剑刺穿墙壁,把她劈成两半。
“长官?”司令问,“您能告诉我这是怎么回事吗?我现在很茫然,就像个在战场上找不着大部队的士兵。”
“恕不奉告。”
“呃……明白,长官。”
“给我提防这小孩。吩咐你的部下也这样做,发现她的踪迹后立马上报。我会跟进的。”
“遵命,长官。”屋里传来脚步声,黑煞这是要出去了。但在离开之前,他似乎留意到了什么。“司令,这种天你都有发光的润石?运气真好。”
“全是换来的,长官。”
“壁灯里的倒是暗了。”
“它们几周前就没光了,还没换上新的呢,长官。这……要紧吗?”
“不要紧。牢记你的命令,司令。”黑煞关门告辞。莉芙特又爬上墙——呜呜乱叫的温达紧随其后——藏在顶上,看着黑煞走上下面的街道。清晨和煦的日光洒在她的后颈上,可她还是止不住地发抖。
黑煞身穿黑银两色制服,皮肤如马卡巴克人般黧黑,脸颊上有一块月牙形的白斑胎记。
那双眼睛死气沉沉,不论对方是人、是红甲蟹,还是石头,黑煞都浑不在意。他把文件塞进外套的口袋,戴上长手套。
“我们已经找到他了。”温达悄声说,“现在怎么办?”
“怎么办?”莉芙特咽了口口水,“跟着他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