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之所以希望留在省城其实还有更重要的一个原因,那就是,我恋爱了。
恋人大我几岁,彼时已经大学毕业分在省城工作了。我们是经人介绍认识的。
他是个苦孩子,出身农村,兄弟姐妹众多,父亲又早逝,长年逼蹙的生活形成他自卑的性格背景,以致显得拘谨木讷,沉默寡言。
而我正相反,生性活泼,爱说爱笑,自来熟加人来疯,难得当回主角,更是浑身骨头都轻了几两,逮着人叽叽呱呱地聒噪个不停。
也许是我的天真和简单给了恋人自信吧,平时并不多话的他那天竟也谈锋甚健,挥洒自如,只把个介绍人喜得眉开眼笑。
那年月不像现在,有着多如牛毛的交友网站和无穷无尽的择偶机会,所谓物极必反,当机会趋向于无穷大时,等于没有机会。我们既没能赶上这样一个“既是最好也是最坏的年代”,偶然中的必然,我们的相亲成功了。
谈了恋爱的生活与往常并没有什么不同,依旧是我上课他上班,隔三岔五地轧个马路逛个公园。那时候也没有什么娱乐休闲场所,就有,两个苦哈哈的农村孩子,又哪里舍得花这份钱呢?现在想起来,恋爱一场,他请我吃得最多的不过是东北水饺。
恋爱的方式虽然乏善可陈,可对于这份恋爱本身,我却投入了极大的热情。想想看,我从小学开始,就单方暗恋一个又一个的老师,这回有了真正意义上的情感对象,还不把满腔热血喷洒出去?
相比我的热情,恋人显得低调含蓄,甚至可说是被动消极。
那时班上还有几个同学也谈了恋爱,她们总是眉飞色舞地大谈特谈恋人如何痴缠她们。而我这位,从来不粘我、从来不甜言蜜语、从来不请吃饭、从来不买零食送礼物。唯一的一次送礼物是去北京出差,给我买了一串珍珠项链和一把檀香扇。项链不久就断了,珠子散落不见,正象征着我们的结局。檀香扇后来也被摔坏,就算坏了,我也还珍藏了很长一段时间,可到底敌不过年深日久,那把扇子,最后还是不知所终了。可见,不属于我的东西终究是留不住的。
恋人还从不在人前和我亲密,肢体接触固然不可能,就连向人介绍,也说是表妹。多年以后,我开始接触心理咨询和治疗,在一次心灵回溯中,我发现自己潜意识里竟对他当年对我身份的隐瞒有着极大的愤怒。当然,此是后话,当年我还是迷迷瞪瞪不以为意的。
就因为上述种种,我一直以为他不爱我,哪怕后来我们分手了,我仍为此耿耿于怀;哪怕后来他为我做了很多事,我依然是半信半疑。直到多年以后,在一次内观禅修中,我突然清楚地意识到,那个人,是爱我的。那一刻,我如释重负,泪如雨下。
认识四个月后,我就面临毕业分配。如果不能留在省城,那我们的命运就和今天的大学生一样,毕业以后说分手。他和我当然都不希望这样,但以他当年拘谨被动的性格和社会经验的不足,他对我分配一事也毫无办法。
日子在一天天唉声叹气中过去,分配结果揭晓,我被分回了家乡。
分别的日子到了,他送我去车站,安慰我,先回去再说吧,以后再想办法调上来。我毕竟年轻,不经世事,听了他的话无可无不可,倒是他自己,可能也觉得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话未说完,已哽咽不成声。
时间并不会因恋人的不舍而停滞不走,开车的时间到了。他抱着我哭个不停,我本来也很难过,但听到他的呜咽,竟反常地有了一丝抽离,难过的感觉竟一点点消退下去。
回到家乡以后,我们只能通过信件联系。长途电话也是有的,但很难打通。为了打电话,胆小内敛的他竟学会和他们单位总机的小姑娘套近乎,有几次竟能打到我单位来,可惜我单位的电话机旁并不总是有人。
偶尔幸运地接通了,由于双方身边都有人,又说不上几句体己话。于是我们只好另约时间,他在他们单位总机旁等,我去我们邮电局长途电话机上打,这样既能保证一次性打通,不需要经过中途转接,又能保证我们能多说上几句私房话。
其实也没有什么私房话,大多数情况下,我们仍然是在电话里抱头痛哭,哦,不对,是抱电话痛哭。
抱电话痛哭的日子也没能持续多久,新的环境下我很快遇上新的考验,种种因缘促使下,我不得不提出和恋人分手。
分手信我整整写了一夜,七页纸,每一页都滴满了我伤心的眼泪。
他第一时间接受了我的决定,除了来信表示他的痛苦外,没有进行其他任何积极有效的阻止或挽留行为。
我那短命的初恋就这样夭折了!
很多年来,我一直在反思初恋失败的原因。虽然分手是受强大外力逼迫的结果,但马克思主义哲学告诉我们,外因通过内因起作用。那么,我们的内因是什么呢?
从他这方面来说,他的被动消极不作为应该是主因。如果说他 在我分配这件事上无所作为还可理解为能力经验不足的话,那么他在我提出分手时仍坚定地按兵不动就只能说是自食其果了。当然也可能是他对这份感情并没有多珍视,不是抱着“咬定青山不放松”的态度,下意识地觉得没就没了吧。因为他后来在仕途上倒是所向披靡如鱼得水的,很难想象,一个被动消极不作为的人能在中国官场混得风生水起。
其次,他自以为是的“善良和厚道”也给这件事种下了恶因,有了恶因在先,恶果的出现自然也就顺理成章了。
初回家乡我就遇上了一位颇有实力的追求者,当我就此事向他求助时,他给出的指示是利用对方,争取留在县城,以免分到下面的乡镇去。当然,他的出发点是担心我万一回不了省城,留在县城总比乡镇好。这正是他设身处地主动为我着想的厚道之处,但对于那个被利用人来说,这又是对于“厚道”的反讽了。
我唯他马首是瞻,开始与那个追求者虚以委蛇。当谎言越扯越多的时候,我发现自己也为这谎言所困,无力挣脱。事情开始朝着不受控的方向行进,到最后我不得不违心地选择和他分手。
从我这方面来说,千错万错都是无知的错。我那时年轻,心智未开,懵懵懂懂,混沌一片,连自己要什么都不知道,既没有取舍的智慧,更缺乏行动的能力,只知一味听他的,做不了命运的主。在面临取舍的时候,不知道合理决策;在遇到困难的时候,不会主动解决问题。
再从我们这份感情本身来说,我们的感情基础是不深厚不牢靠的。
我们的性格几乎完全相反:他深沉内向、踏实稳重、谨慎低调,我外向浮夸、好高骛远、鲁莽张扬。这样两个人,如果真成了夫妻,有可能是一对相得益彰的生活伴侣,但作为情侣来说,两人之间没有发自内心的欣赏和渴慕,情感粘合度不高,顺风顺水还好办,一遇外力,很容易分崩离析。
这么多年过去了,我早已从当年那个不谙世事的青涩少女成长为洞察一切的“千年妖精”,几十年情路坎坷,我早已铜墙铁壁,百毒不侵,只是当初那份恋爱失败的苦痛仍如陈年风湿,一遇阴天下雨,就沉渣泛起,隐隐作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