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三章 失望
卢言轨手书便就平铺在桌上,前后五十余字,倒有一半多是歉意。
欧阳慧看着儿子,有些考校的问道:“你以为武安侯府的条件如何?”
唐杰英想了想说道:“孩儿以为算得仁义。家里原本不好做这营生,如今既要卖掉船坊,本钱可以无虞。二百石也尽够了。”
欧阳慧不置可否,反而笑道:“如今京里烟馆,全都在积蓄烟物。李财东那里也不肯示弱,可见烟物腾贵是在所难免。你舅舅已经察觉,正寻人再次上表禁烟,听说江淮几位名士也要附署。家中有人利令智昏,若是真个让他们做这营生,此前几个院贡生便算是白捐了。”
“孩儿受教。”
“你卢契兄字写得方正,人看来也不差。只是那位世子心性却不肯吃半点亏。许这四百石看似大方,实则限在江宁,若是江淮清议真转向禁烟,咱们只好两头吃亏。你道沈家安了什么好心?东南四家没有涉猎烟物的,必是早有勾结。如今想来,烟物腾贵在即,各家烟馆少不得要多积蓄,偏偏朝廷取消配额,又不设榷,任你多少本钱都觉得不够。若是投的多了,一旦朝廷翻脸禁烟,我等的本钱就只好沉了去,再也取不回来。别的营生恐怕也要吃亏。”
“母亲多虑了。朝廷如今决战在即,正是用钱粮最凶的时候,必不肯轻易更策。就是陕西决出胜负,也不能少了花销,说不定还更多。到时反倒要仰赖烟物商税,怎肯自缚手脚。”
“你说的也在理。但愿是我想多了。去年沈家兄弟入京,只说是来请教造船法式,但你舅妈说过,琬儿是去相国寺住过的。”
“不是住在万老先生处吗?舅舅带琬儿去见姨表亲戚,何必多想。”
“内禅院里不止住着万老先生,沈家兄弟也在的。”欧阳慧皱眉说道。
唐杰英听后并不以为意,觉得母亲有些草木皆兵了,只是宽慰道:“娘亲且宽心。江宁烟物此前是齐家在做,正是沈家亲家,东南四家产业极大,一时瞧不到烟物也是有的。况且清议如何并不影响烟物。京中禁烟之说从未断绝,但各处烟馆都是好生兴旺。如今烟物时价未涨,听说连江湖人也有积蓄买来尝鲜,清议汹汹也是有此缘由。若是将来真涨起价,多半不少人就舍了。到时清议想来也不会再纠缠。”
欧阳慧摇摇头,打个手势让儿子安坐,自己慢慢起身,走到书架上取出两部书来,一本是上匣的《词林通说》,哲庙时的精印本,方一开匣,便能闻道上等白檀的味道,书页边缘有些泛黄,显是细细熏过的;一本是未上匣的《织法总汇》,便是去年开印的新本,自有油墨的清香,与水墨全然不同,书面处仿佛图了蜡,薄薄的一层,反射着摇曳的烛光。
唐杰英不明所以,只等母亲解说。欧阳慧也没有吊胃口,直接说道:“这本《词林通说》是难得的旧本,陈安远先生的大作,只是因为时局不利,他避走南海,中原已难得见到善本。我虽不好此道,但也知道极珍贵。”
陈安远的名号,唐杰英也是从卢言轨那里得知,乃是宋哲宗时期极有名气的文魁,不惟自己中的状元,子弟中也有两人中得。只是在穆宗继统一事上固执己见,闹的难以收场,最终避走南海,他的弟子也多数受到牵连,仕途不彰。这本《词林通说》乃是他的大成之作,耗尽心血,只是功成付梓之时,也是匆匆去国之日。印书坊那里以“钱款未清,毁约失信”为由解除了契约,原本专为精印本所制雕版,也尽数毁去,一片不留。
唐杰英接过那精印本,翻看一番,疑惑道:“这却是水墨印成,而且看起来不像是中原技法。”
“不错。”欧阳慧欣慰的说道,“这是南海诸侯国的技法,印书时专在页脚留的有书名与页码。而且用的是水墨,显然是宣庙之前便就刊印。这书页亦泛黄,像是颇有岁月的旧物。”
唐杰英听后没有释疑,反倒皱起眉头来。
欧阳慧接着说道:“这是一位岐国商人所赠,与这本市面上常见的《织法总汇》相合,便能看懂这封信了。”
欧阳慧说完,便将一封短信递了过来。
唐杰英看了两遍,反复对照后才说道:“孩儿以为不必如此行险。”
“嗯。”欧阳慧满意的看着儿子,收回了那封短信,“为娘已打探过,京中烟物商人,确有人售卖此物,虽然做的隐蔽,但绝不是无迹可寻。这等邪物,唐家自然不会去碰,只是留作一条退路。”
“退路?”
“嗯。李财东、吴财东乃至苏财东辈,财雄势大,如今积蓄烟物,远超同侪。我总觉得不是囤积这么简单。无论将来如何,今年的烟物总要仰赖那位世子。以他不肯吃亏的性子,你说要是知道有人贩卖邪物抢他口食,会怎么做?”
唐杰英闻言眼睛瞪大,认真的想着,边想边点头。
“那四百石烟物,全数照今年时价与他结算,只是不能运回去,先落在京中不用,若有人问起,便说是江宁家里要用。”欧阳慧见儿子听得明白,这才说出心中主意。
“是。那家里如何交待?”唐杰英问道。
“你以为该如何写?”欧阳慧再次考校道。
唐杰英想了想说道:“便说京中囤积太烈,不好赊买,教他们先将本钱汇来。兑成烟物后便说有瑕疵,须得换货。只是这般拖延,总会露出马脚。”
欧阳慧点点头,没有夸赞也没有点拨,只是另说道:“你不要与你二位契兄少了往来,在白水潭多多请教卢小舍人,功课不要落下。再者,书信寄到雍国并不为难。”
“何大哥如今已有官身,算得身不由己。这次送卢二哥到泉州也只能匆匆回返。且卢二哥讲过,他那长门令并非久任,此时只怕已转了实差,我等尚不知其差遣何地。若是他出外担任守令,总要三五个月才好安稳,到时得了确实,才好通信。”
“你惯是聪慧的,怎地此时糊涂。”欧阳慧眼睛一转,埋怨道,“那是你契兄弟,他双亲便是你契父母,这时你去信问问老人家身体也是应当的。再说,你何契兄家里总不会有差错,便将你们往来书信寄到东雍,由何府转寄也是妥帖的。”
“娘亲说的是。”唐杰英听后本能的有些失望,但还是忍住没说。他晓得欧阳慧所图,并非什么兄弟情谊。何况他与何弘禄的交情也不是靠书信来维系,而是卢言轨。在他想来,母亲的意思还是图个长远,盼望着雍国将来发卖烟物时,家里能够占得先机。
隔日回到白水潭,卢言轨得了唐杰英回复,倒没有多劝,他亦觉得唐家自有取舍,若肯按照新价结算,自有道理。这等闲事,他本不愿多管,拉着唐杰英说了许多南海趣闻,于烟物之事早就抛诸脑后。
两人一个说的兴起,一个听得开心。别有一番自在闲适。
“请问可是曹国武安侯府的卢大夫?”来人说着生硬的汉话,咬字特别重,“鄙人日本国副使平义盛。”
“平义盛?”唐杰英有些奇怪,看向了卢言轨。
“哦。”卢言轨点点头,似是想起来了,“我在船上见过你。”
“对,对的。蒙卢大夫记得,十分荣幸。”平义盛说的十分谦卑。
“那位正使呢?”卢言轨随后问道,他印象里那个正使汉话说的极好。
“堀川正使正在都省侯见。今日礼书管侯相召,正使不敢耽搁。”
“哦。”卢言轨本就随兴问得,倒不觉遗憾,旋即向唐杰英绍介道,“这位是日本国副使平,平义盛。他们自杭州上船,与我们叔侄一同入京的。”
平义盛向唐杰英拱手行礼,唐杰英连忙起身回礼,心里疑惑更深。
礼下于人必有所求。
“这位是我契弟。江宁唐家嫡子,广丰号的少东家,唐杰英。”卢言轨恍若未觉,只做一场普通绍介。
唐杰英笑嘻嘻的向平义盛行礼,平义盛果然也十分恭谨的回礼。唐杰英见此,连忙与卢言轨说道:“方才饮得太饱,小弟去去就回。”
“嗯。”卢言轨点点头,却瞧见唐杰英给自己使眼色,有些奇怪,重又看向平义盛,见他面现喜色,也有些觉悟。
一待唐杰英离开四角亭,卢言轨便说道:“平副使可有事讲?”
平义盛连忙上前说道:“卢大夫明察秋毫。鄙人却有一事相求。”
“这里是中原上国,求我又有何用?”
“有用,有用的。鄙人想要求见世子。”
卢言轨听了摇头说道:“那你来白水潭作甚?我那侄儿已在京中做了产业,你想必能打听到。”
平义盛有些尴尬的笑了笑:“卢世子庶务繁忙,我等几次都没有见到。”
“那我也帮不上。”卢言轨对这些蝇营狗苟全无兴趣,当场拒绝。
唐杰英去白鹭社闲逛一圈,几个同窗略谈几句,便就回返。果见厅中只有契兄卢言轨一人。
“你倒跑的快。”卢言轨回头望见唐杰英,出言埋怨道。
“那和人摆明了有事相求,小弟可不能不识趣。怎样,可是被为难了?”
“已让我打发了。不讲他。”卢言轨没有多说,“你若是无事,便随我去听王教授的课,他是博物名家,今年你若考进白水潭,当是他来教。”
“这却是未来师了。”唐杰英说道。
“口无遮拦。当心佛祖怪罪。”卢言轨教训一句便当先起身离开,走向格物院所在。
唐杰英不以为意,另对卢言轨说道:“方才那和人瞧着极有主意,不像轻易打发的。哥哥须得留意他来纠缠。”
“纠缠?”卢言轨一愣,随即笑道,“倒怕他无此胆量。”
两人排队进入格物院的西课堂,方自坐好,唐杰英一抬头,正与平义盛四目相对。他觉得有趣,用肘部碰了碰卢言轨,后者一转头也有些吃惊。
“平副使真是有缘。”唐杰英笑道。
“鄙人亦深有同感。”平义盛平静的答道。
“不知身旁这位壮士如何称呼?”
“津田新右卫门。”
“津田新右卫门。”
“只是个普通和人?”
“是的。”
“这个东西倒是有趣。”穿着厚衣服带着棉帽子的何弘禄不愿多说,“我这就去回禀张军尉。辛苦了。”
“卑职不敢居功。”
何弘禄与计准局书吏告别后,便登上马车赶往京都神泉苑东面的雍国驻日本国使馆,因为使馆正门开在姊小路上,亦被成为姊小路馆。
雍国五大夫、雍日往来使张潮,端坐在一副交椅中,双手摸索着半块玉佩。半晌,他才抬眼看向何弘禄,后者并没有对视,而是恭谨低头。
“张公乘【1】可有主意?”张潮嗓音沙哑,又带着喘息,仿佛很吃力。
何弘禄不敢小瞧他,起身拱手回道:“张军尉并无主意,全凭张大夫做主。”
“假撇清。”张潮嘲笑道,“这残佩他若不识,与蠢牛何异?”
何弘禄一言不发。
“你回去吧。我自有章程。”张潮见何弘禄作那闷嘴葫芦,也不再多说。
“是。”
“让张景周仔细关防,莫让源氏得了空隙。”张潮嘱咐道。
“是。”
何弘禄说完,便就起身告辞。
“还有。”
何弘禄闻言连忙停住脚步,转而躬身候命。
“这穷乡僻壤,不宜久留。早早回去吧,与令尊带声好。”张潮说完,有些吃力的摆摆手。
何弘禄听了有些意外,只得沉声答道:“是。”
张士镐并没有待在营地里,何弘禄远远就瞧见他倚马等在桥旁的样子,连忙翻身下马,快走两步上前相见。
张士镐与何弘禄并不见外,他知道这位何家长子在他军中也待不久,不过两人脾性相近,确实厮合得来,因此也没有敬而远之。
与张士镐同来的还有其胞弟张士铖,何弘禄也不避讳,径直与两人说道:“张大夫自会上章,只是不满景周撇清。”
“随他讲。”张士镐满不在乎,“我只管操劳军中之事,谁耐烦去做些刑名活计。不管岐国人如何做,我等在这里,源氏就不能得逞。”
“不错。张大夫也是此意。须得贤昆仲谨防源氏,东国兵马已两至不破关。平氏精锐易守难攻,若要使源氏退却,乃至服膺君上安排,还需痛打一番才行。”
“这亦是张大夫交待?”张士铖疑惑问道。
“不是。只是我一得之愚。”
“倒与我兄弟不谋而合。”张士镐高兴的拍了拍何弘禄后背,“方才正与四哥商议,是不是去鹿田园港放把火。”
张士铖闻言也笑道:“哪有这般容易。只是那敦贺港已被烧作白地,我等只得别寻他处了。”
“不错。如今想来,那烧敦贺港的龟孙便是岐国人。”
“若能与曹国人一同出兵最好。”何弘禄笑道。
“刘礼符那厮哪里舍得。”张士镐抱怨道,“曹国此来军马,多是刘氏郡兵。只怕他不肯出力。”
三人边走边说,正要回营,却听身后马蹄阵阵,一同回头看去,却是两骑汉家服色骑士,转瞬而至。
“张大夫请张军尉与何书记前去议事。”
何弘禄与张士镐不敢耽搁,连忙上马,后者向弟弟使个眼色,张士铖便会意,未待四人离开,便回营下令准备粮秣,有其他指挥、虞侯来问,便说要准备操练拔营。
张潮见到匆匆而来的两人,先让仆厮上了茶汤暖身,待他们都用过,这才说道:“两件事。一是前日源氏渡海袭取了平氏本坐乡贯,安浓津港。就在铃鹿关东南的伊势郡【2】,平氏请求我们出兵。”
“末将请为先锋。”张士镐随即请命。
“府兵约三千人,谷雨前就能到住吉津。”
“末将以为兵贵神速。”张士镐并没有对张潮惟命是从。
张潮点点头,算是同意。他随即看向何弘禄说道,“二是平氏已备好不少硫磺与汞,因为源氏水军骚扰,须得有人押运回国。”
何弘禄没有应声,张士镐轻轻踢了一下。
“卑职职分所在,必不敢辞。”何弘禄慢慢说道。
“归期已定,不要于海上耽搁时日。”
“是。”何弘禄高声应命。
【1】公乘,是雍国十八爵等中的第八等。这里张公乘即指胜捷前军二营军尉张士镐,字景周。
【2】即伊势国。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