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华如水，树枝在呼啸的寒风中挣扎着，透过窗户，地上有皎洁的光。帮父亲打了一天铁，小林几乎是瘫倒到床上，紧绷的肌肉放松下来，疲惫从每个细胞中溢出来，流向四肢百骸。呼吸声也成了摇篮曲，意识在慢慢下沉，耳畔的声音渐渐模糊。身体散发的热量在厚厚的被子上被牢牢锁住，不一会被子里就像火炉一样，暖烘烘的。艰难的翻了个身，一阵酸痛感向小林袭来，身体里的每块肌肉仿佛都在抗议着。将左手伸出被子，感受着寒冷的空气，感觉被子里更加温暖了。时间是1989年的冬天，小林17岁，从小跟着二叔在场村长大，两年前由于跟村里人打架被父母接到离场村6里地的红土村。进了新的学校，争强好胜的小林一直受到同学的排挤。6个月前在跟三个同学打了一架后，向父亲提出了退学。父亲将村里的长辈召集起来，在确认小林是自愿退学后，在父亲的铁匠铺里帮忙。
“小林！”，玻璃窗上传来沉闷而急促的敲击声，小林紧了紧被子。一个人影出现在窗前，“谁啊？”小林不情愿的坐起身来，寒冷的空气贪婪地吸收着散落在空气中的热量。披上棉袄，撑在床沿上的右手有点颤抖，双脚在地上小心地摸索着鞋子。“我是阿亮”，窗外传来低沉的回应。“阿亮？这么晚，怎么跑我这来了？”，按照记忆在柜子上找到火柴点燃了蜡烛，烛火欢快地跳跃着，有些刺眼，小林疲惫地吸了口气，手挡住了眼见的光亮。身体上的疲倦和跳跃的烛火刺激着小林的神经，小林心中有点恼怒。寒冷让小林的双腿打着颤，一步一步向前摞着步子。小林紧了紧棉袄，门栓坚硬的像铁块一样。打开门，阿亮整个人缩在厚厚的棉衣里，双眼露在外面看着小林。可能由于寒冷，小林感觉阿亮平时锐利的眼神在颤抖，变得暗淡而空洞。阿亮是一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人，在场村的时候阿亮就没怕过谁，走到哪都带着凌冽的气势。门外的寒风让睡眼惺忪的小林清醒了几分，“快进来！”，小林将阿亮拉进来，拴好门，一把将外套丢在床上，溜进被子里，将自己紧紧包裹着。“阿亮，桌上水壶里有热水，自己倒着喝”，小林一边用双手搓着大腿，一边用头示意着桌上的暖壶，阿亮没有回应，安静地坐在桌旁，呆呆地盯着跳动的烛火，像一尊雕像。烛光下，硕大的黑影在墙上晃动着。感觉腿上暖和了些，小林停下双手，凝视着阿亮。心中突然涌起一阵不安，小林有点害怕，仿佛这个半夜静坐在桌前的男子不是阿亮，是个陌生人。“阿亮！”，小林提高了嗓音，阿亮抬起头，看着小林。“小林……我好像杀人了!”，阿亮颤抖的声音带着哭腔。小林愣住了，就算是被几个人围着打得鼻青脸肿，阿亮都没有哭过，他从没见过这样的阿亮。如果是以前，小林会以为阿亮在发神经，但现在小林知道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事。“谁….”，小林坐起身，暴露在空气的后背有点发凉，嗓子里卡着痰，发不出声来，清了下嗓子。“谁……你杀了谁？”屋外的狗叫声十分冷清，寒风疯狂地肆虐着，仿佛想让世间万物向它求饶。屋里更加寒冷了，烛火被向外拉扯着，墙上的黑影又高大了几分，像是要将阿亮吞没一样。“方勇,我……当时打急了眼，找了一块砖给了他两下…..等我停下手，发现他已经没有反应了…..”，昏黄的烛光下，阿亮眼角闪动着泪光，激动的情绪让阿亮有点语无伦次。小林想象着阿亮挥舞砖块时挣扎的表情，心里有点发慌。掀开被子披好衣服，小林坐在床沿上，感受着床沿上传来的冰冷感，心里仿佛也冷了几分。“小林，让我在你这躲一下……我不知道能去哪！”，阿亮哽咽着，将头埋的更深了。小林小心地来到桌前，给杯子里倒上热水，白色的热气向上升腾着。小林深吸了一口气，寒冷的空气让小林镇定了一点。“阿亮，我们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兄弟”，这句话同时也在说服小林自己。小林将茶杯递给阿亮，茶杯上传过来的热量让小林心里缓和了些。“先喝点热水，你在我这放心待着”，阿亮接过茶杯，情绪也缓和了些。“明天我回场村看下，到底人怎么样了，你可能只是将方勇打晕了，说不定人就没事，只是虚惊一场，你先好好睡一觉”，小林轻轻地拍了拍阿亮的肩膀。“小林，不用管我，我这样坐着就行了”…..
早上出门前小林跟娘叮嘱了下，阿亮昨晚过来有事在这暂住，睡得晚，早上不用管他。冬天的早晨，田野里铺了一层白色的霜，风中的寒意让人冻得发抖。小林合起双手呵了一口气，搓了搓手心手背，感觉手上温暖了许多。“小林，这么早出门啊！”对面一个老人迎过来，厚厚的棉衣将整个人都包裹着，眼睛露在外面尽是笑意。“张叔！您这么早去哪啊？我爹有点东西在我二叔那”，小林热情地打着招呼，压抑的心情好像也开阔了些。好像一瞬间从阿亮痛哭的表情中逃离出来，一种莫名的幸福感在心中涌动，小林有点感动，声音有点轻微的颤抖。“怎么这么早让你去拿，这天多冷啊！对了，你见过阿亮吗？”小林心里一沉，小心地问道“阿亮怎么了？我还想顺道去看下他呢！”。“阿亮杀人了哩，就原来总跟你们打架的方勇，阿亮把人打得都认不出来了，你走以后还有谁敢拦着他，这么冷的天，下手是真狠，人当时就不行了，公安局昨晚找了他一夜，他爹妈都不知道他在哪”。耀眼的阳光让小林大脑有点发晕，心里最后一丝幻想也消散了。小林大脑里浮现出方勇血肉模糊地躺在医务室的床上的画面，仿佛又听到阿亮昨晚低沉的啜泣，“小林……我好像杀人了”。吞了口唾沫，小林强装着镇定，“方勇真没了？”，声音里有些颤抖。“真没了哩，脸上都是血，方勇父母昨晚哭得呼天喊地的啊”。“小林，你要小心哩，小心阿亮去找你，他杀红了眼，不知道会做出什么。”张叔叹了口气又补充道。“阿亮是我兄弟，我不能不管他”，小林郑重的说了一句同时也是在安抚自己。“我得去看下他父母，张叔，您去忙吧”，小林着急地说着。“恩，你也忙你的吧，但还是小心点啊，他这抓住了就肯定是枪毙啊”，张叔叹了一口气，摇着头向前走。小林走了一段看见张叔走远了，转头向家的方向走去。
回到家，母亲在厨房做饭，父亲早上也出门了。小林艰难地向自己房间走着，每一步都很沉重，慢慢推开门，站在门前。阿亮颓废地坐在窗前，热烈的阳光照在阿亮身上，空气中细小的灰尘在飞舞着。阿亮转过头看着一动不动的小林，眼神里满是疲倦，声音哽咽着，“小林，阳光好温暖啊！”阿亮眼里含着泪，泪水在阳光下闪着光，从眼角滑落下来。小林感觉喉咙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一样，想说什么却说不出话来。“阿亮……方勇真的没了”，情绪瞬间像瀑布一样倾斜下来，胸前在颤抖地起伏着，小林艰难地吞了口唾沫，眼睛里泪水在打转。“小林，我好累啊！”阿亮又低下头，阳光中的灰尘上下起伏着…..
“我小时候还有一个朋友“，50岁的小林跟儿子谈起年轻时候的事。“也玩的蛮好，可是他八字不好，杀了人，走之前在我那躲了一晚，最后还是被抓住了，判了死刑”。不知道是不是菜太辣，小林咳嗽了一声，拿纸巾醒了下鼻涕。“最后一次看见他是行刑的时候看过他一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