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节过去没多久,县城老火车站的候车大厅里,暖气几乎形同虚设,方秀把羽绒服的拉链向上拉了拉,手里紧紧捏着刚取的火车票。
给儿子土豆断完奶没有几天,胸口时不时还有胀痛,她的眼睛空洞地盯着检票口墙上的发车表,直到“北京”两个字滚过去,才猛地回过神来。
兜里的手机震动起来,是柱子的语音,背景里电动车“嘀嘀”作响,混着风声:“秀,到了给我回个信。我刚送完东环路那单,去巷口吃碗热面,晚上还得去批发市场扛菜。”
她盯着屏幕,手指头在语音键上按了半天,喉咙里如同塞了棉絮,堵得发慌,最后就发了个“好”字。
这趟北京之行,是实在没法子。结婚当年,柱子凑着贺礼钱、又借了十万在县城开了一个建材店,想着能多挣点过上好生活。
谁知道碰到个十分狡猾的“老赖”,拿了两车瓷砖说“过几天结全款”,没签书面合同,只口头应着,后来人直接找不着了。本钱打了水漂不说,还欠着供应商十几万多的货款。
打那以后,柱子就没睡过囫囵觉。白天骑二手电动车送外卖,手机订单响个不停,午饭常在路边啃个冷馒头;晚上再去蔬菜批发市场扛大包,一百多斤的菜筐压在肩上,腰一天比一天弯,回家常揉着腰说“没事,歇会儿就好”。
方秀搂着刚满周岁的土豆,夜里总听见柱子在阳台上偷偷叹气,那声音扎得她心尖发疼。为了节省开支,方秀带着土豆回到了农村婆婆家。
上周同村王婶来串门,坐炕沿上拉着她的手说:“秀啊,我在北京当保姆的侄女说了,她雇主的朋友家缺个带娃的,孩子刚一岁半,给的钱不少,还管吃住。你心细,又刚断了奶,懂娃,去了准行,比在家干着急强。”
她看着怀里啃着布老虎的土豆,小家伙正揪着她的衣角笑,再想起柱子红着眼圈说“再撑撑”的样子,咬咬牙点了点头。
走的那天早上,天还没亮,土豆就醒了,他似乎察觉出了什么,哭声不断,眼泪把方秀的衣领全蹭湿了。
婆婆在旁边抹着眼泪:“秀啊,娃我给你带好,你在外头别亏着自己,常和孩子视频。”
她不敢回头,怕一回头就挪不动腿,硬拽着行李箱往外走,身后土豆的哭声追了好远,直到出了村口才听不见。
到了北京,雇主家的张姐先教她规矩:“乐乐的奶粉是新西兰直邮来的,每顿30毫升水配10克奶粉,得用电子秤称准了,水温只能45度,差一度效果都不会好。”
方秀站在旁边记着,脑子里却想起土豆喝奶粉的模样。柱子在超市买的最便宜的国产奶粉,婆婆用搪瓷缸子冲,水凉了就兑点热水,从来没量过,土豆也喝得直咂嘴,小手还抓着缸沿笑。
学做辅食那天,张姐打开双开门冰箱,里面摆着进口的牛油果、三文鱼,还有印着外文的辅食泥。“乐乐每天辅食不重样,周一鳕鱼泥,周二鸡肉泥,别忘了加两滴核桃油,不能有一点渣,卡着喉咙就麻烦了。”
方秀正洗着牛油果,手机突然震动起来,是婆婆发的视频:土豆坐在土炕上,手里拿着块馒头,啃得满脸都是渣,婆婆在旁边笑:“咱娃不挑嘴,给啥吃啥。”
她赶紧眨眨眼,把眼泪使劲憋回去,怕张姐看见。
正式干活后,方秀每天七点给乐乐冲奶、换衣服、做辅食,下午推着婴儿车在别墅区散步。
乐乐很黏她,总爱抓着她的围裙,小脑袋蹭她的脖子。那股奶气和土豆刚断奶时一模一样,总让她走神有时候看着乐乐的小脸,会恍惚以为是土豆在身边。
有次乐乐哭个不停,她从玩具堆里拿了套进口积木,色彩亮得晃眼,乐乐在她的引导下玩得咯咯直笑。
她看着积木,再次想起老家的土豆。他哪有什么像样的玩具,往往是就地取材,用筷子敲锅盖,都能乐上两三个小时,不哭不闹。
最难熬的是晚上。哄乐乐睡着后,她躲在保姆房给婆婆打电话。每次接通,先听见的都是土豆的咿呀声,婆婆总说:“今天冲米糊,娃又不喝,哭着找你,我拌了点糖水,才勉强吃两口。”
有次给柱子打电话,他声音嘶哑得很:“秀,我今天多跑了十单,再攒攒就能还部分债了,你再坚持坚持,让你受累了。”她握着手机,说不出话,只能嗯啊应着,怕一开口就哭。
方秀来北京快五个月了,几乎每一天都是在心理煎熬中度过的,她太想儿子了。
一天晚上刚哄乐乐睡着,婆婆发来视频。她赶紧接,屏幕里土豆刚洗完澡,头发湿漉漉的,举着那个旧布老虎,咿咿呀呀的。
可没一会儿,土豆看见了她身后的婴儿床,还有搭在床边的乐乐的小被子,笑容一下没了,小嘴一瘪,哇地哭起来:“妈妈……抱……妈妈……抱抱……”
方秀看着屏幕里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土豆,眼泪砸在了手机屏上,把土豆的脸晕得模模糊糊。
她冲动地想点开订票软件,想说明天就回家,可手指悬在屏幕上,又想起柱子扛菜时扶着腰喘气的样子,想起供应商催债时说“再拖就起诉”的话,终究还是把手机扣在了桌上。
这时婴儿房传来乐乐的哼唧声,她赶紧抹掉眼泪跑过去。乐乐在她怀里蹭了蹭,小嘴巴动了动,清晰地喊了声:“妈妈。”
她抱着乐乐的胳膊一下就僵住了,眼泪又涌上来——这声“妈妈”,她在家时每天哄土豆睡觉时都盼着,土豆还没喊利索,却先从另一个孩子嘴里听见了。
她抱着乐乐轻轻晃,嘴里不自觉哼起老家的摇篮曲:“星子落,月牙弯,我家宝宝要睡觉……”哼到“我家宝宝”时,声音突然卡住了。
以前她哄土豆睡觉,也是这样晃着唱,土豆会抓着她的衣角,头不停地往她怀里拱,不一会儿就进入了香甜的梦乡。
夜深了,她把乐乐放进婴儿床,看着床慢慢晃,音乐轻轻飘着。
回到保姆房,她从行李箱里翻出土豆的旧围嘴,那是婆婆用碎花布缝的。她把围嘴用力地贴在脸上,还有淡淡的奶香味,像土豆以前趴在她怀里时的味道。
拿起手机想给婆婆发个语音,问土豆哭够了没,睡没睡?发了长长一段后,又赶紧撤了回来,最后只发了句“妈,明天给土豆冲米糊,少放点糖,对牙不好”。
发完语音,她把围嘴攥在手里,把头靠在墙上,刚才没唱完的摇篮曲脱口而出。窗外的月亮很圆很亮,院子里很空很静,她的思念很浓很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