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生活在农村,起早出门上学,印象中已经没有了天气晴好、尘土飞扬的记忆。天不亮的那条机耕路,总是灰蒙蒙的,但上山的途中,即使有雾,吸进鼻腔,仍然是潮湿中带着清新和凉意;似乎只有乡间小路的泥泞伴随着整个少年时代,深一脚浅一脚,象摇动着的成长和梦想。
那时的饭盒里,大多是几近黑色的自制腌菜。中午放学,食堂里一开锅,腾腾的热气里,充斥着腌菜的味道,且天天如此,单调得像身上穿着的外套,一个个老蓝卡其色,自然统一得像现在的校服。
父母亲没有身强力壮的身板,永远拿不到正劳力的工分。我上中学开始,父母就偷偷在外演出地方戏谋生了。政治空气尚似笼罩着大地的雾霭,一切都还不明朗,母亲买一件的确良衬衫,也要推说是演出地的某某姐妹送的,否则有资产阶级生活情调之嫌,要被送进学习班接受改造的。
慢慢地,我的饭盒里,偶尔能吃到父母从海区带回的带鱼块了。一早出门前,就在鱼块上撒上点盐和酱油,中午开了饭盒,就着带有腌味和腥味的鱼块吃起来。有时受不了那串了味的食物,索性与同学换他们自家腌菜吃,同学似捡了大便宜,大快朵颐,我也获得了有些复杂奇怪的满足感。
那时三天两头,还时不时能见到或听到不同的哭声。大人们基本为吃饱肚子争吵哭泣,有的小孩实在饿了才哭。那时觉得泪水是咸的,哭着时泪水经过嘴边,似乎象吃了一道带着淡淡咸味的蔬菜,哭累了正好沉沉睡去。
有一回,村里塘埠头,大人们逮住一个身板硬朗的外村男人,说是他正想偷村里的什么,被抓了现行。于是他被脱光了上身衣服,绑在木头柱子上,村民们你一拳头他一脚地发泄着愤怒。
这大男人后来竟也哭了,村干部这才了解到,男人家里有4个孩子,正饿着却无米下锅,无奈之下才出此下策,想出来碰碰运气,顺点什么经饿的东西回家垫垫肚子。未曾想,还未下手就被另一群临近饥饿的村民擒获。
这是我平生第一次见到大男人的哭泣。这哭泣当真,为孩子,为温饱,为恩格尔系数。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原来一个幼儿摔倒在地上,大声哭起来,照看在旁的大人就忙不迭地一边抱起来,一边哄着,或给甜止哭。
现在却不一样了,如果孩子跌倒了,正想哭,看管的大人们不急着抱起来,而是让他自己起身。比如某日见一孩子在电梯里哭得梨花带雨、花枝乱颤,上气不接下气地说要找爸爸,见家人们没一个理睬他,便歇斯底里地放声痛哭,眼睛却用闪烁的光扫过来扫过去,侦察着所有人的表情。大人们似乎都能看穿孩子的小心思,表情都挂到电梯顶上的摄像头里了。
这哭的层级似乎有些低,应该属于基础级别。
从笑、让人笑、让人大笑、让人笑出眼泪,哭到让人哭、让人大哭、让人欲哭无泪甚至哭到惨笑,难度系数上的差距不是一点点。
《柳敬亭传》里有一段话,是这样形容说书人的技艺进步的:生曰:“子之说,能使人欢咍嗢噱矣。”又期月,生曰:“子之说,能使人慷慨涕泣矣。”又期月,生喟然曰:“子言未发而哀乐具乎其前,使人之性情不能自主,盖进乎技矣。”
左右别人的情绪,让人笑或者哭乃至哭到至情深处,是很不容易的。
上初中的有一年,生活在一个剧团本部。十七八岁的年轻演员,天不亮就起来,和着均匀快速的鼓点,做着各种如吊嗓、台步、压腿等练习。
最残忍的要数见习期淘汰练习了。剧团会根据演出需要,招收见习演员,六个月的高强度训练考核,按考核成绩,择优录取成为正式演员。解决“农转非”,吃上公家饭,那时是年轻人的光荣与梦想。
其中一项练习是如何边唱台词边掉眼泪,以此判断演艺潜力,作为考核录取的硬指标。她们做这项练习的时候基本在我放学的傍晚时分。
那时的我觉得这个练习很有趣,每当有人唱得好像快要落泪的时候,突然在漂亮姑娘旁做一个怪笑,往往能让准演员噗嗤一声笑起来,从而前功尽弃,我却以此为乐。直至母亲告诉我这是决定她们命运的考试,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而停止捉弄。
但是,我仍然很好奇,她们其中的一些姑娘,是怎么唱着唱着就能带着哭腔流出眼泪的呢?直到某一年某一天看到席慕蓉的诗歌《戏子》才若有所悟:
请不要相信我的美丽
也不要相信我的爱情
在涂满了油彩的面容之下
我有的是颗戏子的心
所以
请千万不要
不要把我的悲哀当真
也别随着我的表演心碎
亲爱的朋友
今生今世
我只是个戏子
永远在别人的故事里流着自己的泪
而这只是“让自己哭”的层级,要让观众哭,得花多少努力呢?
慢慢地对某些嘴里叫着“戏子”的人非常鄙视,不说其它的,先请君哭一个试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