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仙的日子总是过得飞快,一年接着一年,好似天府旁流经的碧佑河一样。每年都有学子从这鹤澜堂里走出去,也有新的学子从围墙外走进来。
转眼间,九黎安氏那位从旁支过继来的继承人已是入了星罗天观有数月之久。
寻常来说,历一趟星罗天观的劫难少则百来日,多则数年之久。一旦天石上显了下一位仙人的名号,便意味着里头未出来之人应劫或者已经失了破阵而出的能力。
而就在这个寒冷的初冬里,天石又迫不及待地显了名号。
众神哗然。
自九黎安氏嫡系三位公子命陨星罗天观后,这一族从旁支过继来的继承人还没有一个能从星罗天观里走出来的。进去一个死一个,如此令人发指的丧命率,不禁叫人怀疑九黎安氏一族是否遭了什么诅咒。
于是,天府里流言再起,各种恶毒的揣测不绝。
九黎安氏这一任家主名为安宁,早年倒是人如其名,是个温和儒雅的世家公子。据说年轻时也算得上世家弟子的杰出代表,出尽风头,为人称颂。许是年少时将这一辈子的好运气都用完了,又或许是壮年时费尽心机干了不少缺德事,到了中老年运势可谓惨淡。妻子亡故,三个儿子又相继命丧星罗天观,甚至连旁支过继来的继承人都没能逃过这劫难。屡屡遭受打击,是以打击得他性格都变了。近年来,他越发尖酸刻薄,除了天帝谁都不放在眼里,可谓是人不如其名。
众神私下里议论纷纷,觉着九黎安氏大约又要后继无人了。自然,看笑话的占了多数。毕竟十大家族在神界地位高高在上,妒恨者济济;而十大家族之间本也就不甚和睦,再加上安老头的性格,这些年也得罪了不少大大小小的家族。古往今来,家族衰败这样的笑话委实是可遇不可求。而今,倒了霉的又恰巧是仇家,且是接连两代都倒了这种八辈子都摊不上一回的断子绝孙霉,如此大好的热闹不看,众神觉得大约自己会遭天谴。
迎着围观众人看热闹不嫌事大的目光,安家主踏着白皑皑的积雪入了天府,衣袍上的红色吉祥云纹在这隆冬里显得有些暗淡。
他是来收尸的,还来得挺及时,好像早已预知了结果,提前做好了准备一样。
虽明面上算作收尸,可实际上安家主并不能带回继承人的遗骸。所谓的收殓,也不过就是将这位学子的遗物收走,好在宗家祖坟里立个衣冠冢,免得元神入不去混沌只得在世间飘荡,最终落得个在鬼界魂飞魄散的结局。
许是这样的场面经历了太多太多,安家主此刻神色极为平静,古板的一张脸看起来更显阴沉,仿佛自幽冥司而来,散着一股莫名的阴森之气,让人不敢靠近。
姜翊嚼着草叶挤在人群里看热闹,对这位安家主他半点儿同情都没有,毕竟那老头儿是出了名的势利刻薄,也看不起他们神农姜氏。不过跟在他后面的那位老者,姜家长公子倒是有点儿同情。那位老妇人一看便知是哭了好几日,眼下是哭得连路都走不利索了,需得旁人搀扶着才勉强前行。这么大的事情,做母亲的都哭成这样了还赶了来,做父亲的自然没有理由不来。于是,姜翊便将这家人的人丁情况猜了个大概,遂就替这位丧夫丧子的老妇人心酸了一把。
一声悠长的叹息,却是自凤熹口中而出。
“挺俊的一个哥哥,可惜了……”
姜翊睨了她一眼,“你花痴得可真是时候!”
凤熹充耳不闻,继续惋惜道:“他要不是被过继去了宗家,也不会年纪轻轻便送了性命。”
“这就是当继承人要承担的风险。要是没有野心,他还能好好活着。”
“九黎安氏嫡系都死绝了,家主继承人之位空悬,旁支侧系好不容易逮着这个么千载难逢的机会,自然都挤破头皮甘愿冒风险试上一试。”
“结果呢?还不是都落得个有去无回的结局!”姜翊摇了摇头,叹道,“贪念啊,就是容易叫人看不清自己。”
“倒也不能说他们不自量力。既然天石显名了,说明那些人有这个能力,大约只是临场发挥欠缺些。”双手不自觉地捧上了自己的脸颊,凤熹再次不合时宜地泛起了一腔仰慕之情,“天祁君每次汇试都是第一,临场应变能力一定无敌了!”
姜翊一口草叶渣渣呛在喉咙口,咳得他眼冒金星。好不容易缓上一口气来,他便毫不犹豫地反驳了一句,“考试是考试,历劫是历劫,怎可相提并论!临场发挥到底过不过关,等他哪天入了星罗天观再喘着气从里头出来,才能下定论。”
“等过两年天祁君到了弱冠之龄,一定是第一个被招入星罗天观的!我赌一斤金锞子,他铁定很快就披荆斩棘地出来!”
“你可真舍得在公孙念身上砸钱!”
“你懂什么,这可是场必赢的赌局!”
“可惜没人开盘,阻了你的发财路。”白菜似的姜家长公子遂就收了锦囊准备打道回府,“走吧!这么个晦气的事情看两眼意思意思也就算了,多看也没什么好看的。”
凤熹三两步跟了上去,“都说他们九黎安氏是遭了诅咒。”
姜翊唔了一声,“大约是那安家主缺德事干多了。”
“我听族中长辈提起过,说那安老头并非出自嫡系,也是靠着手腕才夺了家主之位。”
“这种事情在各家也不是什么稀罕事。”他不以为然,“谁还没个野心。”
“啧啧,姜启华,你这算不算站着说话不腰疼?”
“你这丫头,又没大没小的!长幼有序不知道吗?礼法课夫子没教过你吗?”
凤熹两手一摊,无奈道:“夫子倒是教过的。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一见到你,我怎么都想不起来了。”
若眼前这个无法无天的丫头是个像孔令一样的小子,姜翊早揍她了。奈何凤熹偏偏是个打不得骂不得的丫头片子,小小一只,叫他恨得牙痒又奈何她不得。有的时候姜家长公子觉着神族礼法挺扯,凭什么男人一定要让着女人?难道圣人不知道这世上还有个特殊的物种叫做女汉子?
姜翊看了她好几眼,忍无可忍却必须得忍。因为这个叫凤熹的女汉子生了一根三寸不烂之舌,颠倒是非的本事登峰造极,死人都能被他说成是活的。跟这样的丫头片子打了一阵子交到,便就叫他特别想念那个新来的乖孩子孔令。
此时想起来,姜翊也觉着好像是有一阵子没见着他了,也不知道那小崽子跑哪儿去了,有没有被天府里的风气带歪!就在他即将踏入鹤澜堂大门的时候,背后传来了一声哀嚎,伴随着并不陌生的声音叫他当即止了步子。
“哎哟!谁推的我!”
姜翊扭头循声望去,那一队晦气的安家人里,正混着个蓝衣裳的小公子。一群大人围着这么个小孩儿,场面有些不和谐。
围观人群里七嘴八舌开了。
“谁推你了!”
“自己没站稳还好意思赖别人!”
……
姜翊抹了把脸,倍感欣慰。都一年多了,那孩子竟然还能这么淳朴,也不晓得要为自己辩解,实在是叫人匪夷所思!
孔令脸都红了,哀怨地望了一遭身后,再看看身前一堆惹眼的吉祥云纹,觉着自己势单力薄,是以只得憋屈地给人赔不是。
“实在抱歉,冲撞安家主了。”
花白头发的安宁垂眼看着他,掸了掸干干净净的衣袍凉声赏了他一个字:“滚。”
“是!是……”
孔令赶忙退到了一旁,低着的头就没有抬起来过。待到恭送走了那队收尸的人马,他才长出了一口气。
隔了大老远,姜翊便就同他打了个招呼,“好久没见着你了,上哪儿鬼混去了?”
蓝袍小仙一个激灵,遂哆哆嗦嗦地挪了过去,“我能去哪儿啊!上次汇试垫底,我要是再不努力,我爹就要挥着鞭子上天府来抽我了。”
“你才来这处多久!垫个几次底总也少不了,你急什么!”
“每年都有新的学子来,我怎能连着垫两次底……”
姜翊实事求是道:“你不一样,你是从山坳里来的。”
孔令:“……”
凤熹听不下去了,“姜启华你这人怎么说话呢!”
她复又宽慰了一番这位蓝衣裳的小公子,“你别理他,他这人常年嚼叶子,烂了舌根,嘴里自然吐不出金镶玉来。”
孔令笑得勉强,“不碍事,不碍事……”
许是为了缓和这层尴尬,他往鹤澜堂里望了望,问道:“两位前辈怎么出来了?”
“看热闹呗!”她偏头用下巴指了指逐渐散去的围观众人,“跟你们一样!”
小公子挠了挠头,有些不好意思,“我们也就是听学听乏了,出来走走解解闷,正巧给赶上了。”
凤熹拍了拍他的肩膀老成道:“用不着不好意思,大家都是这么过来的,我很理解你!”
孔令叹了口气,“我们到底不及鹤澜堂里的那些前辈们,些许小事便就给分散去了注意。”
一旁的姜翊听出了些不对味来,“等等,你的意思是我们两个也不如里头的其他人?”
孔姓小仙这才意识到自己失言了,赶忙摆手否认。
他结巴了,“不不不……前辈,我不是这个意思……”
凤熹后知后觉,却也大大方方地承认了,“我才刚入的鹤澜堂,是也只有垫底的份。”
孔令恨不得咬掉自己说话得罪人的舌头,一脸快要哭了的模样,“凤前辈,我真的不是这个意思……”
姜翊本也就是没往心里去,见着他这副吓坏了的形容便就作罢了捉弄他的心思。
“没事多读些书,少跟着别人后头瞎凑热闹!”
凤熹睨了他一眼,挤兑道:“说得好像你不爱看热闹似的!你有什么资格在这处教育别人?看热闹怎么了,这叫劳逸结合你懂不懂!”
“懂!”姜翊拖着长长的尾音转身便踏入了鹤澜堂,“凤紫嫣,再不走上学要迟到了哟!”
似曾相识的一幕重演,孔令闻言转身就往学舍跑,边跑还边喊着,“完了完了完了……”
凤熹望着他慌慌张张的背影,嘀咕道:“这孩子都来了这么久了,怎么还这么循规蹈矩……”
此时,姜家长公子已是走远了,见她半晌都没跟上来,便吆喝了一嗓子,“再不来,教神兽精鉴的那老头子又要找你麻烦了!”
想到那门课,凤熹便颓了肩膀。这四海八荒神兽这么多,她怎能记得住!
紧赶慢赶,他们二人算是踩着点进了学舍,凤熹丫头已是跑得上气不接下气,落座便就伏在了课桌上,如一滩稀泥,东倒西歪。俞家长公子俞纵的位置在她的左前方。此时偏着头,凤熹便正好瞧见他那张脸。从前一起在鹤澜堂外进学,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时候,她也没太留意俞纵这个人。现在盯着这么看一会儿,倒叫她瞧出了点儿不一样来。他今天好像有心事,一言不发地盯着书册,却在走神。
能叫这样一位虔诚向学的学子典范开小差,那定是件了不得的事情!
一颗八卦之心燃起,烧得她顿时来了精神。凤熹支起头歪在课桌上继续打量他,好似要用她那双水灵灵的大眼睛将他看个对穿。
“这么盯着人家看,你不会是看上那位了吧!”
风瑶冷不丁地在她耳边来了这么一句,叫凤熹吓得一个哆嗦,头也险些砸在了桌子上磕出个大包来。
她揉着下巴惊魂未定,“瑶姐姐,你吓死我了!”
“你这么大大方方地对着人家俞纵犯花痴,竟也会被吓着?”
凤熹义正辞严道:“姐姐你可别瞎说!我要是能看上俞纵,还用等到今天?”
“那你盯着人家看干嘛?”
她抬起葱段似的纤纤玉指悄悄往那儿戳了戳,“你看,他今天是不是有点儿奇怪?”
风瑶遂就往她指的那处随便看了一眼,“没觉得。”
凤熹压低了声音一语道破,“他走神了。”
“还没开始上课呢,他走一会儿神有什么可奇怪的!”
“你不了解他这个人。”凤熹信誓旦旦,“我敢赌一两金锞子,他一定有事!”
“那也是人家自己的事。你少学姜翊,管好自己的嘴。”
她们交头接耳,声音委实轻得像两只母蚊子嗡嗡,以至于莫名躺枪的姜翊凑过来的时候都丝毫没有意识到有人在背地里说自己的坏话。他猝不及防地在她们身后打了个气宇轩昂的喷嚏,惊得二位仙子回身就各赏了他一拳。
连出手都这么整齐划一,这二人还真是担得起“闺蜜”二字!
姜翊两只手捂着左右各半边脸,连着退了好几步,“是我!是我!”
“姜启华你鬼鬼祟祟得站在我们身后干嘛!”
受了一番惊吓,风瑶已是把自己方才还在说人坏话这件事忘了个干净。
“你们两个盯着俞纵看半天,我不是好奇嘛……”他从怀里摸出锦囊,又从锦囊里拿了一盒药膏出来,抠了点在挨揍的地方抹了抹,“这么不经吓,你们是做了亏心事?还是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在八卦这件事上,向来不嫌人多。人多才热闹,这八卦也才聊得起来。
于是,凤熹神秘兮兮地指了指俞纵,“你看,他今天是不是有点儿奇怪?”
“我倒是觉得你们两个今日比较奇怪。”
凤熹恨铁不成钢,索性也不卖关子了,“我们刚刚那么大的动静,俞纵竟然还没回神!”
姜翊愣了愣,这才仔仔细细地打量了一番今日的俞家长公子。
“你这么一说,还真是……”
“很奇怪是吧!”凤熹得意洋洋,“敢不敢赌一两金锞子?他一定有事!”
“凤紫嫣,你穷疯了还是贪痴了?怎么动不动就赌啊赌的!”
几句话的功夫,学舍门口又来了两位——明煜神君和天祁君。这两位才正真算的上是踩着点到的,因为他们身后就跟着当课的夫子。松散的课堂瞬间安静下来,众学子都赶紧落了座,且坐得端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