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我同住了半个多月的文文今天收拾东西离开了。早晨送她横穿过整个城市赶往高铁站时,我只觉得瞌睡和慌张,哪怕目送她费力地拖着行李过了安检、再看着她的背影被车站内无数的旅人吞没,我也只是松了口气,心想好歹终于提前赶到了、好在没让她错过火车。直到自己一个人回到家开始收拾东西时,我才慢慢反应过来:文文真的走了,家里又只剩下我一个人了。
文文是弟弟的女朋友,比我小了八岁,可是在这些天的陪伴里,她在我的心中既是一个乖巧懂事的小妹妹,又像一个温柔、体贴的大姐姐,更似一个散发着温情光辉的小太阳、小母亲。
我是一个在感情上很迟钝的人。收拾文文的房间时,我的心仍是木木的,机械地拆下床单、枕头罩,清扫地上的头发,给空空如也的垃圾桶套上新的垃圾袋……我麻木地换下客厅的沙发罩,清洗衣物、晾晒衣物,收拾葡萄的尿垫,为小猫们铲猫砂,然后点了份外卖、吃饱了就躺在沙发上午睡,又做了奇奇怪怪、生生死死的梦……直到傍晚7点的整点报时钟声响起,直到睁开眼睛看到夜幕的暗影已侵入了阳台和客厅,我的一颗心忽然像沉入了冰冷的海底,恍惚间不知今夕何夕?昨日种种似乎都是梦?怎么天地浩大,我仍旧一个人站在无尽的废墟、无边的荒野里?
我的身体僵硬,躺在沙发上快要成了一具被时间抛弃的木乃伊。我瞪着眼睛望着空白的天花板,似乎又什么都没在看。小爱音箱里的伤感音符,又在我的客厅翻涌起层层波浪,裹挟着我的魂魄在海底沉啊沉、晃啊晃。直到我的布偶猫在隔壁房间一阵阵呕吐起来,我才重新活过来,不得不起身去照看它、为它清理呕吐物。
一个人也总要吃饭、总要过的,我还是要担负起照顾这具躯壳的责任。正是因为如此,我才发现了更多文文留在这个房间里的印记。她在我的冰箱里塞满了吃食,蔬菜、水果、肉、饮料,都堆放在大大小小的储藏格里;在厨房的抽屉里给我留了各种调味品,茴香、八角、桂皮、胡椒……都是希望我的菜肴能更可口一些;大概怕我饿着,连大米、粉丝、干拌面、酸辣粉,都给我备了一大堆。就连我的杂物柜里,也给我塞了一大提抽纸,还为我提前买来了两大包洗脸巾……
我向来是一个反应很迟钝的人,直到满目看到文文点点滴滴的心意,我才慢慢真正意识到自己生活的变动。我的眼睛酸酸胀胀的,一阵阵的血液似乎在往收得越来越紧的胸腔上顶。这一刻的我,好像一个孩童脖子上被挂满了一圈烧饼,可是在大雾弥漫的荒野里,却又只剩他一个了。他想嚎啕大哭一场,可是又知道没有谁能听到他的哭声,能奔过来给他一个拥抱。他刚刚得到了很多很多爱,却又立刻失去了。
我的雨季,终于再来。
直到我年过三十,我还是不得不承认,我有严重的分离焦虑症,我没有能力去维系一段长时间的亲密关系。我害怕别离,被抛弃的感觉会让我痛苦不堪,我更痛恨不确定的等待……
成人无法自我缓解的痛苦,很多都可以远溯到孩童时期,正如我从小就开始了颠沛流离。过去的很多年里,我的父母在养育孩子上,可谓既做到了平时不管不问、任孩子野生野长,又会在心血来潮时,由着控制欲和个人喜恶把孩子搓捏得半死不活。
在我很小的时候,也许是他们真的忙,也许仅仅是他们两个有自己的安排,我脑海中最早的记忆似乎是从别人家开始的:小小的我伏在姥姥的后背上,哀哀哭泣着找妈妈,怎么就吃了一顿饭的工夫,已经很久不来看我的妈妈又不见了?妈妈到底去哪里了?!昏天黑地的难过压在我小小的后背上,我对妈妈的想念里掺杂了越来越多的愤怒和委屈。
盛夏时分,我在镇上粮库爷爷值夜班的小屋外,睡在铺在水泥地上的凉席上面,望着刺目的墙灯下,手掌大的肥硕的飞蛾密密麻麻地趴满了墙,我没有感到恐惧,只是在心里念叨着“妈妈什么时候来接我啊”。到底还要等妈妈多久啊?!漫无目的地等啊等啊,每一夜、每一天对我都是无尽的煎熬。
在碎片般的记忆里,我的身影还出现在爸爸拐弯抹角的堂妹家,我身着脏旧的衣服,在陌生的孩子堆里小心地笑着。我还出现在爸爸的小姑姑——我的小姑奶奶家。小姑奶奶家的青砖老瓦房又大又暗,高高大大的老木床上藏着很多跳蚤,夜里总是咬得我抓来挠去。我怕黑,怕小姑爷爷,怕房间里堆的杂物和老柜子,总是跟着她寸步不离。
可是有一天早晨,小姑奶奶起得很早去地里忙活了,她把熟睡的我锁在了屋子里。偏偏我又早早地醒来了,我一声声唤着“姑奶奶”,可是没人答应我。在寂静得可怕且昏暗不明的屋子里,小小的我哭着小心地爬下了老木床,想推开门去找小姑奶奶,却在窄窄的门缝里看到了困住我的铁锁。我拼命摇晃着结实的木门,却出不去啊!
谁来带我离开这间黑漆漆的屋子啊?姑奶奶到底去哪里了?谁都不要我了……恐惧、痛苦和绝望,像是贪婪的食人蚁群,迅速地吞噬了我。等小姑奶奶回来的时候,我已经哭得声嘶力竭。
……
及至我到了上学的年纪,我终于被接回了自己的家。我终于可以在自己的家里住着了。可是没多久弟弟出生了,等到母亲喂他母乳厌烦了,为了帮弟弟断奶,我作为小保姆,和弟弟一并被送到了小姑奶奶家。弟弟在小姑奶奶家成日地哭啊哭,只有看到放学回来的我时才会好一点。
帮弟弟断奶的任务没有完成,听话的我也不敢回家。可是我的父母是如此的不通人情世故,我们姐弟俩是在别人家白吃白住呵。直到一天早读放学回去,小姑爷爷板着脸把我叫到了跟前,和小姑奶奶一起一本正经地让我回自己家去拿绿豆、红豆和大米,说是弟弟断奶时要吃。我当然感受到了老两口的不满情绪,我早已变得很敏感。那天早上我哭着回了家,可我终于能回家了。
我回到了自己的家,却融不进自己的家。被厌恶,被嫌弃,被日日辱骂,连生病都被指责给家里添了麻烦,连上学想买一本10元钱的教辅书籍都被拒绝、被痛骂乱花钱……这怎么会是我从前四处寄人篱下时心心念念的妈妈和家?
我的父母似乎也无所谓。有时候他们出门时也压根想不起,被随意扔在家里的我,也只是一个小孩子。有一年夏天,我在朋友家玩了一阵子,回到家门口发现大门被锁上了。天气阴沉沉的,快要下雨了,我等了很久都不见爸爸妈妈回来。天色越来越晚,后来附近的一个邻居过来帮我开了门,我这才知道爸爸妈妈带着弟弟去开封了、归期不知。
家里没有什么可以直接吃的食物,我只会烧水,不会做饭,我怕黑、怕深夜、怕雷电和暴雨。空荡荡的家里冰冷、沉寂,我不敢自己待着。赶在天黑前,我终于还是鼓起勇气跑到村子东头的小娜家里,请求小娜去我家陪我一晚上。还好我的好朋友小娜是那么体贴、善良,她一向知道我在这个家里的感受。那天晚上,在雷电的轰隆隆声中,在大雨砸在屋顶的嗒嗒声里,在小娜沉默无言的陪伴下,我熬过了一晚上。
第二天早上起床后,为了感谢小娜的仗义相伴,我为她准备了早饭,烧了水,热了馒头,硬着头皮为她煎了个鸡蛋,却因为掌握不好地锅的火候,最终把鸡蛋煎得又黑又咸。面对小娜的宽容和安慰,我深感羞惭。
在我的认知里,我再次被父母抛弃了,我知道他们是不在乎我的。我又一次平静地接受了这个事实,可是这一次我没有哭。对待痛苦,我已经开始变得麻木起来。
再到后来,我上了大学,和一个气质忧郁的外地文艺大男孩谈起了恋爱。他说他的家就是我的家,他的妈妈会把我当成亲闺女一样疼爱的。对于在自己父母身边煎熬、隐忍了多年的我而言,这种话语仿佛是解救我脱离地狱的咒语。我信了他的话,后来又吃了很多的苦,当然这都是后话了。
我是那么敏感爱哭,大概早就让人厌烦了。而我糟糕的原生家庭和讨好型性格,也没为我在男方家里赢得半分好感。在我们毕业之后的几年里,分离和异地是那么频繁,他的家人隔三差五就唤他回去,我经常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又要离去、他在哪里、又要去哪里。甚至有一次,他在家人的安排下,突然告知我,他要去美国旅游几个月。而我被迫接受事实,在时差和距离的阻隔下,每多等他一天,我就感觉心脏被抽紧了一分。
那几年,在小小的出租屋里,我总是在焦灼地等他回来,我的心绪糟透了,总是被梦魇到,哭的次数也越来越多,身体更是越来越差,发烧和频频发作的肠胃炎都能轻易击倒我。我厌恶这样不确定的等待,我变得越来越自闭,我不能相信自己是被爱着的、是被人真正放在心里的,我越来越恐惧自己将被随意抛弃,我好像又回到了小时候被父母任意存放的岁月。
于是我在彻底崩溃之前养了一只小狗,后来又养了猫。似乎在我的潜意识里,只要我不放弃,它们就不会随意丢弃我。只要我守着它们,我们就不会轻易分离。我相信毛孩子们对我的爱,要远胜于相信人。
后来我“换了大运”,换了生活的圈子,一个人换了居住的地方。我认识了一个新的同事子雨,她是一个让人一眼看上去就很惊艳的大美女,是从小被众星捧月长大的不折不扣的白富美。子雨本来租住在我邻近的小区,可是后来她两次找到我,想要和我一起合租,她说自己不喜欢一个人孤孤单单的感觉。她第一次提及跟我合租时,我跟她完全不熟悉,委婉拒绝了她。等到我们分到了一个办公室相处了一阵子后,她再度向我提起合租的事情,我终于不好意思再拒绝了。
大封控时期结束后,子雨就搬了过来,我把那间又大又明亮的卧室收拾出来给她住了,自己住在阳台旁的隔间里。子雨非常健谈,有时候我们会聊天到后半夜才各自回房睡去。除此之外,家务活我几乎全包了,洗菜、做饭、拖地、洗衣服、收衣服、照顾两个人的小宠物、清洁卫生间……我不介意多分担家务,本来我自己住时也要做这些,而且想要照顾好别人的意愿仿佛是我的本能。
刚开始两个人住在一起时还好,可是后来我的分离焦虑症又发作了,最终导致了我和子雨合租关系的分崩离析。
子雨有很多朋友,不管是在这个城市,还是在其他很多城市,她会经常约别人玩,别人也经常约她出去。而我一个人待在家里,不知道子雨今天出不出去、要不要也给子雨准备饭,不知道子雨夜里回不回家、大概什么时候回家、回家后会不会洗漱完再出去,不知道子雨又有什么远行的安排、什么时候离开、什么时候再回来……我每天等着子雨,就像在荒漠里等一场雨,我的生活完全陷入了等待、未知和不确定。
很多个夜里我躺在床上煎熬着等到后半夜一两点,紧张地听着入户门的动静,子雨不回来我便不敢反锁房门、不能安心睡去。有时候子雨突然出了远门,说好了哪一天回来,却迟迟不归、再无音讯,有时候隔了很久她又突然出现在家里……那几个月里,我对子雨的情谊被未知和等待冲刷得越来越淡,我的胸腔里积攒起很多不好的情绪。尤其是在我高烧不退时,这些负面的情绪更是纷纷从心底跳脱出来,折磨得我辗转反侧、难以入睡。
最后我还是又选择了逃避,我从和子雨的那方友情天地里逃离了。我没有办法告诉她这些天我有多痛苦,我更不能期待她为我改变些什么,我只能卑劣地找了一个借口,劝她尽快搬到她已经装修好的新房里,并补给了她一个半月的房租。
直到子雨搬走之后,我守着空荡荡的房子,一颗心终于放松了下来,胸腔里的烦闷和愤怒也一扫而空。我的日子虽然依旧孤独且平淡,却自知不用再等待谁、不用再等待什么,我的生活不再被那么多的未知和不确定折磨。
可是良心的不安还是摧残坏了我的身体,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我的腰背痛得让我几乎坐立难安,甚至让我怀疑自己得了强制性脊柱炎。直到后来,一个老大夫告诉我,这种症状跟情绪也有很大的关系,原来是我对子雨的愧疚在责罚我自己。
我终于还是一个人继续过活了,我是那么地孤独,可事实却是,分明是我自己拼命地推开了身边的爱人、友人。我不能相信自己是被坚定地爱着的,所以当我一旦感受到别人一点的不真诚时,对失去的恐惧就会逼迫着我提前撤离。我害怕分离,害怕被抛弃,害怕等待,所以我不再期待、我关闭了世界的大门,我干脆谁也不等了。
可是我还是常常想起小时候反复做的梦。梦里我的父母又抛下了我,他们骑着摩托穿过麦田间的小路驶向远方,我的好朋友亚如陪着我追赶他们,我一边奔跑一边哭喊着“爸爸、妈妈,等等我”,可他们却不停下也不回头,逐渐消失在大雾弥漫的田野里。在梦境的最后,我总是会被草蔓绊住脚摔倒在地,于是小小的我就在那寂静的田野里,在青葱的麦秆下,趴在地上呜呜哭起来,仿佛世界上的一切都消融在了浓稠的大雾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