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陈曼宁把女儿吃剩下的水果丢进垃圾桶里,女儿一声不吭地呆坐在厨房的椅子上。
“怎么了曼硕,失恋了?”陈曼宁问。
“亲爱的妈妈,我今年才十四岁。”曼硕白了一眼。
“十四岁怎么了?多适合绽放的年纪啊。”陈曼宁继续说。
“别把我跟你扯在一起。”曼硕冷冷地说。
“好,那你还要吃点什么吗?”陈曼宁转移话题。
“拜托,我们刚吃完晚餐又吃了水果,你到底有没有在努力当一个妈妈啊。”曼硕从椅子上站起来“我回房间睡了,还有明天周末,我会跟朋友去公园写生,中午不回来,不用给我做饭。”
“好,那个...”曼硕没有让母亲把话说完就关上了房门。
2.
陈曼宁是曼硕的母亲,
曼硕就叫曼硕,没有姓氏。
她们之间的相处模式一直如此。曼硕是陈曼宁在十六岁意外怀上的,至于父亲是谁,陈曼宁也不知道。所以曼硕就叫曼硕,没有跟任何人姓。这么看来陈曼宁的当年真是够绽放的。陈曼宁开了个造型工作室,所谓工作室,只是个入时的叫法。说白了就是个理发店。围在陈曼宁身边的男人总是不少,按照曼硕小姨们的说法就是,当年啊,你妈妈是一个花蝴蝶,而现在你妈变成了一只花,招蝴蝶。
曼硕不喜欢她的小姨们,所谓小姨其实都是母亲的酒友。她们在一起除了说些瞎话以外对彼此没有任何帮助。曼硕长得也不太像母亲。轮廓利落,目光锐利,笑起来也远没有母亲那么甜腻,反倒是常常显露出一种冷笑看世界的气质。
3.
“曼硕,起床咯”陈曼宁凑到房门前。
“我在这儿。”曼硕从卫生间走出来“我早就起来了,在你回来之前我就已经吃完早餐了,桌上还有一份是留给你的,你吃完了再睡。”
“谢谢你,其实我昨晚没喝太多。”陈曼宁有些尴尬地解释,似乎母女关系在一瞬间倒置了过来,但其实始终就是反过来的吧。
“不用跟我解释,身体是你自己的,我走了,对了,工作室的钥匙我多配了两把,在冰箱上面,要是再弄丢了,就回家拿,我是不会翘课给你送钥匙去的。”曼硕瘦弱的背上背着一块巨大的画板。
“那你晚上想吃什么?”陈曼宁可能想要用一顿晚餐来弥补什么。
“看情况吧,我不是你,我能照顾好自己。”
4.
曼硕一个人走到公车站,一个人去了公园,没有朋友。哪有什么朋友会跟曼硕去公园写生呢,曼硕从来也就没有朋友,她不相信任何人,她始终是一个人应付自己的时间。她看见一个老人,她画了一根拐杖,她看见一对情侣,她画了一只小猫,她看见一个男人,她画了一只螳螂。在她的眼里一切都有属于自己的属性,那属性是绝对的,不变的,是注定的,是直观的。她把这种感受称为多元通感。其实也没什么特别的意思,只是属于一个少女心里为数不多的小趣味。
此刻的陈曼宁正在百货商店里试穿各种新款的衣服。一遍一遍,一件一件,她买得起,也买不起。她有大把的存款,可是那些存款都不是她的,全都是父母留下的遗产。换句话说,她的工作室根本处于半关门状态,完全不盈利,收入能应付店面租金就很不错了,生活上的支出全靠曼硕外公外婆去世后留下的那些钱。这一点曼硕当然知道,也就是因为知道这点才让曼硕更加厌恶母亲。她对母亲没有太多的恨意,更谈不上埋怨,只是一种流淌在血液里的厌恶感,这点陈曼宁似乎没有太多觉察,在陈曼宁的心里,世界是简单的,人是简单的,关系是简单的,她似乎特别容易满足,只要有的吃,有的睡,能够穿新衣服,能够跟朋友用各种八卦下酒就能够欢快地度过余生。这种人格究竟是正常还是不正常谁也不好说。
5.
“你的画能卖给我吗?”一个二十来岁的男人停在了小曼硕的身后。
“我不是卖画的。”曼硕连头也没回。
“那能送给我吗?”那男人说。
“那请你给我五块钱。”曼硕说。
“不是不卖吗?”
“这幅画我反复画了好几张纸才画完,我收的是画纸的钱。”
“好,给。”男人递了一张五元的纸币。
“给,你收好。”曼硕把那幅画从画板里抽下来。
“今天是周五,你不用上课的吗?”男人问。
“对,今天不是周末,是周五,今天不上课都没关系吗?”曼硕在心底这么质问自己,同时也在质问昨晚的母亲,连女儿第二天是否要上课都不知道的母亲,连明天是周几都不清楚的母亲,真的该被称为是母亲吗?
“不用你管。”曼硕回答。
“你多大了?”男人问。
“还有两年,我就十六了。”在曼硕的心里只要十六岁就自由了,就可以靠自己的劳动一个人生活下去了。所以年纪这回事在曼硕的概念里一直是倒计时,从懂事起就在倒计时,离十六岁还有八年,五年,三年,两年,还有几百天....
“你念初二?”男人问。
“再见。”曼硕抱起画板就跑出了公园。
6.
陈曼宁最终还是买下了一件新衣服,她对自己说,只要多努力一点,多做几个头发,就能把钱赚回来了,她每一次给自己买东西的时候都是这么想的。可每次也都只是想想而已。
“今晚打牌吗?有帅哥喔!”陈曼宁的朋友在电话那头。
“可是今晚我要给小曼硕做晚餐呢。”陈曼宁说。
“你把她带回来嘛,我们这些小姨也好久没看见她了。”
“可是,这样不好吧。”
“就这么说定了,反正我们打完牌也是要吃饭的。”
7.
曼硕收到母亲发来的酒店地址后皱了一下眉头,
还是去了,她知道如果自己不去的话,
估计今晚母亲就又要通宵不回家了。
“你什么时候也喜欢上艺术了!”一个三十多岁身穿短裙的女人说。
“不是什么艺术品,是偶然遇到的一个小女孩送我的。”一身休闲西装的男人说。
“呦,换口味了,嫌弃我们这些老女人了是不是!”陈曼宁打趣道。
“哪里哪里啊,我当然还是最喜欢姐姐们啦。”男人说着把手放在了陈曼宁的肩膀上。
此时曼硕出现在房门口,
门没关,里面散着浓重的烟味。
曼硕撇了撇嘴角还是忍着呛人的味道走了进去。
8.
“呀,小曼硕,你又长高了吧,让小姨瞧瞧,恩,不错,长大了以后肯定也是跟你妈妈一样,美人胚子,瞧这小眼神儿,多勾人啊,就是留个长发就更好了,我跟你说啊,我们在你这年纪的时候可爱美啦,你听小姨的,不能总留着一个男孩儿头,这样不讨喜,快跟小姨说,班上有没有男生追你啊。”
“我是来接妈妈回家的,她昨天喝多了,不能再陪你们了。”曼硕正说着抬头看见了在公园遇到的那个男人,她下意识地回避他投过来的目光。她感觉自己正在被打量,被确认。
“你...”那男人正要说就被曼硕狠狠瞪了一眼“你就是曼宁姐的女儿啊,长得真漂亮啊。”那男人大概是看明白了曼硕的目光,也可能是根本没记住曼硕的脸。
“陈曼宁,跟我回家。”曼硕耐不住了,大叫了一声。
陈曼宁摸了摸鼻头,又瘪了瘪下唇。
“打完这局,就这局”陈曼宁说“好不好”
好不好,三个字还没说完,曼硕就抛出一个干脆的“好”
9.
陈曼宁还是跟小曼硕回家了。
可并不是只打了一局,到家的时候已经是十一点二十七分。
曼硕像是看仇人一样看了一眼挂在墙上的钟。
“你找个男人嫁了吧。”
很难想像这句话是从十四岁的小曼硕的嘴里说出来的,
而且还是对她的母亲说的。
“别这样说,妈妈可是要陪小曼硕一辈子的呢。”陈曼宁故作亲昵。
“够了,够了, 我受够了,你快走吧,快走吧,不要再来害我了,陈曼宁,你没资格,没资格,没资格,没资格做我的妈妈,我求求你,你放过我吧。”
“不,你是我唯一的亲人了,你是我的,因为你我才选择活下去的。”
陈曼宁摊在鞋柜旁边,一边抽动着嘴角,一边哭,曼硕根本分不清她是在冷笑还是在哭。
10.
知道陈曼宁故事的人都消失了,父母死了,那男人跑了,甚至当年的同学也都主动跟陈曼宁断了联系,现在身边的这群狐朋狗友们都是为了骗陈曼宁出来买单才出现在她身边的。陈曼宁时常会做无数个重叠的梦,梦见自己的小时候,那时候她的身边有父母家人,有同学朋友,她梦见那年七岁,她被诊断为轻微自闭症,身边的人都还算关心她,她活得简单而木讷,并没有遭到什么排挤。可除了学校与家以外,她始终一个人,十四岁的时候医生说,她大概已经算是痊愈了,定期复查就可以。她虽然沉默寡言,却还是一个漂亮而拥有希望与未来的少女。十六岁她转去了市中心的一所学校,那年生日她被一群同学灌醉,她摆脱同学后一个人在回家的路上被一个陌生人强奸了。从那以后,她变得更加像是一个正常人,或者说更加像是一个早熟而叛逆的少女。
她生了一个孩子,父母对她失望透了,
父母让她休学,她对父母也失望透了。
从此一个人住在外面,
再也没有回去过,
父母定期给陈曼宁打生活费。
可所谓的父母是谁呢?
陈曼宁的心里还藏着一个更大的秘密。
她之所以不让曼硕姓陈,根本不是因为她不知道生父是谁,
而是她憎恨她的姓氏。
11.
“没事儿,很快,没事儿的,你又不是我亲生的。”陈斐讯说。
陈曼宁什么都没说。
陈曼宁的母亲离婚后改嫁了陈斐讯,母亲也让她随了后爸的姓。
那晚强奸陈曼宁的不是别人,就是她的后爸。
这个秘密成为了陈曼宁终生的噩梦,成为了她无法好好对待小曼硕的病因。
而小曼硕却成为了陈曼宁要努力变得正常,努力活下去的理由。
12.
有天,陈曼宁的后爸与生母煤气中毒,死在了家里,留下了大笔的遗产与一套房子。虽然警方排除了他杀,但陈曼宁的心里还是忍不住怀疑,她的母亲其实是知道的,知道陈曼宁埋在心里的秘密,所以才会选择与这个禽兽同归于尽了,也许这是母亲能够想到的最有效的,唯一能够让陈曼宁生活的更好的办法。
但这样一来,陈曼宁反而成为了一只孤魂野鬼。
这样一来,陈曼宁更加害怕这个世界了,她时常怀疑她对曼硕到底是爱,还是厌恶。
13.
“曼硕,我不会嫁人的,曼硕,你就尽情地讨厌我吧,没关系。”
“你知道吗?我多希望,你不是我的妈妈。”
“小曼硕,你知道吗,我也是这么希望的。”这句话被陈曼宁咽进了心里,就像那个秘密一样,永远地埋在了心里最深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