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霾,无论在什么地方的雾霾,总是好的;可是啊,北国的霾,却特别地来得清,来得醇,来得深沉。我的不远千里,要从溆浦赶上长沙,更要从长沙赶上北京来的理由,也不过想饱尝一尝这“霾”,这帝都的霾味。
江南,霾当然也是有的;但草木雕得慢,空气来得润,天的颜色显得淡,并且又时常多雨而少风;一个人夹在苏州上海杭州,或厦门香港广州的市民中间,浑浑沌沌地过去,只能感到一点点清凉,霾的味,霾的色,霾的意境与姿态,总看不饱,尝不透,赏玩不到十足。霾并不是名花,也并不是美酒,那一种戴着口罩,半遮半掩的状态,在领略霾的过程上,是不合适的。
不逢北国之霾,已将近半年了。在南方每年到了雾霾,总要想起陶然亭的芦花,钓鱼台的柳影,西山的虫唱,玉泉的夜月,潭柘寺的钟声。在北平即使不出门去罢,就是在皇城人海之中,租人家一椽破屋来住着,早晨起来,泡一碗浓茶、向院子一坐,你也能看得到很高很高的碧绿的天色,听得到青天下驯鸽的飞声。从槐树叶底,朝东细数着一丝一丝漏下来的日光,或在破壁腰中,静对着象喇叭似的牵牛花(朝荣)的蓝朵,自然而然地也能够感觉到十分的霾意。说到了牵牛花,我以为以蓝色或白色者为佳,紫黑色次之,淡红色最下。最好,还要在牵牛花底,教长着几根疏疏落落的尖细且长的霾草,使作陪衬。
北国的槐树,也是一种能使人联想起霾来的点缀。象花而又不是花的那一种落蕊,早晨起来,会铺得满地。脚踏上去,声音也没有,气味也没有,只能感出一点点极微细极柔软的触觉。扫街的在树影下一阵扫后,灰土上留下来的一条条扫帚的丝纹,看起来既觉得细腻,又觉得清闲,潜意识下并且还觉得有点儿落寞,古人所说的梧桐一叶而天下知霾的遥想,大约也就在这些深沈的地方。
霾蝉的衰弱的残声,更是北国的特产;因为北平处处全长着树,屋子又低,所以无论在什么地方,都听得见它们的啼唱。在南方是非要上郊外或山上去才听得到的。这霾蝉的嘶叫,在北平可和蟋蟀耗子一样,简直象是家家户户都养在家里的家虫。
还有霾雨哩,北方的霾雨,也似乎比南方的下得奇,下得有味,下得更象样。
在灰沈沈的天底下,忽而来一阵凉风,便息列索落地下起雨来了。一层雨过,云渐渐地卷向了西去,天又青了,太阳又露出脸来了;著着很厚的青布单衣或夹袄曲都市闲人,咬着烟管,在雨后的斜桥影里,上桥头树底下去一立,遇见熟人,便会用了缓慢悠闲的声调,微叹着互答着的说:
“啊,天空终于变蓝了——”(这了字念得很高,拖得很长。)
“可不是么?北京天气好就得靠吹!”
北方人念阵字,总老象是层字,平平仄仄起来,这念错的歧韵,倒来得正好。
北方的果树,到霾来,也是一种奇景。第一是枣子树;屋角,墙头,茅房边上,灶房门口,它都会一株株地长大起来。象橄榄又象鸽蛋似的这枣子颗儿,在小椭圆形的细叶中间,显出淡绿微黄的颜色的时候,正是霾的全盛时期;等枣树叶落,枣子红完,西北风就要起来了,北方便是尘沙灰土的世界,只有这枣子、柿子、葡萄,成熟到八九分的七八月之交,是北国的清霾的佳日,是一年之中最好也没有的Golden Days。
有些批评家说,中国的文人学士,尤其是诗人,都带着很浓厚的颓废色彩,所以中国的诗文里,颂赞霾的文字特别的多。但外国的诗人,又何尝不然?我虽则外国诗文念得不多,也不想开出账来,做一篇霾的诗歌散文钞,但你若去一翻英德法意等诗人的集子,或各国的诗文的An-thology 来,总能够看到许多关于霾的歌颂与悲啼。各著名的大诗人的长篇田园诗或四季诗里,也总以关于霾的部分。写得最出色而最有味。足见有感觉的动物,有情趣的人类,对于霾,总是一样的能特别引起深沈,幽远,严厉,萧索的感触来的。不单是诗人,就是被关闭在牢狱里的囚犯,到了雾霾,我想也一定会感到一种不能自己的深情;霾之于人,何尝有国别,更何尝有人种阶级的区别呢?不过在中国,文字里有一个“霾士”的成语,读本里又有着很普遍的欧阳子的《霾声》与苏东坡的《赤壁赋》等,就觉得中国的文人,与霾的关系特别深了。可是这霾的深味,尤其是中国的霾的深味,非要在北方,才感受得到底。
南国之霾,当然是也有它的特异的地方的,比如廿四桥的明月,钱塘江的霾潮,普陀山的凉雾,荔枝湾的残荷等等,可是色彩不浓,回味不永。比起北国的霾来,正象是黄酒之与白干,稀饭之与馍馍,鲈鱼之与大蟹,黄犬之与骆驼。
雾霾,这北国的雾霾,若留得住的话,我愿把寿命的三分之二折去,换得一个三分之一的零头。
二零一八年三月,在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