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封了出山的路,就什么忙活的事也没有了----《黑爷》三十七

三天大年过完,从正月初四开始,人们就开始走动转亲戚了。忙过春夏秋冬,整整一年下来,亲戚们平日里即便是见面了,也都只是打个招呼。但一到年节时分,就会专门安排几天时间,手里提点礼物,到亲戚家坐坐,这在老家有个专门的称谓,叫做“走亲戚”。

       当年走亲戚的礼物都是自家制作的各种小吃食,记得奶奶在世的时候,会用我们家那个油光发亮的红木点心壳子做些点心,每八个或者十二个一份用麻纸包起来,再在上面贴个红纸条,一包一包地装在挎包里,去亲戚家的时候,在每家的上房桌子上方方正正地放上一包,就可以脱鞋上炕了。这个点心壳子雕刻极为精美,后来被人借走不知所终,所以母亲后来就用麻花和油棋子包礼物。

       炸麻花和油棋用的是一种面,都是在发面里面兑了猪油、蜂蜜和干面粉,下油锅炸干。小时候没有橡皮泥玩,帮母亲搓麻花也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不过自己搓的麻花只能自家人吃,绝对不能拿来包礼物。油棋子比麻花还要好做,只需擀一张一指头厚的面饼,切成小方块,再在每一个方块上横刀压出几条条纹,用手在两端一捏,就可放进油锅炸了。当然,走亲戚的礼物并不限于此,有时候可以是每家六个或者八个油饼,有时候可以是一个发面锅盔,有时候还可以是盘成一砖头厚的油馍。

        我们家亲戚特别多,光远近的舅舅就有好多,分布在大湾、小湾、上湾、猫刺湾和深河畔四个村子,而我的几个亲舅所在的上湾沟,整个村子都是王家人,只要一进村子,随便推开一家门户都是舅舅家。由于人特别多,就使得我的辈分忽高忽低,捉摸不定。这里有年龄和我相仿的舅舅,有比我大三十几岁的表哥,还有人高马大的侄娃子。在农村,这是很正常的现像。有一次我去上洞子湾干爹家,忽然从门外走进一个花白胡子颤颤巍巍的老头,我刚要起身问爷爷好,干爹说,哦,你姐夫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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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舅舅家挨个走一遍,真要费心去不少精力。记得有一年父母没有去,母亲装好了两大挎包油棋子,让我和弟弟两个一人背一包去走舅舅家。我们俩就拿了一杆立在门背后的铁棍上路了。这铁棍有个好处,我们俩可以把两包东西放在一起抬上,显得比较轻松一些,还可以在经过小湾和大湾两个村子时,抽出来和沿途恶狗作战。

       进门以后的第一件事便是跪在上房的桌子跟前磕头拜年,拜完年就摆上炕桌吃东西说话。舅舅家的人都特别热情,只要你去,非得拉住吃点喝才肯让你离开,而且端上来的一定是家里最好吃的东西。有一年我急着回家,就在短时间内走完了剩下的几家,加上我又是一个特别好吃的人,每家进去都能吃点,到最后要走时,肚子胀得滚圆,已经走不到很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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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几年去舅舅家一般是大年初三,因为这样就可以赶上给已经故去的大妗子烧个马,而我十几个表兄弟就此又可以聚在一起,吃三表兄做的开锅羊肉,喝他珍藏在柜子里的酒水。酒酣耳热,自然也少不了一番辩论,有一次弟弟更是趁着酒劲强行刮光了几个表侄留了好久的胡子,叔侄几人一直闹到后半夜,差一点整塌了炕面子。

       细细想来,从小到大,转了几十年的舅舅,就把年轻力壮的舅舅们转成了六七十岁的老头。当看到连大表哥大表姐都有一拨拉孙子的时候,我的感触就变得特别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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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时候特别喜欢去舅舅家。因为可以穿大表姐给我做的特别绵软的白毛边黑条绒布鞋,可以吃二表姐用山泉水养在玻璃瓶里的嫩绿的豌豆角,可以和三表姐去一畦一畦的菜地里割韭菜、掐芫荽、拔蒜黄,和二表哥去护山上的杏树林打猪草、拾驴粪、摘杏子,去孙家岔梁顶上一下午一下午地放驴晒太阳。最有意思的是,可以和三表哥拾土块掐方、用小石子抓五指,或者一起去掏鸟蛋、灌黄鼠、追野兔。农忙时,可以帮大人拔扁豆、拣洋芋、拾麦穗,闲下来时,可以看姥爷劈柴、生火、煮茶,看姥姥擀面、喂鸡、和猪食,看大舅铡草、搓绳、打草鞋,看妗子掐帽辫、打毛袜、缝衣被。如果逢上八月十五,可以看到舅舅们在堡子墙的蜂窝里割蜜,晚上照例可以就着荞面摊饼吃到姥姥做的蜂蜜炒鸡蛋。到过年节时,还可以在每天早上吃刚出锅的酥软的发面锅盔,中午吃香喷喷的粉炒肉,晚上吃切成丝的瘦肉臊子面。在舅舅家,即便是平日里吃简单的饭草,炕桌上也一定会有一罐红通通的油泼辣子、一碟绿油油的咸韭菜、几头刚从地里拔来的新蒜头、一把洗得干干净净的甜葱叶。就这样,时鲜旧藏,一起下饭,日子也很不简单呢。

       舅舅家就在上湾沟。其实在那一带的山里,只要是个向阳的躺湾子,总会错错落落地住着几户人家,或冒出几声零碎的狗叫,或升起几股青亮的炊烟,或什么动静也没有,只是闲闲地晒在暖暖的太阳里,感觉就很好。舅舅家的这个湾较别的山湾要大些,平缓的山坡上开挖出的水平梯田,一盘一盘地,一直盘到山顶。一到春夏之交,梯田地里的麦子长芒了,洋芋开花了,豌豆吐丝了,玉米冒穗了,站在山顶往下看去,一层一层的梯田地,就像一条一条深浅不一的绿色飘带,柔柔地缠在山腰上,很是好看呢。而梯田地的大埂子上,则杂乱地生长着各种野草,开着各种小花,走近了看,也是蜂忙蝶乱,另是一派生机。而一到夏秋之交,洋苜蓿扯出了一人高的秧,荞麦开出了雪白的花,高粱结出了火红的穗,打麦场边上的那棵甜核大结杏,也变得黄软诱人了,捏破一个,放在口里,汁水四溢,极为香甜。冬天的山里生活,是极为懒散的,如果再有一场大雪,覆盖了梯田地,封了出山的道,就什么要忙活的事也没有了,大家伙便都挤在大舅家门外的场房坑上说话。

       回忆往往容易蒙上温馨的色彩,但实话说,那个时候的冬天并不好过。因为没有碳,舅舅家里从来不架火炉,取暖的唯一的办法是是使劲地把炕烧热。大舅家有一间老式的上房,猫眼、哨眼和椽花眼一年四季都开着,门也是老式的转轴门,永远闭不严实,窗子是糊了纸的格子窗。这房子夏天还好过,一到三九天,房子里面比外面还冷,所以大舅家的坑就烧得特别热,以至于炕面发烫,五分钟就得翻个身,把已经冻得冰凉的半边身子再挨到热炕上烤,整个晚上就像烙饼子似的翻来覆去,而上房地上滴水成冰。这时候是绝对不敢钻出被窝儿的,尿盆就放在炕沿子底下,懒一些的人伸手取了盆放在被窝里尿,但这样风险很大,睡得迷迷糊糊的,容易尿到外面。记得三表兄起夜时会卷了被子下地,一边打着寒颤,一边抖抖索索地尿,搪瓷盆发出清亮的响声。

       至今让我感念的,还有那眼沟脑子里的山泉水,是因为当时我们家常还年四季地吃河沟里泛着碱皮的苦水,只要去舅舅家,就能双手端起瓦罐子,美美地喝上一口甘甜的泉水。这眼泉特别深邃,远看就像一个牛眼睛,一闪一闪地发亮。由于山水的冲刷,山沟塌陷成了悬崖峭壁,下沟挑水的路其实就是在悬壁上掏出的一排一排的脚窝子。所以在挑水上沟的时候,得先计算好先迈左脚还是先迈右脚,担子什么时候放在左肩,什么时候放在右肩,一步走错,便换不了肩,卡在半道上寸步难行,我就有一次计算失误,右肩挑水顶在悬壁上出了险情,为了不让自己也掉下去,就甩掉桶担自救。但三表兄挑一担水健步如飞,在每一个转湾处,抖担换肩,行云流水,看得人目瞪口呆。初夏天变热时,摘些豌豆角,剥出颗粒,打了背皮,用泉水泡在玻璃瓶里,又好看又解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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