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里城外夹生人

在白云山制药厂附近生活、居住过的人,对179路公交汽车,应该都有一段深刻的记忆。

每天清晨六点,它都会准时地滚动播放:“179路公共汽车,开往同德围,乘车的旅客请注意。”一遍粤语,一遍普通话,周而复始。公汽站的起点是制药厂的足球场,中间拉了一张偌大的铁丝网墙,漆成绿色。一边,绿草茵茵,空旷,自然,颇具乡村风味。一边,水泥地,人来人往,城市味十足。这条从白云山制药厂开往同德围的公交线路,至今,已运行了十多年的历史。从刚开始的白色如匣子般的老式公汽,开着开着,成为时尚的带空调、拉手的新式大巴。

对这条公交线路特别有感情。九九年到南方,工作单位就毗邻制药厂。那时年轻,喜闹,喜欢满世界乱跑。这趟公共汽车,满足了我了解广州、了解岭南文化的愿望。第一个去的地方,应该是三元里古庙。这地名,出现在初中历史课本上,也出现在179路的公交线路图中,岂能不去?再后来,乘着它,转车,走路,去看九九年的二沙岛、白天鹅宾馆,还没有跻身于十大名校的中山大学。还去北京路、天河城、友谊商场,那是广州的另外一番风味。繁华、人挤人,霓虹闪烁,现代。柜台里的东西琳琅满目,精致,买不起,光眼睛看,凭生一段空落落的失落感。那时的五羊的越秀山公园,也是必须要去的,那是随后出现在制药厂的另外一辆公共汽车——862。当看到那一尊衔着稻穗的五羊雕塑出现在我的眼前时,我才恍然大悟为什么广州被称为“羊城”,又被称为“穗”。至于为什么称为“花城”,倒不是我从历史古迹的片羽中寻来的,而是落寞的一个人,留守广州过年,无聊地逛着花市,在一片姹紫嫣红中寻找到答案的。

那时租住在制药厂后山宿舍,是朋友走向广州、深圳、珠三角的中转站。有朋自远方来,不外乎找工作,周末,就带他们去天河的南方人才市场转悠。找到了工作,约在一起,白云山肯定是要爬的。不会走正门,从城中村一处叫“握山村”的地方上去,穿一段崎岖的山路,看“鸦髻”松林苍翠,听云山松涛阵阵。记忆中,一年上白云山几乎有数十次之多,招待朋友,游白山,几乎成了传统的保留节目。熟稔地做着向导,带他们找工作,游玩带着广州历史文化印痕的地方,喝广式早茶。把自己的身份和文化认同向这个大都市靠拢,习惯着吃寡淡的粤菜,去听不懂的粤语,学着整个夏天光着大脚丫,一双人字拖穿到秋天。刻意地抹去自己的地域和乡村的痕迹,以为这样做,自己就能融入这个城市,成为这个城市光鲜的一份子。

买一套房子吧。很多人说:有一套房子,就有了一个家。在钢筋水泥的都市,飘如浮萍,有一套房,就有了根,你就成为了这座城市的人。可能有些道理。九九年,东挪西凑,在兜兜转转了十几年的白云山下,在179路公共汽车必经的路上,置办了自己的房子。入住的那天,看着雪白的墙壁,看着墙壁边亮闪闪的台灯,恍然若梦,梦里不知身是客,以为自己就是一位城里的人了。孩子在房子里出生,长大,上幼儿园,小班、中班,接着上大班,马上小学。小学可不是那么容易上,只有本地的户籍才能入学,看了看自己的户口本,户籍的一栏,无可奈何又清清楚楚地指向遥远千里的故土,那是我熟悉而又完全生分的名字。那一刻,才知道,自己本是客,客来都市居。

好吧,将户口转来吧。有了一纸的证明,户口本上清清楚楚地标明你的身份,这下,你该是这个大都市的人了吧。办户口却比登天还难。有机会转户口,跑社区、跑计生办、跑办事大厅,看人眼色,低声下气,最后,因一纸档案的遗失,户口不了了之。最终,孩子的妈妈户口转来了这大都市。而孩子和我,都能沾沾她的喜气,最终,都能把户口落在这里。可是,在孩子妈妈拿到户口本和身份证的时候,我却没有意外的高兴。

出人意料的没有高兴。这是一座我曾经交付过青春和梦想的城市,很多诸如我一样的人,曾经满怀希冀地走进这座城,然后蜗居,拼搏,奋斗,把背影拉长在中信广场,天河城繁华的路灯下,把人生的谓叹,委屈,眼泪及最美好的光阴,都交付给了它,与它同呼吸,共命运,然后,希冀它能张开臂膀,来迎接自己。最好,后半生也会和它一起,叹早茶,观云山日出日落。可是,我却没有高兴。这种不高兴,才让我真正的知道:我们的渴盼和融入,更多的是期盼一种认同,那是一个城市对一个人的认同,也是自己对自己所洒过的汗,流过的血的一种认同。

我也才知道,在城市里,有这么一群人,前半世,来自异乡,后半生,生活斯地,他们熟悉这座城市,甚过自己的故乡。他们知道北京路的银记拉肠细腻,有韧劲,好吃,知道状元街的艇仔粥浓稠,回味悠长,他们知道中华广场的老鼠街淘来的外贸鞋便宜,耐穿,他们对长在这座城市的高楼,博物馆,街道,儿童公园如数家珍。可是,他从另外一个地域带来的习惯,文化,风俗,与生俱来的与故土同在的印痕,凭时间的冲刷,任另一座城市的同化,浸泡,是抹不去的。

譬如味道。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其实,一方水土也养育着一方人的胃。下馆子,招待人吃饭,会考虑让朋友叹一下广式的早茶,尝一下潮汕菜原滋原味的地道,感受广府文化的悠闲、精致。但是自己吃,第一个蹦上的心头好,还是家乡味,家乡菜。家乡荷田田,产莲子,莲鲜,肉甜,前些年,这南方肯定是吃不上的,近几年,物流通达,广州也有推车荷担叫卖的,肯定是会买上几蓬绿绿的莲蓬,解馋,解乡愁。南方的腊肉、腊鱼,烟熏,炙晒,咸,广州人嫌弃上火,吃着不健康,却想方设法从家乡弄上几斤,串好,吊在南方多雨潮湿的阳台,馋了,割下一块,泥蒿炒腊肉,白辣椒炒腊鱼,辣得过瘾,能逼出如汗般流淌的故土的味道。

譬如语言。能说一口顺溜的普通话,说着说着,冷不丁的就冒出了一串乡音。和一陌生人聊着说着,最后,大家都从语言里读出了彼此的身份,原来老家相隔只有二三十里的距离。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语言就像渗入血液和骨髓的基因,它与生俱来的潜伏在你的身体里,在老乡同学聚会的时候,在你他乡遇故知的时候,在你想骂街骂娘的时候,它会冷不丁地从你嘴中冒出来,出卖你的地域和身份。也学粤语,十几年过去,能将粤语听得七七八八,却只会简单的“对唔住,屋企,勿怪”。也能说几个数字,当初,还以为自己说的顺溜,让别人考考自己,结果,那辆从白云山制药厂出发的179路公汽让我闹了个大笑话,因为,我将179说成了“一车狗”。

譬如习惯。以为光着的脚能适应皮鞋,结果,还是被打起血泡,生疼。还是穿起袜子,把自己的脚包裹起来,让它闷、让它臭。春节还是不习惯抱一盆年吉放在家门口,守着从老家带来的规矩,老老实实贴一副对联,红火、舒坦。广式的煲汤会煲几样,客人来了,却还是习惯性地到菜市场买几节莲藕,砍几根排骨,做香腾腾、糯软软的排骨莲藕汤,觉得看得见、摸得着、闻得到的实诚才对得起远客,其实,岂不知,客从故乡来,食之百千回。冬春之交的芥蓝、矮脚菜心、白菜苔都是细嫩、鲜滑的应季菜,却总感觉家乡的红菜薹才是青菜的正宗,买来几斤尝尝,却不知来菜是市郊来,而彼市并非此市,不是故土的泥,长不出故土的味。

彼时,才知梦里才是身是客。现实中,你还是一位不折不扣的异乡人。有房产可以安眠,有事业可以小成,有家,有爱,不一定有欧派。固然可以叫做心安,但是,溶于你血液的文化,习惯,风俗却偏偏和你叫板,无时不刻提醒你,你从远方来,你自别地生。你抹不去你血液中沉淀的风物、习俗、文化,也抹不去存留在你记忆中的痕迹。那种沉淀,是一种血缘的根系,盘根错结在你故土上,或许,那是垒土的坟冢,埋葬着你的祖先,你的思念;或许,那是你儿时就读的小学校,孤零零地站在山岗山,却藏着铛铛清脆的铃声和你的欢笑;或许,是你的青梅竹马,儿时的玩伴,他们操着乡音,继续面朝黄土背朝天;或许,那只是你儿时攀爬而摔下的一棵歪脖子大树,满树的叶子中,长满了母亲的关爱。

中国文化认同“告老还乡”。少年时,漂泊四方,锦衣玉食也罢,寒碜孤零也行,人之终老,心向故乡。都一样的黄土裹身,却期盼裹住自己身躯的,是故土。生于斯,长于斯,当然,也希望长眠于斯。这些,只是垂垂老矣的一辈人的想法。像我们,这一群七零后八零初的异乡人,当然还没有到思考人生归宿的年龄,但明显的回故乡步伐勤了,次数多了。年少时,恨不得离家越远越好。及至中年,才知道那一处叫做故乡的地方,回去一次,就会少一次了。当你兴致勃勃,驱车劳顿回去那个魂牵梦绕的地方之后,你却发现,你的故乡,你自己却回不去了。

山河故人,凋敝零落。你生活的故土,山川依旧,只是不见儿时友。儿童如春笋般一茬一茬冒出来,个个都问客从何处来?惦记那漆着绿墙的老时光里的邮局,你的第一本《儿童文学》就是从这儿买来的,书还在南方的家中的书柜,还夹着一枚从树上飘落的红叶。在故土的夕阳中,满怀初心的寻找那一爿令你难忘的故事,邮局却成了小超市。和儿时邻伴聊天,你才发现,你再也融不进你曾经那么熟捻的语言系统。你遗忘了小时候曾经把胳肢窝叫做“歇歇窝”,把大腿叫做“骻子”,那棵长在门外的野月季花,你曾把它叫做“麻麻亮”。

你以为你的血液中沉淀着故土的文化、习惯。你却发现故土成了客栈,刚入住时,还新鲜、好奇,但是没有住几天,你却一千个的不习惯。每一天,都是木心的《从前慢》:

记得早先少年时

大家诚诚恳恳

说一句 是一句

清早上火车站

长街黑暗无行人

卖豆浆的小店冒着热气

从前的日色变得慢

车,马,邮件都慢

一生只够爱一个人

从前的锁也好看

钥匙精美有样子

你锁了 人家就懂了

清晨的火车站,照样黑暗无行人。却没有了都市的七十一、不关门的麦当劳、辛巴克,没有你请客喝茶、宵夜的场所,没有方便。乡村的小道,照样车、马、邮都很慢,却没有高铁、飞机的天南海北,没有一次说走就走的旅行。县城里的高楼,一样有锁和钥匙,只是锁了,别人也不懂。大家一样的说话说一句,是一句,只是,也没有先前的诚诚恳恳。你习惯了奔跑、快速地行走,习惯了快捷、方便,习惯了不劝酒、不矫情,你习惯了单纯、自由,你才发现,你已经融不进你曾经生活的故土了。

走着走着,我们把故乡丢了。我们去寻找城市。

我们在城市中寻找故乡,走着走着,故乡也把我们丢了。

究竟,我们是一群怎样的人?身不能回故乡,心不归城市。宛若漂浮在天空中的一朵云。想起了小时乡下的材火灶。材火灶煮大锅饭,火候不足,经常会把饭做成“夹生饭”。我们是不是故乡与异乡煮成的一锅“夹生饭”,是不是故乡和异乡煎熬成的一群夹生人。城里城外夹生人——这个称呼,有些贴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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