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回首已是十年。
但,和十年前相比,我所面对的并不只是不同的环境和文化,还有不同的目光。
十年前出国,是因为我申请到了美国的博士项目。尽管生物博士是个坑,但并不妨碍其他人认为我从此踏上了一条通往“出色”的道路。
而今,当我告诉其他人我将全职回国,加入公益组织做科普时,我听许多人说“你真有情怀”,眼里却透着不理解。我自家母上大人甚至痛心疾首地告诫我:“你都三十了,不是二十出头了,可不能折腾了!!!”
折腾吗?也许吧。但又有什么好在乎的呢?
这相间十年的一出一回之间最大的不同,其实是选择:十年前,我选的是所有人都觉得好的路;十年后,我只走自己想走的路。
我以前从没想过,我会读生物。
我从小最爱的是写作,一直想做的,也是作家。我喜欢和方块字玩耍,每个汉字都是一把钥匙,轻轻一碰就能开启无限的景致与想象,而它们相互碰撞、组合,又在交织中渲染出独特的故事,仿佛无穷可能的开端。多么有趣。
不过,那时我还年少,全然不懂自己调研和尝试的重要性,仅有的关于“作家”这一职业的认识,除了书本,便是父母。“当作家?你会饿死的,根本养不活自己。”“作家好多都抑郁然后自杀了,你要是当了作家说不定有一天也会那样。”……
想想那时候的我,最大的优点不过是听话和乖顺。尽管父母所说的不过只言片语,我却自然地以为这就代表了全部的现实。于是作家梦从梦想变成了“业余有空再搞搞”的可有可无的爱好,而我在高考后选择了还算喜欢的生物专业——那时有句话广为流传:”二十一世纪是生物的世纪!”多么前途无量,多么振奋人心!
我读生物,读得挺痛苦的。
怎么说呢,我其实不是不喜欢生物。只是,这种情形就好像一个没有勇气的懦夫,娶了略有好感的姑娘为妻,代价却是放弃从小心心念念青梅竹马的初恋。尽管选择是自己做的,但懦夫的心里总是念念叨叨,觉得使得自己未能与心上人比翼双飞的原因正是眼前的妻子,于是对眼前人的那一分好感也成了十分的恶感;但他偏偏又不是个彻底的渣男,总觉得既然娶了人家,总应该负起责来,对人家好点,于是便一边怀揣厌恶,一边强迫自己与对方多多相处,求一个心安。
多么纠结的情形啊。面对生物,我就是这样一个“不彻底的渣男”。
有很多次,我想把专业学习推到一边,提笔写点什么,而每每这时,就会有无限的愧疚冒出来:“专业都没学好,还浪费时间去写东西,写啥写呀!”
渐渐地,这种愧疚发酵成了更为功利的自我审视:“写东西有用吗?你又不是什么名人,不会有人看的。有这时间,还不如多做点‘有用’的事情,比如多看几篇专业文献什么的。”
是啊,把时间花在“有用”的事情上。我这么想着,磕磕绊绊地完成了学业,参与了实验项目,考了GRE和托福,申请到了美国的博士项目。
从某种意义上讲,我算是心想事成了。
我曾以为当作家会饿死,而生物大坑里“毕业=失业”的现实比比皆是,尤其是我所研究的方向,并不太适合药企,但学术界的竞争也十分惨烈——毕竟僧极多粥极少,留下的注定是极少数。我怕无法养活自己而放弃了作家梦,但学生物能否养活自己,真的也不太好说。
我曾听父母无数遍地担忧,担忧我若痴迷于写作,最后会陷入抑郁。嗯,生物博士的抑郁比率可真的是杠杠的,连文献里都有报道,更别提那些因抑郁而导致极端后果的新闻了。
这算不算是另一种形式的求仁得仁?
但其实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不开心。用“不开心”来形容,可能不完全恰当,更准确地说,是一种“这不是我想做的事儿”的感受。哪怕实验成功了,论文发表了,博士毕业了,我在短暂的兴奋之后,总能感觉到一个声音在心底强烈地叫嚣,叫嚣着“我不属于这里”。
我也想做出伟大的科学发现,发表牛气哄哄的高水平论文,成为众人闪着星星眼仰望的学术大牛。但这种“想”就和当初选择读生物的初衷一样,明白这很好很好,但就是不知道,我自己,究竟在哪儿。
毕竟这一切,都不是因着我的喜好而选择的。
我终于再次提笔,却发现满脑子想着“怎么写比较‘有用’”的自己,已经无法写出打动人的文字。
转机的开头往往并不起眼:有天,大学时的好基友小傅找到我,说他正在翻译一本科普书,希望我能给译稿提些意见。
朋友的求助总能让一件事的动机变得理所应当,于是我毫不犹豫地开始对着英文原稿,一字一句地阅读译文。有趣的是,在那一瞬间,我满脑子的“如何更‘有用’”忽然消失殆尽,只剩下一个念头:“这里怎么翻译,才能易读、优美,又准确?”
那是段引人怀念的时光。我和小傅隔着互联网为一个词、一句话争论不休,灵感的火花却也常在这种争执中迸发,然后一起为找到满意的译法而开心得像两个傻子。
更让我惊喜的是,在一字一句的推敲中,我发现,对方块字的敏感与热爱并未真正离开我,它只是掩在了追求“有用”的功利心理之下。当我终于抛开那些“有用”“没用”的想法,开始回归文字最初的目的——表达——时,那些纠结与困顿、那种“我不属于这里”的迷茫感,忽然都消失了。
我仿佛又回到了从前,还没有选择生物的时候。对我来讲,这真是一项极容易进入状态的工作,只要稿件在我面前打开,我就会不由自主地去阅读、去推敲、去反复咀嚼每一个字句。从前我并不觉得这样有什么特别,但在科研中慢慢变成了拖延症患者后,我开始明白,这种工作状态并非唾手可得,它确实表明了一些我从前一直忽视的东西。
这本书后来出版了,它是我参与的第一本科普译作。虽然我当时的身份只是校对,但当我看到封面上自己的名字时,那种满足感超越了任何一篇学术论文的发表。
可是我依然不知道,未来的路在何方。
科普、翻译、写作,听上去很美,但要靠它们糊口,却并不容易。许多优秀的译者和作者,都仅仅只是将写作和翻译作为爱好或副业。或许,对我来说,留在学术界,业余进行科普翻译或写作,是个不错的选择。但学术界的要求年年水涨船高,我自认并非科研天才,想要做好学术,就很难匀出时间给翻译或者写作。一切似乎又回到了从前,生活的主旋律再一次变成了纠结。
直到有一天,在我不知情的时候,有个素未谋面的人对我做出了这样的评价:“我觉得她(指我)是真心喜欢做这些的,毕竟,科普翻译并不轻松,又没多少经济收益,能在这样的情况下坚持做这些,肯定其实是喜欢的。只是,科普不像科研学术,有一条非常明确的路可以走。科普的路并不分明。而她迟迟犹豫不决,可能只是因为看不到这样一条路。”
说这话的人是公众号菠萝因子的作者,科普作家菠萝。他写东西文风务实,内容靠谱,是我一直非常欣赏的一位科普前辈。我家老王在一次会议上遇见了他,并和他聊起了我的纠结,而引出了他的这番评论。
菠萝的话或许无心,在我心中却不啻于闪电惊雷:是啊,我的思维从来都局限在找别人已经开辟好的大道,却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也可以踏出一条路来;我的纠结与犹豫,从来都不是因为不知道自己喜欢什么,而只是缺乏勇气,不敢迈出和别人不同的那一步。
如果再用感情与婚姻来比喻的话,我这个“渣男”依然对写作这个初恋情人恋恋不忘,甚至想重修旧好,却不知道旧情人是否愿意接受我,因而迟迟拖着不愿离开“原配”生物科研。
嗯,还蛮“渣”的。
人生中很多重要的决定,细究起来却不过一瞬。我在那一瞬里决定了很多事情,比如加入菠萝牵头的公益组织,以志愿者身份参与科普;比如开始写这个公众号;比如开始着笔自己从前构思已久的小说……最重要的是,我决定不再等待别人开辟好的路,我要自己找路——一条走不通就换一条,没有路就自己开条路。
这大概就是从“依现实条件做决定”变为“依个人目标做决定”的好处——当你的目标非常确定时,一切的困难都变成了通向目标的指路牌。
当菠萝邀请我全职回国加入这个公益组织,负责科普内容时,我没太惊讶,但非常开心。这种开心和博士毕业时那种“终于打怪成功”的开心并不太一样,有点类似从前看到译作上自己名字的感觉——我终于不得不承认,在自己真心喜爱的方面得到认可,那种成就感与欢欣是其它方面无法匹敌的。
不过,作为一个在美国生活了十年,并且在国内毫无工作经验的人,全职回国,从现实角度上来讲,意味着很多的琐碎的事务要处理,很多的改变要适应。
我家母上大人的担心,也不是毫无来由——毕竟,国内许多用人单位都有三十五岁的年龄关卡,这时候开始一项算不得“稳定”,又不算高收入的工作,若是从现实条件来看,确实是折腾了。
可谁又说,三十多岁,不能折腾呢?
“折腾”的,不是世俗意义上的成功,而是自我意义上的完满。
从幼儿园起,我就一直是个听话的孩子,几乎每一步都踏着社会主流观点所认同的方向前进。如果我不迈出这“折腾”的一步,也许我依然能够取得一些成绩,但我也将永远是这样一个“孩子”,没有也不敢走出属于自己的路。
“三十多岁,开始折腾”与“三十多岁,还是个‘孩子’”,究竟哪个更惨?
我知道,这一番“折腾”,并不能为我保证一个成功的结果,但这“折腾”本身,就足以补偿——独立做决定的魄力、在周围反对声中的自我坚持、看到困难依然前行的勇气、解决困难达成目标的能力……这一切都不是从前那个“听话”的我能够拥有的,只有在“折腾”中才能慢慢获得。
国际航班上,万里高空的蓝天一望无垠,不知终点将落在哪里,但我们终归会到达终点的——我的未来也是一样。
放一首自己胡诌的小诗作结,博大家一哂:
破茧
艰难 、勇气
美丽、自由
终于在蓝天下翱翔
在明媚的暖阳下
翩跹于花间
舞成
素笺上轻灵的诗
蛹,不知道诗人怎么想
只是终于有了
足够的力气
可以冲开长久的束缚
去外面
冲向
毁灭,或者希望
据说,那叫做命运
本文首发于公众号“科普不烧脑”,转载请联系作者。非授权转载或抄袭将依法追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