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不是金子,不是银子,是一个巨大的仓库,可以取出我梦寐以求的东西。头顶的鹰,山尖的白马,身边的亲人,远方的朋友,都是从仓库里取出来的。心里的诗篇,也在仓库里散发着幽暗潮湿的气息。去年,我还没有摆脱困扰我多年的种种,比如念念的人,耿耿的事,比如能一个瞬间把我变成老鼠的巫师。一些重要的事还没有逐渐办妥,一件难以启齿的事也没有被时间抹去。
人在尘世活得越久,越觉得时间过得太快。有时,我只好停下匆匆的脚步,想一些困扰我多年的问题,其实想也白想,好多问题根本不能回答,好多事过于反常根本无法解释。我只好顶着日月或满天星辰继续长途跋涉。 看见许多人和我一样出入房间,吃饭、喝酒、说梦话、失眠、追逐,神色阴郁。 头发是灌木丛,是密林,是一地青稞正待成熟,人像沙漠,像海洋使万物生长。 去年,我头发茂密,心情沉重,充满活力又要忧心忡忡。在肃南祁丰,我生活了十二年,看莺飞草长,看金菊怒放,听牧民说起春天雪盖牧场,夏天大旱,牛羊病亡。有时候我想象自己是一只鹰,飘浮在云朵做成的故乡,有时候想象自己是一匹马,行走在海底深埋的另一个牧场,但想象无法改变我的现实,只好左手托住腮帮,右手按住心脏,坐成一座无言雕像。知道我离不开这身边的世界,想河底游鱼离不开它们的水域。
有时我爬上山顶,看到月亮爬上来,经幡在风里像鸟群一样呼啦啦地落下,看见树木沉睡过去,花草有着疲惫的身心,看见广场上有人在舞蹈,看见寺院里有人在祈祷,看见寺院的一个僧人在围墙边静默地看向远处,看见人间依然密不透风。有时我走进文殊寺,在佛堂里,把桑烟煨起,把酥油灯点燃,更多的时候,头顶骄阳融进一望无际的人群,让焦躁的心平静下来。或者带儿子开车去沙漠深处,不说话,看着远处瓦蓝的天空下高洁的雪山,雪山在远处,在冷出,长久地沉默着。
去年,在长长的旅途中,认识到一些事实,但我不说出来。在路上,我看见了我自己,也看见了留在我身边的人。说到这里,我一心一意想起一些人。他们那样珍贵的存留在我生命里,使我心怀吉祥的愿望。
去年,有一天,有一个人,去了很远的森林,在一棵老树上为我栓了许愿带,跪拜拜了老树,告诉我,从此我会吉祥如意,我在遥远的这里,想象他穿过山路丛林时诚挚的心情。还有一个人,听说我路过他们的城市,坐了大半夜火车,赶上我的火车,在站台上捎给我特产,请我下次带家人去他们的城市,我隔着车窗看着他比划的手势,知道在问还弹不弹古筝,就使劲点头,回忆起几年前淡淡地交往。还有一个人,看见我的车停在父母的门口,惊喜地进来把我拥抱,之后请我在她家住了一晚,讲给我她一年的生活 ,我安静地听,看岁月在她脸上留下的痕迹。还有一个人,在受委屈后打电话泣不成声,说要是能见面就好了,后来我们见了,却只字不提,只说健康、孩子和她钟爱的绘画。有一个人,在路上偶遇,请我一顿丰盛的晚餐,灌给我很多酒,第二天发消息郑重嘱咐珍惜健康和智慧,少喝酒。有一个人,送我们回家的路上,讲了一个故事,故事的名字叫《这一切都会过去》。有一个人,听说我要去他的单位,事先买了我喜欢的书,送给我书籍的时候说:“可惜没去家里坐坐,买的水果也没吃成。”从包里掏出两个石榴装在我的包里。有一个人,凌晨两点接我去她家,说好久不见,一定要见见,那夜我们说了什么不记得了,只记的她倾听的表情沉静美好。有一个人,坐出租车,公共汽车穿越盘山路,坐火车,换高铁,费了一整天又多半夜的时间来看我们,拎来一皮箱书籍,匆匆见面后又去赶火车、汽车、出租车……
去年,有一天,有一个人……去年,和儿子看电影,每次都会泪流不止。
《小窗幽记》说:“事但观其已然,便可知其未然。人必尽其当然,乃可听其自然。”我扪心自问,我尽其当然了么?没尽其当然,怎么能听其自然呢?依然有惭愧、有奢望、有念念,有耿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