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总在春日午后被记忆牵引,沿着时光的褶皱走回那片金灿灿的油菜花田。那时外婆的竹篮里盛着整个春天,外公的草帽檐上栖着流浪的云絮,而我的童年就躺在一朵蒲公英的绒球里,轻轻一吹,便散落在湿润的泥土与晨露之间。
田埂上的野雏菊记得我奔跑的足迹。六岁的赤脚踩过新犁的春泥,惊起沉睡的蚯蚓在暖阳下蜷成褐色的问号。油菜花擎着碎金般的花瓣,把天空割裂成流动的琥珀,风是梳着长辫的姑娘,掠过花海时总会遗落几粒青草的私语。我蹲在田垄间数三叶草的年轮,汁液染绿了指甲,像把整个春天都攥在手心。
蝉鸣涨潮的七月,外公的草帽成了捉迷藏的穹顶。我们在玉米地里追逐斑驳的光影,蚂蚱从裤管蹦向发梢,沾着露珠的蛛网在睫毛上织出彩虹。记得那日寻得半枚蝉蜕,空壳里还噙着昨夜的月光,外公说这是夏天写给秋天的信笺,而我偷偷把它别在衣襟,仿佛别住了永不西沉的太阳。
村口的老槐树是守护童年的巨人。枝桠间垂落的槐花香得清甜,外婆踩着木梯采撷时,围裙兜里总会掉下星星点点的花瓣。树洞藏着我的百宝箱:玻璃弹珠映着彩虹的弧度,鹅卵石裹着溪水的纹路,还有用作业本折的纸船,载着歪扭的字迹说要驶向银河对岸。某个暮色沉沉的傍晚,我看见父亲爬上树杈,往最高处的枝头系了架竹蜻蜓,他说等南风起时,蜻蜓的翅膀就能剪开云絮。
小河的清波里浮沉着整个夏天。我们卷起裤管在浅滩筑水坝,鹅卵石堆砌的城堡住着透明的虾米。表弟总爱掀起石块找螃蟹,被钳住手指时哇哇大叫,溅起的水花惊飞了饮水的翠鸟。泥塘边的青蛙产下琥珀般的卵,我们用芦苇杆轻轻搅动,看阳光在胶质里折射出七彩光晕。归家时满身泥浆,母亲举着竹扫帚追出半里地,却总在暮色四合时,往我挂彩的膝盖抹上清凉的薄荷膏。
深秋的晒谷场铺满金色诗行。稻草垛是蓬松的云朵,我们钻进迷宫般的缝隙,让干燥的稻香沾满衣领。外公扬谷的木掀扬起碎金般的尘雾,外婆筛米的竹匾漏下时光的沙粒。当夕阳把我们的影子拉得老长,远处升起的炊烟便像柔软的绸带,将嬉闹声与谷粒的私语轻轻系在晚风里。
如今我窗台种着含羞草,每当指尖触碰它蜷缩的叶片,就会想起老屋后那株被我摘秃的野蓟。外婆的银发比当年更亮,却再也追不上滚铁环的轨迹;父亲做的竹蜻蜓停在标本框里,翅膀上落满城市厚重的雾霭。有时在电梯里遇见抱着洋娃娃的孩子,她们瞳孔里跃动的星光,多像那年从指缝溜走的萤火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