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书笔记284《内在的从容》

作者:  周国平

人性

每一个人的长处和短处是同一枚钱币的两面,就看你把哪一面翻了出来。换一种说法,就每一个人的潜质而言,本无所谓短长,短长是运用的结果,用得好就是长处,用得不好就成了短处。

华兹华斯说:“孩子是大人的父亲。”我这样来论证这个命题——

孩子长于天赋、好奇心、直觉,大人长于阅历、知识、理性,因为天赋是阅历的父亲,好奇心是知识的父亲,直觉是理性的父亲,所以孩子是大人的父亲。

这个命题除了表明我们应该向孩子学习之外,还可做另一种解释:对于每一个人来说,他的童年状况也是他的成年状况的父亲,因此,早期的精神发育在人生中具有关键作用。

人是情感动物,也是理智动物,二者不可缺一。

在人类一切事业中,情感都是原动力,而理智则有时是制动器,有时是执行者。或者说,情感提供原材料,理智则做出取舍,进行加工。世上决不存在单凭理智就能够成就的事业。

所以,无论哪一领域的天才,都必是具有某种强烈情感的人。区别只在于,由于理智加工程度和方式的不同,对那作为原材料的情感,我们从其产品上或者容易认出,或者不容易认出罢了。

情感和理智是一对合作伙伴,如同一切合作伙伴一样,它们之间可能发生冲突。有几种不同情况:

其一,两者都弱,冲突也就弱,其表现是平庸。

其二,双方力量对比悬殊,情感强烈而理智薄弱,或理智发达而情感贫乏。在这两种情形下,冲突都不会严重,因为一方稳占支配地位。这样的人可能一事无成,也可能成为杰出的偏才。

其三,两者皆强,因而冲突异常激烈。然而,倘若深邃的理智终于能驾御磅礴的情感,从最激烈的冲突中便能产生最伟大的成就。这就是大天才的情形。

一个人对于人性有了足够的理解,他看人包括看自己的眼光就会变得既深刻又宽容,在这样的眼光下,一切隐私都可以还原成普遍的人性现象,一切个人经历都可以转化成心灵的财富。

绝大多数人的生命潜能有太多未被发现和运用。由于环境的逼迫、利益的驱使或自身的懒惰,人们往往过早地定型了,把偶然形成的一条窄缝当成了自己的生命之路,只让潜能中极小一部分从那里释放,绝大部分遭到了弃置。人们是怎样轻慢地亏待自己只有一次的生命啊。

不论电脑怎样升级,我只是用它来写作,它的许多功能均未被开发。我们的生命何尝不是如此?

骄傲与谦卑未必是反义词。

有高贵的骄傲,便是面对他人的权势、财富或任何长处不卑不亢,也有高贵的谦卑,便是不因自己的权势、财富或任何长处傲视他人,它们是相通的。

同样,有低贱的骄傲,便是凭借自己的权势、财富或任何长处趾高气扬,也有低贱的谦卑,便是面对他人的权势、财富或任何长处奴颜婢膝,它们也是相通的。

真正的对立存在于高贵与低贱之间。

我听到一场辩论:挑选一个人才,人品和才智哪一个更重要?双方各执一端,而有一个论据是相同的。一方说,人品重要,因为才智是可以培养的,人品却难改变。另一方说,才智重要,因为人品是可以培养的,才智却难改变。

其实,人品和才智都是可以改变的,但要有大的改变都很难。

也许,人是很难真正改变的,内核的东西早已形成,只是在不同的场景中呈现不同的形态,场景的变化反而证明了内核的坚固。

人性意义上的伟大是世界性的,必能赢得一切民族的人的尊敬。

耶稣说:“先知在自己的家乡往往不受欢迎,而在家乡之外却受到尊敬。”套用他的话,我们可以说,只在自己的家乡受到推崇,而在家乡之外不受欢迎的榜样是不够格的榜样。

在任何专制体制下,都必定盛行严酷的道德法庭,其职责便是以德的名义把人性当做罪恶来审判。事实上,用这样的尺度衡量,每个人都是有罪的,至少都是潜在的罪人。可是,也许正因为如此,道德审判反而更能够激起疯狂的热情。

据我揣摩,人们的心理可能是这样的:一方面,自己想做而不敢做的事,竟然有人做了,于是嫉妒之情便化装成正义的愤怒猛烈喷发了。当然啦,决不能让那个得了便宜的人有好下场;另一方面,倘若自己也做了类似的事,那么,坚决向法庭认同,与罪人划清界线,就成了一种自我保护的本能反应,仿佛谴责的调门越高,自己就越是安全。

因此,凡道德法庭盛行之处,人与人之间必定充满残酷的斗争,人性必定扭曲,爱必定遭到扼杀。

人生

人生中的大问题都是没有答案的,但是,惟有思考这些问题的人才可能真正拥有自己的生活信念和生活准则。

人生中有些事情很小,但可能给我们造成很大的烦恼,因为离得太近。人生中有些经历很重大,但我们当时并不觉得,也因为离得太近。距离太近时,小事也会显得很大,使得大事反而显不出大了。隔开一定距离,事物的大小就显出来了。

我们走在人生的路上,遇到的事情是无数的,其中多数非自己所能选择,它们组成了我们每一阶段的生活,左右着我们每一时刻的心情。我们很容易把正在遭遇的每一件事情都看得十分重要。然而,事过境迁,当我们回头看走过的路时便会发现,人生中真正重要的事情是不多的,它们奠定了我们的人生之路的基本走向,而其余的事情不过是路边的一些令人愉快或不愉快的小景物罢了。

人生中一切美好的时刻,我们都无法留住。人人都生活在流变中,人人的生活都是流变。那么,一个人的生活是否精彩,就并不在于他留住了多少珍宝,而在于他有过多少想留而留不住的美好的时刻,正是这些时刻组成了他的生活中的流动的盛宴。留不住当然是悲哀,从来没有想留住的珍宝却是更大的悲哀。

既然一切美好的价值都会成为过去,我们就必须承认过去的权利,过去不是空无,而是一切美好价值存在的惟一可能的形式。

世上事了犹未了,又何必了。这种心境,完全不是看破红尘式的超脱,而更像是一种对人生悲欢的和解和包容。

人心中应该有一些有分量的东西,使人沉重的往事是不会流失的。

人生有千百种滋味,品尝到最后,都只留下了一种滋味,就是无奈。生命中的一切花朵都会凋谢,一切凋谢都不可挽回,对此我们只好接受。我们不得不把人生的一切缺憾随同人生一起接受下来,认识到了这一点,我们心中就会产生一种坦然。无奈本身包含不甘心的成分,可是,当我们甘心于不甘心,坦然于无奈,对无能为力的事情学会了无所谓,无奈就成了一种境界。

我们平时斤斤计较于事情的对错,道理的多寡,感情的厚薄,在一位天神的眼里,这种认真必定十分可笑。

我相信,终年生活在大自然中的人,是会对一草一木产生感情的,他会与它们熟识,交谈,会惦记和关心它们。大自然使人活得更真实也更本质。

做人

一个自己有人格的尊严的人,必定懂得尊重一切有尊严的人格。

同样,如果你侮辱了一个人,就等于侮辱了一切人,也侮辱了你自己。

做人要讲道德,做事要讲效率。讲道德是为了对得起自己的良心,讲效率是为了对得起自己的生命。

在人类的基本价值中,有一项久已被遗忘,它就是高贵。

西方人文传统中有一个重要观念,便是人的尊严,其经典表达就是康德所说的“人是目的”。按照这个观念,每个人都是一个有尊严的精神性存在,不可被当做手段使用。对于今天许多国人来说,这个观念何其陌生,只把自己用做了谋利的手段,互相之间也只把对方用做了谋利的手段,未尝想到自己和别人都是有尊严的精神性存在。

世上有一种人,毫无尊严感,毫不讲道理,一旦遇上他们,我就不知道怎么办好了,因为我与人交往的惟一基础是尊严感,与人斗争的惟一武器是讲道理。我不得不相信,在生物谱系图上,我和他们之间隔着无限遥远的距离。

人生意义取决于灵魂生活的状况。其中,世俗意义即幸福取决于灵魂的丰富,神圣意义即德性取决于灵魂的高贵。

人应该有一种基本的自信,就是做人的自信,作为人类平等一员的自信。在专制政治下,人们的这种自信必然遭到普遍的摧毁。当所有的人都被迫跪下的时候,那惟一站着的人就成了神。

在日常生活中,当一个人在某方面———例如权力、财产、知识、相貌等———处于弱势状态时,常常也会产生自卑心理。但是,只要你拥有做人的基本自信,你就比较容易克服这类局部的自卑,依然坦荡地站立在世界上。

那些没有立足点的人,他们哪儿都不在,竟因此自以为是自由的。在今天,这样的人岂不仍然太多了?没有自己的信念,他们称这为思想自由。没有自己的立场,他们称这为行动自由。没有自己的女人,他们称这为爱情自由。可是,真正的自由始终是以选择和限制为前提的,爱上这朵花,也就是拒绝别的花。一个人即使爱一切存在,仍必须为他的爱找到确定的目标,然后他的博爱之心才可能得到满足。

人应该活得真实。真实不在这个世界的某一个地方,而是我们对这个世界的一种态度,是我们终于为自己找到的一种生活信念和准则。

处世

人活世上,有时难免要有求于人和违心做事。但是,我相信,一个人只要肯约束自己的贪欲,满足于过比较简单的生活,就可以把这些减少到最低限度。远离这些麻烦的交际和成功,实在算不得什么损失,反而受益无穷。我们因此获得了好心情和好光阴,可以把它们奉献给自己真正喜欢的人,真正感兴趣的事,而首先是奉献给自己。对于一个满足于过简单生活的人,生命的疆域是更加宽阔的。

人的精力是有限的,有所为就必有所不为,而人与人之间的巨大区别就在于所为所不为的不同取向。

我相信,在现代的市场竞争中,综合素质是更加重要的,其中也包括精神素质。市场上的大手笔往往出自精神视野宽阔的人,玩弄小伎俩的人虽能得逞于一时,但决没有大出息。

仗义和信任貌似相近,实则属于完全不同的道德谱系。信任是独立的个人之间的关系,一方面各人有自己的人格、价值观、生活方式、利益追求等,在这些方面彼此尊重,绝不要求一致;另一方面合作做事时都遵守规则。仗义却相反,一方面抹杀个性和个人利益,样样求同,不能容忍差异;另一方面共事时不讲规则。

成功不是衡量人生价值的最高标准,比成功更重要的是,一个人要拥有内在的丰富,有自己的真性情和真兴趣,有自己真正喜欢做的事。只要你有自己真正喜欢做的事,你就在任何情况下都会感到充实和踏实。那些仅仅追求外在成功的人实际上是没有自己真正喜欢做的事的,他们真正喜欢的只是名利,一旦在名利场上受挫,内在的空虚就暴露无遗。照我的理解,把自己真正喜欢做的事做好,尽量做得完美,让自己满意,这才是成功的真谛,如此感到的喜悦才是不搀杂功利考虑的纯粹的成功之喜悦。当然,这个意义上的成功已经超越于社会的评价,而人生最珍贵的价值和最美好的享受恰恰就寓于这样的成功之中。

成功是一个社会概念,一个直接面对上帝和自己的人是不会太看重它的。

有一些渺小的人获得了虚假的成功,他们的成功很快就被历史遗忘了。有一些伟大的人获得了真实的成功,他们的成功被历史永远记住了。但是,我知道,还有许多优秀的人,他们完全淡然于成功,最后也确实与成功无缘。对于这些人,历史既没有记住他们,也没有遗忘他们,他们是超越于历史之外的。

生命有限,我害怕把精力投错了地方,致使不再来得及做成自己真正想做的事情。我本来就不是一个爱热闹的人,今后会更加远离一切热闹,包括媒体的热闹和学界的热闹(我把后者看做前者的一个类别),在安静中做成自己想做的事情,或者至少把自己真正想做什么的问题想明白。其实,真想明白了,哪有做不成之理呢?

独处与交往

独处也是一种能力,并非任何人任何时候都可具备的。具备这种能力并不意味着不再感到寂寞,而在于安于寂寞并使之具有生产力。人在寂寞中有三种状态。一是惶惶不安,茫无头绪,百事无心,一心逃出寂寞。二是渐渐习惯于寂寞,安下心来,建立起生活的条理,用读书、写作或别的事务来驱逐寂寞。三是寂寞本身成为一片诗意的土壤,一种创造的契机,诱发出关于存在、生命、自我的深邃思考和体验。

有的人只习惯于与别人共处,和别人说话,自己对自己无话可说,一旦独处就难受得要命,这样的人终究是肤浅的。人必须学会倾听自己的心声,自己与自己交流,这样才能逐渐形成一个较有深度的内心世界。

我身上有两个自我。一个好动,什么都要尝试,什么都想经历。另一个喜静,对一切加以审视和消化。这另一个自我,仿佛是它把我派遣到人世间活动,同时又始终关切地把我置于它的视野之内,随时准备把我召回它的身边。即使我在世上遭受最悲惨的灾难和失败,只要识得返回它的途径,我就不会全军覆没。它是我的守护神,为我守护着一个永远的家园,使我不致无家可归。

在我们每个人身上,除了外在的自我以外,都还有着一个内在的精神性的自我。可惜的是,许多人的这个内在自我始终是昏睡着的,甚至是发育不良的。为了使内在自我能够健康生长,你必须给它以充足的营养。如果你经常读好书、沉思、欣赏艺术,拥有丰富的精神生活,你就一定会感觉到,在你身上确实还有一个更高的自我,这个自我是你的人生路上的坚贞不渝的精神密友。

人在世上都离不开朋友,但是,最忠实的朋友还是自己,就看你是否善于做自己的朋友了。要能够做自己的朋友,你就必须比那个外在的自己站得更高,看得更远,从而能够从人生的全景出发给他以提醒、鼓励和指导。

“记住回家的路”这句话有两层意思。其一,人活在世上,总要到社会上去做事的。如果说这是一种走出家门,那么,回家便是回到每个人的自我,回到个人的内心生活。一个人倘若只有外在生活,没有内心生活,他最多只是活得热闹或者忙碌罢了,决不可能活得充实。其二,如果把人生看做一次旅行,那么,只要活着,我们就总是在旅途上。人在旅途,怎能没有乡愁?乡愁使我们追思世界的本原、人生的终极、灵魂的永恒故乡。总括起来,“记住回家的路”就是:记住从社会回到自我的路,记住从世界回到上帝的路。人当然不能不活在社会上和世界中,但是,时时记起回家的路,便可以保持清醒,不在社会的纷争和世界的喧嚣中沉沦。

真正成为自己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世上有许多人,你可以说他是随便什么东西,例如是一种职业,一种身份,一个角色,惟独不是他自己。如果一个人总是按照别人的意见生活,没有自己的独立思考,总是为外在的事务忙碌,没有自己的内心生活,那么,说他不是他自己就一点儿也没有冤枉他。因为确确实实,从他的头脑到他的心灵,你在其中已经找不到丝毫真正属于他自己的东西了,他只是别人的一个影子和事务的一架机器罢了。

做自己的一个冷眼旁观者和批评者,这是一种修养,它可以使我们保持某种清醒,避免落入自命不凡或者顾影自怜的可笑复可悲的境地。

人们常常误认为,那些热心于社交的人是一些慷慨之士。泰戈尔说得好,他们只是在挥霍,不是在奉献,而挥霍者往往缺乏真正的慷慨。

那么,挥霍与慷慨的区别在哪里呢?我想是这样的:挥霍是把自己不珍惜的东西拿出来,慷慨是把自己珍惜的东西拿出来。社交场上的热心人正是这样,他们不觉得自己的时间、精力和心情有什么价值,所以毫不在乎地把它们挥霍掉。相反,一个珍惜生命的人必定宁愿在孤独中从事创造,然后把最好的果实奉献给世界。

与人相处,如果你感到格外的轻松,在轻松中又感到真实的教益,我敢断定你一定遇到了你的同类,哪怕你们从事着截然不同的职业。

对于人际关系,我逐渐总结出了一个最合乎我的性情的原则,就是尊重他人,亲疏随缘。我相信,一切好的友谊都是自然而然形成的,不是刻意求得的。我还认为,再好的朋友也应该有距离,太热闹的友谊往往是空洞无物的。

使一种交往具有价值的不是交往本身,而是交往者各自的价值。高质量的友谊总是发生在两个优秀的独立人格之间,它的实质是双方互相由衷的欣赏和尊敬。因此,重要的是使自己真正有价值,配得上做一个高质量的朋友,这是一个人能够为友谊所做的首要贡献。

凡是顶着友谊名义的利益之交,最后没有不破裂的,到头来还互相指责对方不够朋友,为友谊的脆弱大表义愤。其实,关友谊什么事呢,所谓友谊一开始就是假的,不过是利益的面具和工具罢了。今天的人们给了它一个恰当的名称,叫感情投资,这就比较诚实了,我希望人们更诚实一步,在投资时把自己的利润指标也通知被投资方。

现在人们提倡关爱,我当然赞成。我想提醒的是,不要企图用关爱去消除一切隔膜,这不仅是不可能的,而且会使关爱蜕变为精神强暴。在我看来,一种关爱不论来自何方,它越是不带精神上的要求,就越是真实可信,母爱便是一个典型的例证。关爱所给予的是普通的人间温暖,而在日常生活中,我们真正需要并且可以期望获得的也正是这普通的人间温暖。至于心灵的沟通,那基本上是一件可遇而不可求的事情,因而对之最适当的态度是顺其自然。

孩子和教育

看着孩子可爱的模样,我心中总是响起一个声音:假如这情景能长驻该多好啊!当然,这是不可能的,孩子会长大,以后会有长大了的可爱和不可爱,没有任何办法能够阻挡孩子走向辉煌的或者平凡的成年。

即使有办法,我也不愿意阻挡,不过那是另一个问题了。

童年无小事,人生最早的印象因为写在白纸上而格外鲜明,旁人觉得琐碎的细节很可能对本人性格的形成发生过重大作用。

我一再发现,孩子对于荣誉极其敏感,那是他们最看重的东西。可是,由于尚未建立起内心的尺度,他们就只能根据外部的标志来判断荣誉。在孩子面前,教师不论智愚都能够成为权威,靠的就是分配荣誉的权力。

成长是人生最重要而奇妙的经历之一,我们在一生中有两次机会来体验这个经历,一次是为人子女,在父母抚育下长大,另一次是为人父母,抚育孩子长大。然而,我们所经历过的事情,未必就是我们所了解的。事实上,在这两种情形下,我们的处境都带有某种不可避免的盲目性。因此,孩子怎样长大——这始终是一个需要我们特别关注的题目。

从孩子出生那天起,坚持不懈地为孩子写日记,记录孩子的成长过程。在我看来,凡是有文化的父母都应该这样做,这是他们能够为孩子、也为自己做的一件极有价值的事情。

据说童年是从知道大人们的性秘密那一天开始失去的。在资讯发达的今天,孩子们过早地失去了童年,而大人们的尴尬在于,不但失去了秘密,而且失去了向孩子揭示秘密的权力。

成长是一个不断学习的过程,学习如何做人处世,如何思考问题。不过,学习的场所未必是在课堂上。事实上,生活中偶然的契机,意外的遭遇,来自他人的善意或恶意,智者的片言只语,都会是人生中生动的一课,甚至可能改变我们人生的方向。

青春似乎有无数敌人,但是,在某种意义上,学校、老师、家长、社会等等都是假想敌,真正的敌人只有一个,就是虚伪。当一个人变得虚伪之时,便是他的青春终结之日。在成长的过程中,一个人能够抵御住虚伪的侵袭,依然真实,这该是多么非凡的成就。

做孩子的朋友,孩子也肯把自己当做朋友,乃是做父母的最高境界。溺爱是动物性的爱,那是最容易的,难的是使亲子之爱获得一种精神性的品格。所谓做孩子的朋友,就是不把孩子当做宠物或工具,而是视为一个正在成形的独立的人格,不但爱他疼他,而且给予信任和尊重。凡属孩子自己的事情,既不越俎代庖,也不横加干涉,而是怀着爱心加以关注,以平等的态度进行商量。父母与孩子之间要有朋友式的讨论和交流的氛围。正是在这种氛围里,孩子便能够逐渐养成基于爱和自信的独立精神,从而健康地成长。

从一个人教育孩子的方式,最能看出他自己的人生态度。那种逼迫孩子参加各种班学各种技能的家长,自己在生活中往往也急功近利。相反,一个淡泊于名利的人,必定也愿意孩子顺应天性愉快地成长。

我由此获得了一个依据,去分析貌似违背这个规律的现象。譬如说,我基本可以断定:一个自己无为却逼迫孩子大有作为的人,他的无为其实是无能和不得志;一个自己拼命奋斗却让孩子自由生长的人,他的拼命多少是出于无奈。这两种人都想在孩子身上实现自己的未遂愿望。

我常常观察到,很小的孩子就会表露出对死亡的困惑、恐惧和关注。不管大人们怎样小心避讳,都不可能向孩子长久瞒住这件事,孩子总能从日益增多的信息中,从日常语言中,乃至从大人们的避讳态度中,终于明白这件事的可怕性质。他也许不说出来,但心灵的地震仍在地表之下悄悄发生。面对这类问题,大人们的通常做法一是置之不理,二是堵回去,叫孩子不要瞎想,三是给一个简单的答案,那答案必定是一个谎言。在我看来,这三种做法都是最坏的。正确的做法是鼓励孩子,不妨与他讨论,提出一些可能的答案,但一定不要做结论。让孩子从小对人生最重大也最令人困惑的问题保持勇于面对的和开放的心态,这肯定有百利而无一弊,有助于在他们的灵魂中生长起一种根本的诚实。

真实的、不可遏制的兴趣是天赋的可靠标志。

一个人的天赋素质是原初的、基本的东西,后天的环境和教育都是以之为基础发生作用的。对于一个天赋素质好的人来说,即使环境和教育是贫乏的,他仍能从中汲取适合于他的养料,从而结出丰硕的果实。

教育的本义是唤醒灵魂,使之在人生的各种场景中都保持在场。相反,倘若一个人的灵魂总是缺席,不管他多么有学问或多么有身份,我们仍可把他看做一个没有受过教育的蒙昧人。

把你在课堂上和书本上学到的知识都忘记了,你还剩下什么?——这个问题是对智力素质的一个检验。

把你在社会上得到的地位、权力、财产、名声都拿走了,你还剩下什么?——这个问题是对心灵素质的一个检验。

事实上,每个人天性中都蕴涵着好奇心和求知欲,因而都有可能依靠自己去发现和领略阅读的快乐。遗憾的是,当今功利至上的教育体制正在无情地扼杀人性中这种最宝贵的特质。在这种情形下,我只能向有识见的教师和家长反复呼吁,请你们尽最大可能保护孩子的好奇心,能保护多少是多少,能抢救一个是一个。我还要提醒那些聪明的孩子,在达到一定年龄之后,你们要善于向现行教育争自由,学会自我保护和自救。

是到全民向教育提问的时候了。中国现行教育的弊病有目共睹,有什么理由继续忍受?可以毫不夸张地说,在今日中国,教育是最落后的领域,它剥夺孩子的童年,扼杀少年人的求知欲,阻碍青年人的独立思考,它的所作所为正是教育的反面。改变无疑是艰难的,牵涉到体制、教师、教材各个方面。但是,前提是澄清教育的理念,弄清楚一个问题:教育究竟何为?

幸福与苦难

人生有两大幸福,一是做自己喜欢做的事,做得让自己满意,另一是和自己喜欢的人在一起,给他(她)们带来快乐。

与快感相比,幸福是一个更高的概念,而要达到幸福的境界就必须有灵魂的参与。即使就快感而言,纯粹肉体性质的快感也是十分有限的,差不多也是比较雷同的,情感的投入才使得快感变得独特而丰富。

一种西方的哲学教导我们趋乐避苦。一种东方的宗教教导我们摆脱苦与乐的轮回。可是,真正热爱人生的人把痛苦和快乐一齐接受下来。

苦与乐不但有量的区别,而且有质的区别。在每一个人的生活中,苦与乐的数量取决于他的遭遇,苦与乐的品质取决于他的灵魂。

人生的幸福主要不在于各种外在条件,而在于你是否善于享受生活乐趣。生活乐趣的大小,则正如蒙田所说,取决于你对生活的关心程度。你把你的心只放在名利上,你对生活就会视而不见,生活就毫无乐趣可言。相反,你热爱生命,你用心品味生活中的各种细节和场景,便会发现乐趣无所不在。

快乐更多地依赖于精神而非物质,这个道理一点也不深奥,任何一个品尝过两种快乐的人都可以凭自身的体验予以证明,沉湎于物质快乐而不知精神快乐为何物的人也可以凭自己的空虚予以证明。

人生的本质决非享乐,而是苦难,是要在无情宇宙的一个小小角落里奏响生命的凯歌。

创造

一个人的工作是否值得尊敬,取决于他完成工作的精神而非行为本身。这就好比造物主在创造万物之时,是以同样的关注之心创造一朵野花、一只小昆虫或一头巨象的。无论做什么事情,都力求尽善尽美,并从中获得极大的快乐,这样的工作态度中蕴涵着一种神性,不是所谓职业道德或敬业精神所能概括的。

在一定意义上,一切创造活动都是针对问题讲故事,是把故事讲得令人信服的努力。

自然科学是针对自然界的问题讲故事,社会科学是针对社会的问题讲故事,文学艺术是针对人生的问题讲故事,宗教和哲学是针对终极问题讲故事。

圣埃克苏佩里把创造定义为“用生命去交换比生命更长久的东西”,我认为非常准确。创造者与非创造者的区别就在于,后者只是用生命去交换维持生命的东西,仅仅生产自己直接或间接用得上的财富;相反,前者工作是为了创造自己用不上的财富,生命的意义恰恰是寄托在这用不上的财富上。

真正的创造是不计较结果的,它是一个人的内在力量的自然而然的实现,本身即是享受。只要你的心灵是活泼的,敏锐的,只要你听从这心灵的吩咐,去做能真正使它快乐的事,那么,不论你终于做成了什么事,也不论社会对你的成绩怎样评价,你都是度了一个幸福的人生。

在任何时候,我的果实与我的精神之树的关系都远比与环境的关系密切。精神上的顿悟是可能发生的,不过,它的种子必定早已埋在那个产生顿悟的人的灵魂深处。生老病死为人所习见,却只使释迦牟尼产生了顿悟。康德一辈子没有走出哥尼斯堡这个小城,但偏是他彻底改变了世界哲学的方向。说到底,是什么树就结出什么果实。一个哲学家如果他本身不伟大,那么,无论什么环境都不能使他伟大。

一个民族在文化上能否有伟大的建树,归根到底取决于心智生活的总体水平。拥有心智生活的人越多,从其中产生出世界历史性的文化伟人的机会就越大。

我们不只缺乏大诗人,也缺乏大哲学家、大科学家、大作曲家等等,所以,原因恐怕不能只从诗坛上寻找。我认为,原因很可能在于我们的文化传统的实用品格,对纯粹的精神性事业不重视、不支持。一切伟大的精神创造的前提是把精神价值本身看得至高无上,在我们的氛围中,这样的创造者不易产生,即使产生了也是孤单的,很容易夭折。中国要真正成为有世界影响的文化大国,就必须改变文化的实用品格。一个民族拥有一批以纯粹精神创造为乐的人,并且以拥有这样一批人为荣,在这样的民族中最有希望产生出世界级的文化伟人。

天才是伟大的工作者。凡天才必定都是热爱工作、养成了工作的习惯的人。当然,这工作是他自己选定的,是由他的精神欲望发动的,所以他乐在其中,欲罢不能。那些无此体验的人从外面看他,觉得不可理解,便勉强给了一个解释,叫做勤奋。

世上大多数人是在外在动机的推动下做工作的,他们的确无法理解为自己工作是怎么一回事。一旦没有了外来的推动,他们就不知自己该做什么了。

还有一些聪明人或有才华的人,也总是不能养成工作的习惯,终于一事无成。他们往往有怀才不遇之感,可是,在我看来,一个人不能养成工作的习惯,这本身即已是才华不足的证明,因为创造欲正是才华最重要的组成部分。

对天才来说,才能是沉重的包袱,必须把它卸下来,也就是说,把它充分释放出来。“天才就是勤奋”,但天才的勤奋不是勉为其难的机械的劳作,而是能量的不可遏止的释放。有时候,天才与普通人的区别仅在于是否养成了严格的工作习惯。

每一个伟大的精神创造者,不论从事的是哲学、文学还是艺术,都有两个显著特点。一是具有内在的一贯性,其所有作品是一个整体。在一定意义上可以说,每一个伟大的哲学家一辈子只在思考一个问题,每一个伟大的艺术家一辈子只在创作一部作品。另一是具有挑战性,不但向外界挑战,而且向自己挑战,不断地突破和超越自己,不断地在自己的问题方向上寻找新的解决。

一个人用一生的时间见证和践行了某个基本真理,当他在无人处向一切人说出它时,他的口气就会像基督。

先知与智者的区别,在于他不但思考,而且把思考变成行动,在行动中思考,用行动来思考。

哲学

两千年来哲学的一个迷误是,混淆了灵魂和头脑所寻求的东西。

人生中有种种不如意处,其中有一些是可改变的,有一些是不可改变的。对于那些不可改变的缺陷,哲学提供了一种视角,帮助我们坦然面对和接受。在此意义上,可以说哲学是一种慰藉。但是,哲学不只是慰藉,更是智慧。二者的区别也许在于,慰藉类似于心理治疗,重在调整我们的心态,智慧调整的却是我们看世界和人生的总体眼光。因此,如果把哲学的作用归结为慰藉,就有可能缩小甚至歪曲哲学的内涵。

任何一个真正的哲学问题都不可能有所谓标准答案,可贵的是发问和探究的过程本身,使我们对那些根本问题的思考始终处于活泼的状态。

哲学在理性与终极关切之间保持着一种紧张关系,一方面使终极价值处在永远不确定和被追问的状态,防止信仰的盲目,另一方面使理性不自囿于经验的范围,力求越界去解决更高的任务而不能,防止理性的狭隘和自负。

人的根本限制就在于不得不有一个肉身凡胎,它被欲望所支配,受有限的智力所指引和蒙蔽,为生存而受苦。可是,如果我们总是坐在肉身凡胎这口井里,我们也就不可能看明白它是一个根本限制。所以,智慧就好像某种分身术,要把一个精神性的自我从这个肉身的自我中分离出来,让它站在高处和远处,以便看清楚这个在尘世挣扎的自己所处的位置和可能的出路。

从一定意义上说,哲学家是一种分身有术的人,他的精神性自我已经能够十分自由地离开肉身,静观和俯视尘世的一切。

哲学就是分身术,把精神自我从肉体自我中分离出来,并且立足于精神自我,与那个肉体自我拉开距离,不被它所累。如果这个距离达到了无限远,肉体自我等于不存在了,便是宗教的境界了。

历史是时代的坐标,哲学是人生的坐标。

形而上学实际上是人和自己较劲。人本是有限,必归于虚无,不甘心,于是想上升为神,变为无限。可是,人终归不能成为神。也许应该和解,不要太和自己较劲了,在无限与虚无之间,也肯定有限的价值。

人类天性中有一种不可消除的冲动,就是要对世界和人生的问题追根究底。这种冲动虽说提升了人类存在的精神品质,但并不有利于人类在生物学意义上的生存。仿佛是为了保护人类的生存,上天就只让这种冲动在少数人身上格外强烈。古往今来,在世界的不同角落里,都有这样一些怀着强烈的形而上学冲动的人,不妨说,他们是一些中了形而上学之蛊的人。这样的人倘若同时具有巨大的才能,就可能成为精神领域里的天才。可是,倘若才能不足以驾御强烈的冲动,情形就惨了,很可能会被冲动所毁而毫无积极的结果。在一般人眼里,凡是痴迷于精神事物的人都有疯狂之嫌,区别在于,有的人同时是天才,有的人却仅仅是疯子。在某种意义上,后者是人类精神追求不得不付出的代价。

哲学存在于一切感悟着人生的心灵中和思考着人生的头脑中,把它仅仅变成一种正业,至少是对它的缩小。我不信任一个只务正业的哲学家,就像不信任一个从不逃课的学生一样。

哲学有作为学术的一面,是少数人在学院里研究的一门学问。哲学经历了2000多年的发展,积累了大量资料,自成一个知识领域,需要有专门人才进行研究。但哲学不止于此,哲学主要不是知识,而是对世界和人生根本问题的独立思考。

四种哲学家:哲学就业者,把哲学当做饭碗,对哲学本身并无兴趣;哲学学者,把哲学当做学术,做知识性的整理和解释工作,研究前人和别人思考的结果,确实有这方面的兴趣或成绩;哲学大师,真正是独立思考,对世界和人生的思考提出了新思路,创建了新体系,并产生重大影响,改变了哲学史;哲人,爱智慧者,把哲学当做生活方式。

当然,上述区分是相对的。

如果把哲学看做精神生活的理性形式,那么,它在商业社会的处境是矛盾的。一方面,追逐实利的普遍倾向必然使它受到冷落。另一方面,追逐实利的结果是精神空虚,凡是感受到这种空虚并且渴望改变的人便可能愈加倾心于哲学。所以,哲学既是这个时代的弃妇,又是许多人的梦中情人。

我们要了解任何一位大哲学家的思想,都必须直接去读原著,而不能通过别人的转述,哪怕这个别人是这位大哲学家的弟子、后继者或者研究他的专家和权威。我自己的体会是,读原著绝对比读相关的研究著作有趣,在后者中,一种思想的原创力量和鲜活生命往往被消解了,只剩下了一副骨架,躯体某些局部的解剖标本,以及对于这些标本的博学而冗长的说明。

常常有人问我,学习哲学有什么捷径,我的回答永远是:有的,就是直接去读大哲学家的原著。之所以说是捷径,是因为这是惟一的途径,走别的路只会离目的地越来越远,最后还是要回到这条路上来。能够回来算是幸运的呢,常见的是丧失了辨别力,从此迷失在错误的路上了。

哲学的精华仅仅在大哲学家的原著中。如果让我来规划哲学系的教学,我会把原著选读列为惟一的主课。当然,历史上有许多大哲学家,一个人要把他们的原著读遍,几乎是不可能的,也是不必要的。以一本简明而客观的哲学史著作为入门索引,浏览一定数量的基本原著,这个步骤也许是省略不掉的。在这过程中,如果没有一种原著引起你的相当兴趣,你就趁早放弃哲学,因为这说明你压根儿对哲学就没有兴趣。倘非如此,你对某一个大哲学家的思想发生了真正的兴趣,那就不妨深入进去。可以期望,无论那个大哲学家是谁,你都将能够通过他而进入哲学的堂奥。不管大哲学家们如何观点相左,个性各异,他们中每一个人都必能把你引到哲学的核心,即被人类所有优秀的头脑所思考过的那些基本问题,否则就称不上是大哲学家了。

要对哲学是什么获得一个概念,最好的办法是去了解历史上的哲学家们在想些什么,并尽力跟随他们的思路走一走。

要真正领悟哲学是什么,最好的办法就是读大哲学家的原著,看他们在想什么问题和怎样想这些问题。你一旦读了进去,就再也不想去碰那些粗浅的启蒙读物了。

哲学课可以是最令人生厌的,也可以是最引人入胜的,就看谁来上这门课了。谁来上是重要的。与别的课以传授知识为主不同,在哲学课上,传授知识只居于次要地位,首要目标是点燃对智慧的爱,引导学生思考世界和人生的重大问题。要达到这个目标,哲学教师自己就必须是一个有着活泼心智的爱智者。他能在课堂上产生一个磁场,把思想的乐趣传递给学生。他是一个证人,学生看见他便相信了哲学决非一种枯燥的东西。这样一个教师当然不会拿着别人编的现成教材来给学生上课,他必须自己编教材,在其中贯穿着他的独特眼光和独立思考。

一个优秀哲学教师的本事不在于让学生接受他的见解,而在于让学生受到他的熏陶,思想始终处于活跃的状态。我对哲学课的最低和最高要求是把学生领进哲学之门,使他们约略领悟到哲学的爱智魅力。但这岂是一件容易的事!多少哲学教学的结果是南辕北辙,使学生听见哲学一词就头痛,看见贴着哲学标签的门就扭头,其实那些门哪里是通往哲学的呢。

对于任何学科的理论研究来说,哲学思考的能力都是重要的,它体现为一种超越学科界限的宏观视野,一种从整体出发把握本学科中关键问题的领悟力。凡不具备相当的哲学悟性的人,是很难在任何领域成为大学者的。

这个道理在哲学研究领域中就更加不言而喻了。一个不具备哲学思考能力的人,他所从事的任何研究都不可能是真正的哲学研究,他不但不能以哲学的方式处理所面对的问题,甚至会把完全非哲学性质的问题选做自己的课题。

我自知没有建构哲学新体系的能力。所谓建构新体系,应该真正是提出了新的思路,这种新思路在哲学史上或者不曾有过,或者仅仅只是萌芽。一个新体系的产生是哲学史上的一个事件,它改变了以往各个体系之间的关系,从而使作为整体的哲学史也发生了某种改变。如果没有真正重要的创新,只是重复前人,做些新的排列组合,我认为毫无价值,不想为这种事耗费精力。

文化和学术

文化有两个必备的要素,一是传统,二是思考。做一个有文化的人,就是置身于人类精神传统之中进行思考。

在市场经济迅速推进的条件下,文化的一大部分被消费趣味支配,出现平庸化趋势,这种情况不足为奇。如果一个民族在文化传统方面有深厚的精神底蕴,它就仍能够使其文化的核心不受损害,在世俗化潮流中引领精神文化的向上发展。但是,如果传统本身具有强烈的实用品格,缺少抵挡世俗化潮流的精神资源,文化整体的状况就堪忧了。这正是我们所面临的问题。

从前的精英在创造,在生活,人人都是一个独立的世界。今天的精英却只是无休止地咀嚼着从前的精英所留下的东西,名之曰文化讨论,并且人人都以能够在这讨论中插上几句话而自豪。

我相信,只要人类精神存在一天,文化就决不会灭亡。不过,我无法否认,对于文化来说,一个娱乐至上的环境是最坏的环境,其恶劣甚于专制的环境。在这样的环境中,任何严肃的精神活动都不被严肃地看待,人们不能容忍不是娱乐的文化,非把严肃化为娱乐不可,如果做不到,就干脆把戏侮严肃当做一种娱乐。

甲骨文,金文,竹简,羊皮纸,普通纸,电脑……书写越来越方便了,于是文字泛滥,写出的字也就越来越没有价值了。

斯多噶派用理性指导人生,把哲学变成每一个人的内心生活,给灵魂带来了宁静和安慰。斯多噶派还用理性指导社会,把法律变成人间惟一的统治者,给西方政治带来了自由和法治的理想。

在西方精神史上,斯多噶派建立了两个重要传统,一是在上帝的法律面前人人平等,二是个人关注内在生活。

从历史上看,诗歌和哲学都诞生于神话的母腹,有亲密的血缘关系。在性格上,哲学近于男性,诗歌近于女性。后来,这兄妹(或姐弟)俩分了家,疏远了,甚至互不相认。但是,在所有大诗人和一部分大哲学家身上,我们仍可辨认出鲜明的血缘联系。一切伟大的诗歌作品必有哲学的深度,都以独特的方式对存在有所言说。不过,在诗歌中,哲学是含而不露的,是底蕴而不是姿态。在我看来,凡在诗歌中从事说教、玩弄玄虚、堆积概念的都是坏诗人,而没有一个坏诗人会是一个好哲学家。

写作

世界的真理一直在我的心中寻找能够把它说出来的语言,我常常觉得快要说出来了,但是一旦说了出来,却发现仍然不是。

读许多前人的书的时候,我发现在他们身上曾经发生过同样的情况。

那么,世界的真理始终是处在快要说出来却永远没有说出来的边缘上了,而这就证明它确实是存在的。

对于写作来说,最重要的是把自己真正感受到的东西写出来,文字功夫是在这个过程之中、而不是在它之外锤炼的。

因此,我主张写自己真正熟悉的题材,自己确实体验到的东西,不怕细小,但一定要真实。这是一个积累的过程,到一定的程度,就能从容对付大的题材了。

海明威的启发。写景,要写自己真正看到的,如此写出的往往不华丽。那些写得华丽的,其实是写自己认为应该看到的,而非真正看到的,是用辞藻填补和掩饰自己的没有看到。

托尔斯泰说:在平庸和矫情之间只有一条窄路,那是惟一的正道,而矫情比平庸更可怕。据我看,矫情之所以可怕,原因就在于它是平庸却偏要冒充独特,因而是不老实的平庸。

一个好的作者,他的灵魂里有音乐,他的作品也许在谈论着不同的事物,但你仿佛始终听到同一个旋律,因为这个旋律而认出他,记住他。

好的作家生活在自己的韵律之中,因此能够不断地唱出自己的新的歌曲。那些没有自己的韵律的作家,他们唱不成调,唱得最好时是在模仿别人。

是否用自己独特的语言说出一个真理,这不只是表达的问题,而是决定了说出的是不是真理。世上也许有共同的真理,但它只存在于一个个具体的人用心灵感受到的特殊的真理之中。那些不拥有自己的特殊真理的人,无论他们怎样重复所谓共同的真理,说出的始终是空洞的言辞而不是真理。

我们试图通过写作来把不可挽留的生活变成能够保存的作品,可是,一旦变成作品,我们所拥有的便只是作品而不复是生活了。

写作与思考的关系———

有时候,写作推动思考,本身是或者愉快或者艰难的思考过程。

较多的时候,写作记录思考。如果在记录时基本未做修改,则那些思考或者是成熟的,或者是肤浅的。

最多的时候,写作冒充思考。当然,这样一来,同时也是在冒充写作。

我当然不是一个脱俗到了拒绝名声的人,但是,比名声更重要的是,我需要回到我自己。我必须为自己的心灵保留一个自由的空间,一种内在的从容和悠闲。惟有保持这样一种内在状态,我在写作时才能真正品尝到精神的快乐。无论什么东西威胁到了我所珍惜的这种内在状态,我只能坚决抵制。说到底,这也只是一种权衡利弊,一种自我保护罢了。

为自己写作,也就是为每一个与自己面临和思考着同样问题的人写作,这是我所能想像的为人类写作的惟一可能的方式。

好的作者在写作上一定是自私的,他决不肯仅仅付出,他要求每一次付出同时也是收获。人们看见他把一个句子、一本书给予这个世界,但这只是表面现象,实际上他是往自己的精神仓库里又放进了一些可靠的财富。

这就给了我一个标准,凡是我不屑于放进自己的精神仓库里去的东西,我就坚决不写,不管它们能给我换来怎样的外在利益。

一个作品如果对于作者自己没有精神上的价值,它就对任何一个读者都不可能具有这种价值。自救是任何一种方式的救世的前提,如果没有自救的觉悟,救世的雄心就只能是虚荣心、功名心和野心。中国知识分子历来热中于做君王或民众的导师,实际上往往只是做了君王的臣僚和民众的优伶,部分的原因也许在这里。

写作本来是最自由的行为,如果你自己不想写,世上没有人能够强迫你非写不可。对于为什么要写作这个问题,最让我满意的回答是:因为我喜欢。或者:我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是想写。

我所说的独立的读者,是指那些不受媒体和舆论左右的人,他们只用自己的头脑和心来阅读,我的作品从来仅仅是诉诸他们的,我也仅仅看重他们的反应。

我写作时会翻开别人的文字,有时是为了获得一种启发,有时是为了获得一种自信。

对于表达的晦涩和明白不可一概而论。有康德《纯粹理性批判》那样的因为内容过于艰深而造成的晦涩,也有因为作者自己似懂非懂、思维混乱而造成的所谓晦涩。同样,有蒙田、叔本华那样的既富有洞见、又显示了非凡语言技巧的明白,也有内容苍白、让人一眼望见其浅薄的所谓明白。我相信,一个诚实的哲学家,无论思想多么深刻复杂,总是愿意在不损害表达准确的前提下力求明白的,决不会把晦涩本身作为一种价值来追求和夸耀。

衡量任何精神作品,第一标准是看它的精神内涵,包括深度﹑广度﹑创新等等,而不是看它是否容易被读懂。精神内涵差,不管容易不容易懂都不好。精神内涵好,在不损害这内涵的前提下,我认为容易懂比不容易懂要好。形式往往给人以错觉,譬如说,有的作品的确非常难懂,可是你一旦读懂了,会发现它其实什么也没有说,有的作品看似好懂,可是你读进去了,会发现其实离读懂它还远得很。

从前的译家潜心于翻译某一个作家的作品,往往是出于真正的喜爱乃至偏爱,以至于终生玩味之,不但领会其神韵,而且浸染其语言风格,所以能最大限度地提供汉语的对应物。这样的译著成功地把世界名著转换成了我们民族的精神财富,于是能够融入我们的文化进程,世代流传下去。在今天这个浮躁的时代,这样的译家是越来越稀少了。

箴言与隽语的区别,在于它的异乎寻常的重量,不管你是否理解它或喜欢它,你都不能不感觉到这重量。

有的人必须写作,是因为他心中已经有了真理,这真理是他用一生一世的日子换来的,他的生命已经转变成这真理。通过写作,他留下了真理,也留下了生命。读他的作品时,我们会感到,不管它的文字多么有分量,仍不能和文字背后东西的分量相比,因而生出敬畏之心。

如果是出于灵魂的需要而写作,当不当专业作家真是无所谓的,一个有灵魂的业余写作者远比那些没有灵魂的专业作家更加属于文学。文学接纳一切有灵魂的写作者,不问写作是否他的职业,拒绝一切没有灵魂的伪写作者,也不问写作是否他的职业。

对于身在官场而坚持写作的人,我一向怀有极大的好感和敬意。据我观察,这样的人往往是有真性情的,而且是极顽固的真性情,权力和事务都不能把它摧毁,它反能赋予所掌握的权力一种理想,所操办的事务一种格调。一个爱读书和写作的官员是不容易腐败,也不容易昏庸的。写作是回归心灵的时刻,当一个人写作时,他不再是官员,身份和职务都成了身外之物,他获得了一种自由眼光。立足于人生的全景,他知道了怎样做人,因而也知道了怎样做官。

回过头去看,我的写作之路与我的心灵之路是相当统一的,基本上反映了我在困惑中寻求觉悟和走向超脱的历程。我原是一个易感的人,容易为情所困,跳不出来。我又是一个天性悲观的人,从小就想死亡的问题,容易看破红尘。因此,我面临双重的危险,既可能毁于色,也可能堕入空。我的一生实际上都是在与这两种危险作斗争,在色与空之间寻找一个安全的中间地带。我在寻找一种状态,能够使我享受人生而不沉湎,看透人生而不消极,我的写作就是借助于哲学寻找这种状态的过程。

我的所思所写基本上是为了解决自己的问题,也许正因为如此,写出的东西才会对那些面临着相似问题的人有所启迪,从而间接地产生了影响社会的效果。

开展生命教育的迫切性

当今社会上,许多人对生命抱冷漠的态度,苛待和残害生命的现象相当严重。举其显著者,例如:医院认钱不认人,见死不救,恶性医疗事故屡有发生,医疗腐败之所以最遭痛恨,正是因为直接威胁了广大人群生命的权利;矿难频繁,贪官和不法矿主互相勾结,为牟取暴利而置工人的生命于不顾;假药、伪劣食品横行,非法美容业猖獗,不断造成损害性后果;某些执法者、准执法者乃至非执法者滥用私刑,草菅人命;交通肇事者扔下受害人逃逸,甚至故意拖、压受害人致死;翻开报纸,几乎每天都有凶杀案的报道,其中一些作案缘由之微小与一条命的价值惊人地不相称。

尤其令人担忧的是,冷漠的病菌也侵蚀了孩子们的心灵,校园暴力、青少年凶杀犯罪的案例明显增多。与此同时,孩子们对自己的生命也不知珍惜,中学生、大学生、研究生自杀成了多发现象。

当然,上述现象的原因是复杂的,不能单靠教育来解决。但是,也不能缺少教育。有必要把生命教育作为公民教育的重要内容,从孩子开始,培育生命尊严的意识,善待自己的生命,也善待一切生命。

生命是最基本的价值

生命是最基本的价值。一个最简单的事实是,每个人只有一条命。在无限的时空中,再也不会有同样的机会,所有因素都恰好组合在一起,来产生这一个特定的个体了。一旦失去了生命,没有人能够活第二次。同时,生命又是人生其他一切价值的前提,没有了生命,其他一切都无从谈起。

由此得出的一个当然的结论是,对于每一个人来说,生命是最珍贵的。因此,对于自己的生命,我们当知珍惜,对于他人的生命,我们当知关爱。

上述道理似乎是不言而喻的。可是,仔细想一想,我们真的珍惜自己的生命和关爱他人的生命了吗?有些人一辈子只把自己当做了赚钱或赚取其他利益的机器,何尝把自己当做生命来珍惜。有些人更是只用利害关系的眼光估量一切他人的价值,何尝有过一个生命对其他一切生命的深切关爱的体验。

所以,在我看来,生命的价值仍是一个需要启蒙的话题。

倾听生命自身的声音

生命原是人的最珍贵的价值。可是,在当今的时代,其他种种次要的价值取代生命成了人生的主要目标乃至惟一目标,人们耗尽毕生精力追逐金钱、权力、名声、地位等等,从来不问一下这些东西是否使生命获得了真正的满足,生命真正的需要是什么。

生命原是一个内容丰富的组合体,包含着多种多样的需要、能力、冲动,其中每一种都有独立的存在和价值,都应该得到实现和满足。可是,现实的情形是,多少人的内在潜能没有得到开发,他们的生命早早地就纳入了一条狭窄而固定的轨道,并且以同样的方式把自己的子女也培养成片面的人。

我们不可避免地生活在一个功利的世界上,人人必须为生存而奋斗,这一点决定了生命本身的要求在一定程度上遭到忽视的必然性。然而,我们可以也应当减少这个程度,为生命争取尽可能大的空间。

在市声尘嚣之中,生命的声音已经久被遮蔽,无人理会。现在,让我们都安静下来,每个人都向自己身体和心灵的内部倾听,听一听自己的生命在说什么,想一想自己的生命究竟需要什么。

保持内在的从容

今天人们都活得很匆忙,仿佛被什么东西驱赶着。事实上,匆忙往往是出于逼迫。如果说穷人和悲惨的人是受了贫穷和苦难的逼迫,那么,忙人则是受了名利和责任的逼迫。名利也是一种贫穷,欲壑难填的痛苦同样具有匮乏的特征,而名利场上的角逐同样充满生存斗争式的焦虑。至于说到责任,可分三种情形,一是出自内心的需要,另当别论,二是为了名利而承担的,可以归结为名利,三是既非内心自觉,又非贪图名利,完全是职务或客观情势所强加的,那就与苦难相差无几了。所以,一个忙人很可能是一个心灵上的穷人和悲惨的人。

在我看来,即使是出自内心需要的匆忙也并不可取。无论你多么热爱自己的事业,也无论你的事业是什么,你都应该为自己保留一个开阔的心灵空间,一种内在的从容和悠闲。惟有在这个心灵空间中,你才能把你的事业作为你的生命果实来品尝。如果没有这个空间,你永远忙碌,你的心灵永远被与事业相关的各种事务所充塞,那么,不管你在事业上取得了怎样的外在成功,你都只是损耗了你的生命而没有品尝到它的果实。

一天的难处一天担当

“你们不要为明天忧虑,明天自有明天的忧虑;一天的难处一天担当就够了。”耶稣有一些很聪明的教导,这是其中之一。

中国人喜欢说:人无远虑,必有近忧。这当然也对。不过,远虑是无穷尽的,必须适可而止。有一些远虑,可以预见也可以预作筹划,不妨就预作筹划,以解除近忧。有一些远虑,可以预见却无法预作筹划,那就暂且搁下吧,车到山前自有路,何必让它提前成为近忧。还有一些远虑,完全不能预见,那就更不必总是怀着一种莫名之忧,自己折磨自己了。总之,应该尽量少往自己的心里搁忧虑,保持轻松和光明的心境。

一天的难处一天担当,这样你不但比较轻松,而且比较容易把这难处解决。道理很简单:你可以把你的力量集中起来对付今天的难处,不受种种远虑的无谓牵扯。相反,如果你把今天、明天以及后来许多天的难处都担在肩上,你不但沉重,而且可能连一个难处也解决不了。

成功是优秀的副产品

在确定自己的人生目标时,“成功”一词出现的频率最高。人人都向往成功,没有人愿意自己一生事业无成,碌碌无为,这无可非议。但是,把成功作为首选,却是值得商榷的。我认为,首要的目标应该是优秀,其次才是成功。

所谓优秀,是指一个人的内在品质,有高尚的人格和真实的才学。一个优秀的人,即使他在名利场上不成功,他仍能有充实的心灵生活,他的人生仍是充满意义的。相反,一个平庸的人,即使他在名利场上风光十足,他也只是在混日子,至多是混得好一些罢了。

事实上,一个人倘若真正优秀,而时代又不是非常糟,他获得成功的机会还是相当大的。即使生不逢辰,或者运气不佳,也多能在身后得到承认。优秀者的成功往往是大成功,远非那些追名逐利之辈的渺小成功可比。人类历史上一切伟大的成功者都出自精神上优秀的人之中,不管在哪一个领域,包括创造财富的领域,做成伟大事业的决非钻营之徒,而必是拥有伟大人格和智慧的人。

一个人能否成为优秀的人,基本上是可以自己做主的,能否在社会上获得成功,则在相当程度上要靠运气。所以,应该把成功看做优秀的副产品,不妨在优秀的基础上争取它,得到了最好,得不到也没有什么。在根本的意义上,作为一个人,优秀就已经是成功。

及早找到最适合自己的领域

我相信,从理论上说,每一个人的禀赋和能力的基本性质是早已确定的,因此,在这个世界上必定有一种最适合他的事业,一个最适合他的领域。当然,在实践中,他能否找到这个领域,从事这种事业,不免会受客观情势的制约。但是,自己应该有一种自觉,尽量缩短寻找的过程。在人生的一定阶段上,一个人必须知道自己是怎样的人,到底想要什么了。

世界无限广阔,诱惑永无止境,但属于每一个人的现实可能性终究是有限的。你不妨对一切可能性保持着开放的心态,因为那是人生魅力的源泉,但同时你也要早一些在世界之海上抛下自己的锚,找到最适合自己的领域。老子说:“不失其所者久。”一个人不论伟大还是平凡,只要他顺应自己的天性,找到了自己真正喜欢做的事,并且一心把自己喜欢做的事做得尽善尽美,他在这世界上就有了牢不可破的家园。于是,他不但会有足够的勇气去承受外界的压力,而且会有足够的清醒来面对形形色色的机会的诱惑。

不满足的人比满足的猪幸福

常有人问我:不去想那些人生的大问题,岂不可以活得快乐一些?

我想用英国哲学家约翰·穆勒的话来回答:不满足的人比满足的猪幸福,不满足的苏格拉底比满足的傻瓜幸福。

人和猪的区别就在于,人有灵魂,猪没有灵魂。苏格拉底和傻瓜的区别就在于,苏格拉底的灵魂醒着,傻瓜的灵魂昏睡着。灵魂生活开始于不满足。不满足什么?不满足于像动物那样活着。正是在这不满足之中,人展开了对意义的寻求,创造了丰富的精神世界。

中国古话说:知足常乐。这也对。智者的特点正在于,在物质生活上很容易知足,却又绝对不满足于仅仅过物质生活。相反,正如伊壁鸠鲁所说,凡不能满足于少量物资的人,再多的物质也不会使他们满足。

那么,何以见得不满足的人比满足的猪幸福呢?穆勒说,因为前者的快乐更丰富,但惟有兼知两者的人才能做出判断。也就是说,如果你是一头满足的猪,跟你说了也白说。我不是骂任何人,因为我相信,每个人身上都藏着一个不满足的苏格拉底。

检验人的素质的一个尺度

按照马斯洛的著名理论,人的需要从低到高呈金字塔结构,依次为生理需要,安全需要,社交需要,受尊敬的需要,自我实现的需要。其中,第一、二项是生物性需要,第三、四项是社会性需要,第五项是精神性需要。我们也可以更笼统地把人的需要分为物质需要和精神需要两项。

一般来说,如果较低的需要尚未得到满足,较高的需要就难以显现出来。一个还必须为生存挣扎的人,我们无权责备他没有崇高的精神追求。

可是,在较低的需要得到满足以后,较高的需要是否就一定显现出来呢?事实告诉我们未必。有一些人,他们所拥有的物质条件已经远远超过生存所需,达到了奢侈的水平,却依然沉醉在物质的享乐和追逐之中,没有显现出任何精神需要的迹象。

人的潜在需要结构的这种差异也就是人的素质的差异。姑且不论这种差异的成因,我们至少得到了一个尺度:在生存需要能够基本满足之后,是物质欲望仍占上风,继续膨胀,还是精神欲望开始上升,渐成主导,一个人的素质由此可以判定。

可持续的快乐

我最讨厌那种说教,什么“少壮不努力,老大徒悲伤”,什么“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仿佛青少年时期的全部价值就在于为将来的成功而苦苦奋斗。依我看,“少壮不享乐,老大徒懊丧”至少也是成立的。倘若一个人在少壮时并非因为生活所迫而只知吃苦,拒绝享受,到年老力衰时即使成了人上人,却丧失了享受的能力,那又有什么意思呢。

但是,快乐不应该是单一的,短暂的,完全依赖外部条件的,而应该是丰富的,持久的,能够靠自己创造的,否则结果仍是不快乐。所以,我主张可持续的快乐,要使快乐本身不但是快乐,而且具有生长的能力,能够生成新的更多的快乐。青少年时期是心智最活泼的时期,也是心智趋于定型的时期。在这个时期,一个人倘若能够通过读书、思考、欣赏艺术和大自然等等充分领略心灵的快乐,形成一个丰富的内心世界,他在自己的身上就拥有了一个永不枯竭的快乐源泉。这个源泉将滋润整个人生,使他即使在艰难困苦之中仍拥有人类最高级的快乐。在我看来,这是一个人可能在青少年时期获得的最重大成就。

永远不成熟的人

托尔斯泰曾经谈到,每个年轻人都会经历一个不成熟时期,这时候他们不考虑实际利益而生活在精神世界里,立志探索和制定正确的生活准则。这个时期的长短因人而异。实际生活的需要使得大多数人很快就停止探索,按照社会上现成的不完善的准则去行动了,也就是说,变成熟了。有的人永远不成熟,他们在实际生活中就会碰壁,因为“在世上傻子比聪明人更顺利”。

我由此想到,有两种人永远不成熟:白痴和天才。换一种说法,以常人的眼光看,有两种人不正常:低能者和超常者。这个区别基本上取决于禀赋。不过,由于机遇的不幸,超常者的禀赋可能遭扼杀,而被混同于低能者。另一方面,历史上也不乏在处世方面成熟的天才,但他们往往有二重人格。

所谓成熟是指适应社会现成准则的能力。一般来说,一个人如果过于专注于精神世界里的探索,就会没有兴趣也没有精力去琢磨如何使自己适应社会。年龄的增长在这里是无济于事的,因为精神的探索永无止境,而且在这一条道路上走得越远的人,就越不可能回过头来补习处世的基础课程,就像我们无法让一个优秀的科学家回到小学课堂上来做一个好学生一样。

野蛮的做法

今日的家长们似乎都深谋远虑,在孩子很小时就为他将来有一个好职业而奋斗了,为此拼命让孩子进重点学校和上各种课外班。从孩子这方面来说,便是从幼儿园开始就投入了可怕的竞争,从小学到大学一路走过去,为了拿到那张最后的文凭,不知要经受多少作业和考试的折磨。有道是:不能让我们的孩子输在起跑线上。可是,在我看来,这种教育方式恰好一开始就是输局了。身心不能自由健康地发展,只学得一些技能,将来怎么会有大出息呢?

一个人从童年、少年到青年,原是人生最美好也最重要的阶段,有其自身不可取代的价值,现在这个价值被完全抹杀了,其全部价值被归结为只是为将来谋职做准备。多么宝贵的童年和青春,竟为了如此渺小的一个目标做了牺牲。这种做法无疑是野蛮的。我不禁要问:这还是教育吗?教育究竟何为?

然而,现行教育体制以应试和急功近利为特征,使得家长和孩子们难有别的选择。因此,当务之急是改变这个体制。

教育的尺度

针对我们教育的现状,我认为有必要重温卢梭的一个著名论点:教育就是生长。杜威进而阐发道:这意味着生长本身是目的,在生长的前头并没有另外的目的,比如将来适应社会、做出成就之类。此言精辟地道出了教育的本质。

按照这个观点,我们不能用狭隘的功利尺度衡量教育,而应该用广阔的人性尺度和人生尺度。

人性尺度是指:教育应使每个人的天性和与生俱来的能力得到健康生长,而不是强迫儿童和青年接受外来的东西。比如说,智育是发展好奇心和独立思考的能力,而不是灌输知识,德育是鼓励崇高的精神追求,而不是灌输规范。

人生尺度是指:教育应使受教育者现在的生活就是幸福而有意义的,并以此为幸福而有意义的一生创造良好的基础。看教育是否成功,就看它是拓展了还是缩减了受教育者的人生可能性。与幸福而有意义的人生这个目标相比,获得一个好职业之类的目标显得何其可怜。

当然,我们也要用社会尺度衡量教育,但这个社会尺度应该也是广阔的而非狭隘的。正如罗素所指出的:一个由本性优秀的男女所组成的社会,肯定会比相反的情形好得多。

不可误用光阴

如果说教育即生长,那么,教育机构和教育者的使命就是为生长提供最好的环境。

怎样的环境算最好?生长是人的能力的自由发展,可称之为内在的自由,最好的环境就是为之提供外在的自由。外在自由有两个方面,一是政治自由,包括言论自由、学术自由等,另一是自由时间。这里单说后一方面。

在希腊文中,学校一词的意思就是闲暇。在希腊人看来,学生必须有充裕的时间体验和沉思,才能自由地发展其心智能力。卢梭说:“最重要的教育原则是不要爱惜时间,要浪费时间。”由我们今天的许多耳朵听来,这句话简直是谬论。但卢梭自有他的道理,他说:“误用光阴比虚掷光阴损失更大,教育错了的儿童比未受教育的儿童离智慧更远。”今天许多家长和老师惟恐孩子虚度光阴,驱迫着他们做无穷的作业,不给他们留出一点儿玩耍的时间,自以为这就是尽了做家长和老师的责任。卢梭却问你:什么叫虚度?快乐不算什么吗?整日跳跑不算什么吗?如果满足天性的要求就算虚度,那就让他们虚度好了。

仔细想一想,卢梭多么有道理,我们今日的所作所为正是逼迫孩子们误用光阴。

童年的价值

在人的一生中,童年似乎是最不起眼的。大人们都在做正经事,孩子们却只是在玩耍,在梦想,仿佛在无所事事中挥霍着宝贵的光阴。可是,这似乎最不起眼的童年其实是人生中最重要的季节。粗心的大人看不见,在每一个看似懵懂的孩子身上,都有一个灵魂在朝着某种形态生成。

在人的一生中,童年似乎是最短暂的。如果只看数字,孩提时期所占的比例确实比成年时期小得多。可是,这似乎短暂的童年其实是人生中最悠长的时光。我们仅在儿时体验过时光的永驻,而到了成年之后,儿时的回忆又将伴随我们的一生。

对聪明的大人说的话:倘若你珍惜你的童年,你一定也要尊重你的孩子的童年。当孩子无忧无虑地玩耍时,不要用你眼中的正经事去打扰他。当孩子编织美丽的梦想时,不要用你眼中的现实去纠正他。如同纪伯伦所说:孩子虽是借你而来,却不属于你;你可以给他爱,却不可给他想法,因为他有自己的想法。如果你执意把孩子引上成人的轨道,当你这样做的时候,你正是在粗暴地夺走他的童年。

向孩子学习

耶稣说:“你们如果不回转,变成小孩子的样子,就一定不得进天国。”帕斯卡尔说:“智慧把我们带回到童年。”孟子说:“大人先生者不失赤子之心。”几乎一切伟人都用敬佩的眼光看孩子。在他们眼中,孩子的心智尚未被岁月扭曲,保存着最宝贵的品质,值得大人们学习。

与大人相比,孩子诚然缺乏知识。然而,他们富于好奇心、感受性和想像力,这些正是最宝贵的智力品质,因此能够不受习见的支配,用全新的眼光看世界。

与大人相比,孩子诚然缺乏阅历。然而,他们诚实、坦荡、率性,这些正是最宝贵的心灵品质,因此能够不受功利的支配,做事只凭真兴趣。

如果一个成人仍葆有这些品质,我们就说他有童心。凡葆有童心的人,往往也善于欣赏儿童,二者其实是一回事。

相反,有那么一些童心已经死灭的大人,执意要把孩子引上自己的轨道。在他们眼中,孩子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行,一切都要大人教,而大人在孩子身上则学不到任何东西。恕我直言,在我眼中,他们是世界上最愚蠢的大人。

教师是神圣的职业

我上学的时候,人们常引用高尔基的一句话,说教师是人类灵魂的工程师。现在很少有人提起这句话了。可是,正是现在,太有必要重提教师职业的神圣性这个话题。

从小学到大学,是人的生长的最重要时期。生长得好坏,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环境,而对于学生来说,教师实际上构成了最重要的环境。许多人,包括许多伟人,在回忆自己的成长经历时,脑中往往会凸现一个老师的形象。一个优秀的教师会影响许多人的人生道路,所以才使人终身不忘。

杜威把教师比喻为上帝的代言人、天国的引路人。教师不只是传授知识,更重要的影响是在精神上,因此他自己必须有崇高的精神境界。现在人们在讨论大学改革,依我看,大学教育的核心问题是要有一批心灵高贵、头脑活跃的学者,而体制优劣的标准就在于能否吸引这样的学者。有了这样一批学者,自然能够熏陶和培育出优秀人才。什么是好学校?很简单,就是有一批好教师的学校。

今日教师队伍的素质不容乐观。罗素说,教师爱学生应该胜于爱国家和教会。针对今日的情况,我要补充一句:更应该胜于爱金钱和名利。我的担心是,今日的学生在将来回忆自己的人生岁月时,脑中不再会出现值得感念的老师形象。

花开时节

在一次聚会上,有人提问:你认为世界上什么最美?让在座的每个人回答。答案形形色色,包括自然、和谐、简单、水、星空、孩子的睡容等等,每个答案都激起了热烈的评论。轮到一位朋友的女儿了,她是一个初中生,红着脸说出了她的答案:中学生的爱最美。

一阵短暂的沉默,无人发表评论。沉默的含义很清楚:中学生的爱?早恋!不该鼓励;儿戏!不值得理会。

但是,我的心受到了触动。当着这么多大人的面,这个初中生鼓起了多大的勇气,才敢为情窦初开的同龄人辩护。

我没有忘记自己的这个年龄。我知道,情窦初开的年龄,绽开的不只是欲望的花朵。初开的欲望之花多么纯洁,多么羞怯,多么有灵性,其实同时也是精神之花。和青春一起,心灵世界一切美好的东西,包括艺术和理想,个性和尊严,也都觉醒了。

这在人人都是一样的。区别在于,有的精神之花得到了充足的精神营养,长开不败,终于结出了果实,有的却只是昙花一现,因为营养不良而早早枯萎了。一旦不同时也是精神之花,欲望也就不再是花朵,只成了一堆烂泥。

所以,花开时节,最重要的是提供和吸取充足的精神营养。

“好人一生平安”

“好人一生平安。”在当今流行的套语中,这句话却不使我反感,反而令我感到异样的亲切。我从中读出了下面的意思:

一、在道德沦丧和法纪松弛的时代,好人最容易受到伤害,因为他心地善良,既无害人之心,面对伤害也缺乏以恶抗恶的狠心和自卫能力;

二、因此,对于好人来说,好运属非分之想,他的要求十分卑微,只求一生平安,不遭飞来横祸;

三、但这又是很高的祝福,是要靠天佑才能实现的,其反面是对恶人的隐蔽的诅咒:让他们去掠夺一切好了,惟得不到天佑,难逃不测之祸。

当然,这句话并不新鲜,似仍是“善有善报”的翻版。不过,在“一生平安”前冠以“好人”的主语,这种表达毕竟透露了一点新消息。如果它是好人说的,则表达了好人在这时代的无奈和自慰。如果是生意人对好人的献媚,并藉此而向天意献媚呢?那也不太坏,起码从这虚伪中我们可以看出一种良心的不安和天意的威力,毕竟比毫无敬畏好些。

学而思,思而录

“学而不思则罔,思而不学则殆。”这是孔子的名言。意思是说:只读书不思考,后果是糊涂;只思考不读书,后果是危险。前一句好理解,“罔”即“惘然”,亦即朱熹所解释的“昏而无得”。借用叔本华的譬喻来说,就好像是把自己的头脑变成了别人的跑马场,任人践踏,结果当然昏头昏脑。可是后一句,思而不学怎么就危险了呢?不妨也作一譬喻:就好像自己是一匹马,却蒙着眼睛,于是难免在别人早已走通的道路上迷途,在别人曾经溺水的池塘边失足,始终处在困顿疑惑、精疲力竭的状态。事实上,句中的“殆”字除危险之义外,前人确也有训作疑惑或疲怠的。

如此看来,学和思不可偏废。在这二者之外,我还要加上第三件也很重要的事——录。常学常思,必有所得,但如果不及时记录下来,便会流失,岂不可惜?学而思,思而录,是精神拾荒之快乐的三步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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