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爹死后,我对他的面貌和事迹是一直很模糊,仿佛从前不太想干的人似的,悄悄地来,又悄悄地走。然后,我爹看我的最后一眼让我却深深地印刻在我的脑海中,令我永生难忘,每次想起来,我心里莫名地泛起波澜来。
那是高一暑假的一个午后,天气异常闷热,巷子里铺路的鹅卵石被阳光炙烤的滚烫,没有一丝风,只有知了不知疲倦的铺天盖地的叫声,拂了拂了...狗趴在檐下的阴凉处,张着嘴巴大口喘息,鸡也呆立在阴凉处,一动不动。我赤着博,只穿一条大裤衩,坐在青石上,背上被太阳晒的刺拉拉的疼痛,有的地方脱落皮,新皮为长好,露出赤红的肉,为脱皮的地方晒得黑炭似的,因为消瘦,一个肋条凸显出来。正是一年中农忙双枪最艰苦的时节,连日的重体力劳作我单薄的身体十分疲惫,我咬着牙关扛着上,尽量去做那些抗打谷机、踩打谷机、挑稻谷等成年男人做的重体力活。我不想让家人看到我吃不消的样子。另一方面,这样做似乎能让我头脑麻木,不去想象令人绝望的未来。
我爹查出癌症之后,身体垮的很快,不过半年的时间,这个四十几岁的壮年男人似乎被鬼怪吸干了精血,又像被快被砍到的大树,仅凭着一点皮肉相连,枝叶很快枯萎,他面颊和眼眶塌陷,面色姜黄,躯干被风干了相似,手脚跟细麻杆相似,没有人搀扶,只能自己扶着墙颤巍巍走几步。家里不仅损失一个壮劳力,还得有人专门伺候。我娘只好让三莲辍学回来,里里外外帮着打打下手。因怕房里人嚼舌根子说闲话,我娘伺候我爹尽心尽力,医嘱但说有一线希望,便带上他县里市里求医问药,不久,家底掏空,告贷无门。我娘整个人也瘦了一圈,变成一个干巴巴的小老太太,看起一阵风就能刮走。我们都清楚,我爹是没救的了 ,不过是捱日子到油尽灯枯时。我爹心里也明白,不过他眼神中总流露出一种求生的欲望。日子久了,家里拖得越来越穷,我们三个做子女的早就麻木了,我娘是家里的主心骨,强撑着,仍旧如常有条不紊地安排家里的一切事务。
农忙干的是重体力,餐桌上一日三顿几乎都是清炒空心菜叶,辣酱炒空心菜。地里的其它蔬菜我娘都没时间去施肥、除草、浇水,结果都被杂草给因掉了,只有空心菜只好靠水边,摘了一茬,第二天几乎就长一茬子,老却对饭菜抱怨连天,吃罢午饭跟在几个后生屁股后面,顶着毒辣的阳光到其它村的瓜地、甘蔗地里踅摸,他以此来丰富自己食物。三莲吃完饭提着猪食去喂猪。养猪是种粮之外最重要的收入来源。我爹瞧病把栏里的三头肥猪都卖掉了,我娘又赊了四只小猪仔接着养。
回村后,我很少上上下下到处乱蹿。我不喜欢碰到村里其他人,我敏感地就觉察到他们看我的眼神怪模怪样,我晓得他们在等着看我的笑话。每念及此,我内心边充满愤怒和怨恨,我甚至在心里发了毒誓:真要是逼到绝路了,先拉着跟我们有仇怨的做垫背。就像村里老话说的:和尚没仔,大家绝代。
我坐在青石上,脑子一片空洞。我爹房间里传来我娘的声音。
青仔,好好想想你的三个仔女吧,再耗下去,他们只能回来种地了。以后恐怕永世不得翻身了。我们做爷娘的下辈子也不得安生啊。我娘的语气干脆而有点严厉,就像往日安排我爹做点难为情的事情那样。
屋里沉默了半晌,接着是老牛临死时发出的哀嚎:你这个蠢屄,你心肠比毒蛇还毒,别人说得不假,我就是被你克死的,我死了你好去会你旧想好,门都没有,我偏不死!
这是我爹第一次骂我娘。这些话也许在他心里翻滚过许多次,不过每次都是默默忍受。我娘没生气,心平气和又说:青仔,你拍拍胸脯问问自己,我嫁过来后对你怎么样,对你的仔女怎么样,你们张坑有第二个女人能做到我这样么?文仔,我下辈子拼了这条命也要供出来,这个家以后就指望他了。那时候,你再下面还愤气,就来找我索命,我下去在服侍你。青仔,你想一想,我有那一点为自己考虑过,你心里竟然也能装得下我去找旧情人的混账话,我要真图自己舒服,凭我的个性,我要去找谁你拦得住我,又在乎谁背后说什么!
我爹不说话了,嗷嗷地干嚎几声。听得我扎心扎肺。我于是起身进屋,迈步进我爹卧病的耳房。一股浓烈的骚臭味道钻入鼻孔,浑浊的空气刺得我眼睛睁不开。我回来后,我娘担心病人对我的运势不好,总是不叫我进我爹的房间伺候汤药、端屎端尿之类的。而老缺吃完饭就脚底抹油。三莲到底是个十几岁小女孩,也不合适做这些。
屋里异常闷热,我爹半躺着,靠在被褥,身上秋天穿得长衣长裤,显得空荡荡的。我忽然闯入让他们有些意外,我爹想我投来我终身难忘的眼神,哀怜、希望、无奈夹着一丝愤怒。
我张开刚要说话,我娘目光严厉地瞪着我,凶狠地说:走开!快去喊武仔去吧大樟树下的那块地收了,别人家的秧都绿了,我们的谷子在地里发烂,再不攒劲一家人真要去喝西北风了!
我娘从来未曾对我如此正颜厉色过。我吓得当时就退到门槛外。我娘还似乎怕我在门外偷听,不停地赶我走:没你什么事,快走快走。
事后我想我娘大约是怕我一时心软,对我爹说出什么承若的话不好收场。多年之后,我再次想起来,才领悟到我娘的苦心,她不让我年纪轻轻就背负着一个巨大心理包袱。
太阳落山之后,我们收完打樟树底下那块田的稻谷担回家,刚到巷子口,就听见哭天抢地的嚎声,是我娘的声音。我们一家还住在下村的土砖砌的老宅。我爹患病之后,打算宅基地盖砖瓦房的计划彻底泡汤。一条巷子 空荡荡的只有我们一户人家,前后左右七八间老宅子都空着。还有几户人家也住在老宅这片,与我们隔着一两条巷子,男人都是被村里视作没出息憨包。
下田的时候,我心里隐约知道将要发生什么事情了,在震惊的同时感到一股释然。下村的几个婆子媳妇辈被我娘的哭声吸来,围在我们家柴房外,半真半假地劝我娘。我娘坐在门槛上,一面哭一面唱,说她去趟地里,一个没看住,我爹从床上爬起来摸墙来到柴房喝了敌敌畏。我娘一面哭一面差眼泪揩鼻涕。
盛夏尸体不能久留,第二天早早出殡,牛头岭起了一座新坟,里面躺着我爹。头七没过,村里风言风语地传是我娘逼死我爹。我娘路过村中场坪时,在墙角为转出来,就听见村里 著名的长舌妇灯连跟其它几个媳妇嘀咕,茶英寡妇会甘心服侍青仔到死,打死我都不相信。男人好的时候就吩咐他做这个做那个,歹的时候什么做不了,能有个好!她压低声音说,逼死老公肯定不是空穴来风。
我娘听了,猛冲上去撕她的嘴巴。那是她整个人瘦得只有七十几斤,然而她奋不顾身搏命气势让身材高大的灯连就像夺路而逃。我娘一面用指甲在她连上抓出几个血印子。一面厉声质问她:谁搞死你老娘逼死老公,是你这个烂屄亲眼看见还是其他人看到的。走走,跟我到派出所对峙去。不说清楚,老娘把你家里的锅砸稀巴烂。说我逼死亲夫,叫老娘一家在村里怎么立足。好呀好呀,我男人尸骨未寒,你们就合起伙来欺负我们孤儿寡母。唬得其他婆子也面面相觑,不敢开腔。
最后灯连 的男人赶来对灯连一通臭骂,又对我娘还说歹说,我娘才肯松了灯连的头发,手里已经揪下一绺。
我娘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村里街巷一条条挨个骂过去,上至祖宗十八代,下到子孙十八代都问候一个遍,此后,这条流言罕见地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