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始到永嘉(二)
正始以后,接着就是太康。《诗品》云:“太康中,三张、二陆、两潘、一左,勃尔复兴,踵武前王,风流未沫,亦文章之中兴也。”三张为张载、张协、张亢兄弟,二陆为陆机、陆云兄弟,两潘为潘岳、潘尼叔侄,左为左思。其外还有傅玄、何劭、孙楚、成公绥、夏侯湛、石崇,诸人,都有作品,因此在两晋,太康确是一个文风最盛的时期。
这原因便是司马氏篡魏以后,这六七十年的分裂局面,暂时告一结束,而入于短期的统一。太康时代,勉强可算得是小康。于是一般文士又攀龙附风歌功颂德起来,都注意在文字的形式方面用功夫。阮籍、嵇康诗中所表现的那种自由精神,那种清峻遥深的风格与意境不可再得了。
太康诗人的作品,实在没有多大的价值。然而他们却有一个共同的特色,便是轻视内容与意境,而偏重辞藻。于是造成浮艳华美的风气。这一点虽不足取,然对于南朝文学的发展,却有极大的影响。两汉诗歌,篇目虽少,然皆文字质朴,内容充实。建安、正始,辞华渐富,仍能注重内容意境,颇有两汉遗风。至于太康,时会所趋,无论诗歌辞赋,都用心雕琢,注意辞藻。如陆机所拟的汉乐府古诗,全非汉代面目,满篇骈词俪句,完全是太康的流行体了。本来这种浮艳的风气,由王粲开其端,到了陆机,才至于全盛。沈德潜批评他说:“意欲逞博而胸少慧珠,笔又不足以举之,遂开出排偶一家。西京以来空灵矫健之气不复存矣。降自梁陈,专工对仗,边幅复狭,令阅者白日欲卧,未必非士衡为之滥觞也。”这话是一点不错的。
这种现象,在文学的艺术上讲,无疑是进步的。但过于雕琢刻画,有伤文学的真美,有损于意境与情感,这一点是太康诗人的通病,也是他们的共同的特征。如张华、潘岳、陆云、潘尼的诗文,都是如此。张载、张协虽较朴净,然亦时现雕琢之迹。
在这个偏重辞藻注意雕饰的空气里,只有左思一人,独标异帜,出现于当日的诗坛,有卓然不群之概。这是值得我们重视的。他现存的作品虽是不多,然都能脱去太康流行的风尚,颇有哀怨感伤讽谕寄托之致,尚能保存汉、魏诗中那种浑厚的风格。《诗品》说他,“文曲以怨,颇为精切,得讽谕之致”,这是不错的。
左思字太冲,山东临淄人。生卒年不详,约生于三世纪中期,死于四世纪初年。博学能文,貌寝口讷。其妹左芬,亦有诗名。他作有《三都赋》,皇甫谧为之序,一时豪贵竞相传写,洛阳为之纸贵。因此成了大名。但他的诗的价值,远在他的辞赋之上。他的《咏史》、《杂诗》、《娇女诗》都是好作品。
杖策招隐士,荒涂横古今。岩穴无结构,邱中有鸣琴。
白云停阴冈,丹葩曜阳林。石泉漱琼瑶,纤鳞或浮沉。
非必丝与竹,山水有清音。何事待啸歌,灌木自悲吟。
秋菊兼糇粮,幽兰间重襟。踌躇足力烦,聊欲投吾簪。
——《招隐》之一
秋风何洌洌,白露为朝霜。柔条旦夕劲,绿叶日夜黄。明月出云崖,檄檄流素光。
披轩临前庭,皦皦晨雁翔。高志局四海,块然守空堂。壮齿不恒居,岁暮常慨慷。
——《杂诗》
这种浑厚的作风,高洁的境界,不是潘、陆、三张他们的诗中所能找到的。或借史事以写怀,或托山水以寓意,或因时序以寄慨,这才是魏晋浪漫文学中的最上作品。这种诗风由左思开其端,到陶渊明集其大成,达到最高的表现。沈德潜说:“太冲胸次高旷,而笔力又复雄迈。陶冶汉、魏,自制伟词,故是一代作手,岂潘、陆辈所能比垮!”这真是知人之论了。
太康以后,诗史上有永嘉之称。永嘉为晋朝大乱之时。怀、愍北去,典午南迁。当日诗人或写家国之痛,其辞愤激而有余悲,或抒逃世之情,其诗玄虚而有仙意,前者是刘琨,后者是郭璞。
刘琨字越石,中山魏昌人(今河北省)。年少有诗名,与石崇、欧阳建、陆机、陆云之徒,并以文章事贾谧,时称为二十四友。永嘉元年为并州刺史,颇有声望,后为刘聪所败,父母俱遇害。愍帝时拜大将军都督,并、幽、冀三州军事,复败于石勒。遂与幽州刺史鲜卑段匹䃅联婚立誓,共戴晋室,后以嫌隙为段匹䃅缢死,年四十八。我们看了他《晋书》中的传记,知道他半生戎马,很想做一番事业,只是大势已去,遭逢着那困穷的境遇。发之于诗,令人有故宫禾黍之悲,英雄末路之感。刘琨原来的思想,也是属于老庄一派。后来的现实生活与穷困的境遇,才使他起了转变。在这种转变与境遇里,造成他那种哀感而又俊拔的作风。
横厉纠纷,群妖竟逐。火撩神州,洪流华域。
彼黍离离,彼稷育育。衷我皇晋,痛心在目。
——《答卢谵》
这种雄峻的诗风,在魏晋诗人里是少见的。《诗品》说他,“善为凄戾之辞,自有清拔之气。既体良才,又罹厄运。故善叙丧乱,多感恨之词。”这批评算是最确切了。
郭璞西字景纯,河东闻喜人(今山西绛县附近)。先后入于殷祐、王导的幕下,元帝时,为尚书郎,后遇害于王敦,年四十九。据《晋书》的传记,他是一个彻底的呼风唤雨捉鬼驱神的道士。但他的学问渊博,文采斐然,无论辞赋诗章,俱为一时名手。著书有《尔雅注》、《方言注》、《穆天子传注》、《山海经注》、《周易林》、《楚辞注》等书,为士林所重。魏晋的游仙文学,作者虽多,但不能不以郭璞为极盛。他有《游仙诗》十四首,是其诗中的代表作。
翡翠戏兰苕,容色更相鲜。绿萝结高林,蒙笼盖一山。
中有冥寂士,静啸抚清弦。放情凌霄外,嚼蕊挹飞泉。
赤松临上游,驾鸿乘紫烟。左挹浮丘袖,右拍洪崖肩。借问蚌游辈,宁知龟鹤年。
——《游仙》
清溪千馀仞,中有一道士。云生梁栋间,风出窗户里。
借问此何谁?云是鬼谷子。翘迹企颍阳,临河思洗耳。
闾阖西南来,潜波涣鳞起。灵妃顾我笑,粲然启玉齿。蹇修时不存,要之将谁使。
——《游仙》
这种诗比起刘琨那种清刚之气的作品来,正是道语仙心的玄虚文学的代表。但作者文才奇肆,尚能假玄语以托中情,还表现出诗中的高远意境,所以在当日那种谈玄说理的诗歌里,郭璞的诗是比较可读的。《诗品》说他:“始变永嘉平淡之体,故为中兴第一。”刘勰说他“景纯艳逸,足冠中兴。所谓“变平谈”,所谓“艳逸”,都是说明在当日“理过其辞平淡寡味”的诗风里,他还能够保存一部分的辞藻与诗情。至如孙绰、许询、桓温、庾亮们的作品,诗既无悄韵,体近乎偈语,那真不能算是诗歌了。
这种玄虚的诗风,占领了整个的东晋诗坛。风会所趋,仿效日众,于是当日的诗坛更是沉寂了。沈约云:“仲文始革孙、许之风,叔源大变太玄之气。”然我们读殷仲文的诗,玄气未除,谢混之作,清新绝少,并不能使当日的诗坛发生变化,生出光彩。真能独树一帜,卓然成家,一洗当日枯淡的风气,使诗文重回于意境情韵者,是那位号称五柳先生的陶渊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