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先吃不用等我,我现在出门了,很快。”我匆匆给大路发了一条信息,把门关上,冲上一辆正好停在门口的出租车。
大路是组织这次饭局的发起人,想想我们也有快五年没见了,要不是半年前发生的那件事,反倒很难把大家再聚在一起了。
不到十五分钟,我就到了约定的餐馆,是个日式烧烤居酒屋。
推开包厢门,见所有人都到了,他们依然像久违的亲人,手中都各自端着酒杯热络的在谈笑风生。
“哟! 我们的小鞋子终于来啦。”刀哥依然是那个熟悉的、贱贱的笑,只是现在眼角多了许多皱纹。
“刀哥好,不好意思哦大家,我周末不常出门,午觉不小心就睡过头了。”我夸张的弯腰欠身做赔礼状,提防着这个毒舌的刀哥又给我出招,赶紧先压低姿态。
我看了下六人长方桌有两个空位,我选了个最安全的位置,靠门口,在大路和悠悠当中坐下。
“哎呀,我们鞋子是幼儿园小朋友,下午是要睡觉觉的,哈哈哈哈哈……”果不其然,刀哥嘴上也是不会放过我的,见大家像看戏一样的哈哈大笑,一样毒舌如我也只得欣然接受,这是和他们聚餐一向以来的开场戏,总归吃饭前要热闹打趣一番,我又是他们中间年纪最小的,那就认命咯。
“好啦,鞋子都到了,那我们大家就开动吧?”大路还是像大哥一样圆了个场,起了个开场白。他笑着举起酒杯说,“大家那么久没见,我们一起先碰一杯吧。”
“欢迎小鞋。”一直在边上沉默不语的二笑,也举杯开了腔。
我看着桌上的毛豆,芥末章鱼,烤鸡翅和烤青花鱼都没动,心中一热,赶紧认真的把酒一口喝下去,虽加了冰,但还是有点甜,一口干掉还是觉得有点腻,是梅酒,此酒不宜干杯。
“鞋子你还想吃什么?自己点哦。”悠悠还是眼睛笑弯弯的,声音好听又温柔的问我。我看她虽然快半百的年纪,但依然皮肤白净紧致,我觉得应该是善良、快乐以及通透的人才有资格拥有这样明亮的皮囊。
“我要吃盐烤五花肉,不加酱。”我脱口而出,像个孩子,等着大人给打点吃喝。
“美女,再来十串烤五花肉!”坐在对面的刀哥忽然伸起腰身,嗓门贼大,神情夸张又轻佻的对着包厢半开推门外的一位女服务员,挥了挥手,顺便抛了个油腻的媚眼。
“两串就好,要盐烤的,谢谢。”我对着门外补了一句,生怕刀哥一会又要惹事,先礼貌预防一下。
我顺时针方向摇晃着杯子里的冰块,想让甜度快点被稀释。想着这几个人,这么多年没见,还可以这么侃侃而谈,他们认识的时间比我长,我是后期加入的,所以一直是话比较少的那个,看着他们一把年纪还如往常那样互相打闹的样子,虽然今天少了一个人,见他们也没有人再提起,我无奈也释怀地笑了笑,如果有机会,真想把他们的故事写成一篇小说。
“鞋子,你一个人在傻笑什么?”坐在我面前的二笑发现了我在偷笑,他一直是个敏感安静的人,倒像是这群人里的一个奇葩。
“啊?鞋子肯定是最近交男朋友了啦,不愿意和我们几个老头老太好好聊天了,只顾自己在那里暗爽。哼。”刀哥双手插在胸前,嘴角一撇,假装生气。
我心想,老娘也是快四十的人了,还交男朋友?
没等我搭话,只见悠悠用力拍了下刀哥的手,嘟嘴嗔道,“喂! 你自己是糟老头,我可不是老太哦。”
“哎呀,悠悠姐,我可没说你,我只说我们哥儿们几个是……” 刀哥瞄到大路正笑嘻嘻的盯着他的脸,眼珠一转,赶紧改口说 “……我是说我自己,我就是个油腻丑怪的糟老头,好了吧?这酒我干了!” 然后竟仰头把一壶清酒干掉了。
众人见他个假豪迈的怂样,都忍不住拍桌子大笑起来。刀哥见大家笑了也不多说什么,只傻乎乎地呵呵笑。要想损人的,必先懂得自损,这点智慧刀哥倒是理解并诠释得很好。
烤五花肉上来了,我照常的埋头苦吃,偶尔跟悠悠和大路碰碰杯,偶尔遇到刀哥的挑战,便配合他把小半杯梅酒干掉。人们说起酒就想到辣舌头,和醉,但这梅酒只能慢慢喝,清醒时还要抱着幻想得糖尿病的恐惧感。梅酒像慢性毒药般,尝起来甜甜的果香,忍不住一杯接一杯,一不当心就直接晕乎了,还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喝多的。
“哎大路哥,你最近工作怎么样,听说你去年就被调回来上海了?”刀哥转了个话题,眼神看着很认真诚恳,企图要掩饰自己有点不胜酒力的事实。
大路叹了口气,强笑着说,“也不怎么样,公司现在就安排我一些闲职,以前手下带着十几个人干,现在连个助理都不给我配了。不过,反正也不忙,我就每天准时上下班打卡呗,唯一好处就是能天天回家了,也挺好。”
“大路哥,现在是要看开点啦,都是年轻人的天下。我现在的领导还不是刚换了一个三十几岁的小伙子,处事风格和思路跟以前的领导完全不一样,有时实在跟不上他的脚步啊。” 悠悠将一边的头发慢慢理到耳后,微笑着柔柔地说,好像世上什么事她都能看得开。
“来,大路哥,我们喝一杯。”寡言的二笑大概不知道要说什么,憨憨地举起杯和大路碰了一下。
“鞋子,你的刺还在么?”悠悠脸颊微显桃红,歪着头,长发披肩,眼里带着笑,大概是见我不怎么说话,特地带我挑起话题。
我一愣,心想我一直没有什么心结啊,“悠悠姐,什么刺啊?我没有啊。”
“哎,就是像刺猬那样的刺啊,整个人都充满着棱角。以前你就是。” 悠悠像是怕我听不明白一样,声情并茂地用双手揉捏比划着。
看来他们还是把我当成那个大学毕业刚踏入职场时的傻子,我一下失笑,“噢,怎么会呢,现在的刺就算还在,就是全长成倒刺了,直接硌在自己身上。而且我本来也还好啦,哪有当时的薄荷这么张扬……”
我本想自嘲一番,没想到一下子这小小包厢里的空气仿佛凝结了起来,只听到老化的空调呼呼的吹风声,还有我杯子里刚融化掉一角的冰块,碰到玻璃杯壁“叮”的一声,我大概提到了一个大家都不想提的名字,但却又是今晚把大家聚起来的最大原因。
刀哥一言不发,把酒杯端起一口喝掉。二笑一手托着脸,像是在想着远方的什么事。
这几个人当时是因为热爱武侠小说而凑到了一起的,办了几场金庸和古龙的读书会,大路是创办人,悠悠应该是第一个加入的书友。我那时刚从外地来到上海上大学,因为无聊误打误撞闯进了他们创的BBS,认识了这群朋友,书友会里竟没有一个学生,个个都觉得我一个小孩离家独自生活,而试图对我很好,他们确实伴我渡过了无趣的大学生涯。
薄荷没比我大多少,喜欢经常邀我出去玩,我只记得一次和她去看电影,大概是《魔戒1》,排队买票时遇到一个亚叔在我们前面插队,她先客气地和人家说了一下,见那人毫不理睬,立刻跑到那人眼前,直接扯开喉咙骂,连我都看呆了,更何况那亚叔,被吓得嘴都不回,便灰溜溜回到队尾去了。
“哼,最恨这些不讲礼貌又装聋作哑的人了。”薄荷气呼呼的说。
“你好厉害,平时我说那些插队的人,他们真的是会瞬间变聋子,脸皮很厚的。”
“所以啊,这个社会就是欺负好人,这些人就是不能让人好好和他们说话,你以后在这里要学凶一点,就用骂的,比他凶才有用,知道吗?” 薄荷说完一把将我的头搂进她臂里,她长得比我还高一个头,着实一副豪气干云的样子。
最后一次听到薄荷的消息,是3年前,刀哥和我说她又再一次和上司闹翻离职了,这次更厉害,直接破釜沉舟准备去创业了,刀哥当时还开玩笑说,“她大概是想回到她的终南山去发扬她的古墓新派武功啰。”
“啊?薄荷原来是姑姑啊?”
“才不是呢,她是林朝英。”
“喔唷,那你岂不是武林高手王重阳?哈哈哈哈。”
我们的对话在互相笑骂中结束,终究,谁也不知道薄荷到底去了哪里。
居酒屋已经剩我们这一桌了,服务员过来问了一声还需不需要加菜,刀哥埋头趴在桌上摆了摆手,模模糊糊地说“那个……菜,菜不要了,再来一壶清酒。”
悠悠眼框有点红,哑着声音说,“刀刀,别喝了,你已经多了。”
“薄荷她怎么走的?”刀哥突然抬头问道,眼神迷离,像是自言自语。
大路见悠悠已经说不出话来了,平静地替她答道“安眠药。”
“在哪里?”刀哥又把头埋了起来,不知道是不想再次面对,还是想逼迫自己再一次面对。
“洱海边上的一个客栈里。”
“谁发现的。”
“两天后客栈主人发现的。”
“她最后找过你们了吗?”
“就给悠悠发了个信息。”
“说了啥?”
“也……没说啥。”
这时,悠悠已经用纸巾掩面低泣,说不出话来。
服务员把一壶清酒送了进来,脸上看着已经露出了些许不耐烦,刀哥仍埋着头不言语,二笑默默的接过酒壶给大路和自己倒了一杯,然后把自个儿那杯迅速喝掉。
和我当年不知道薄荷到底为什么突然消失一样,我现在还是不知道薄荷最后和悠悠说了什么,这或许已经不重要了,但是我一定知道刀哥的痛苦,虽然他没有表现出来。明天,太阳依旧会升起,洱海那边的太阳也一样,大家今晚各自回家后,不管会不会失眠,或许这也已经是不重要的了,都不重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