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先生之于《明史演义》,文笔精到,流转自然,遂以百回数十万字,席卷明之二百余年。读之有击节处,有长叹处,有不能为也已而无所适从处,有泣下沾襟而悲悯处,感慨良多矣。
中国之于中国,封建之中国也,两千年春秋,朝代更迭,盛衰兴败系于一维也。而忠臣明君,巨贼大盗,终不过黄土风埃也。今日视之,封建之名虽亡,而封建之实则死而不腐、大行其道也。纵有仁人之心,不过以官僚比之父母,而实以民为“牧”畜生也。儒家者流,以其经典横世,帝王将相,今又后世演之,实蔽小人之心,愚君子之志也。
何为仁政?何为暴政?非视其成,乃视其民也。两千年之中国,无仁政也,皆暴政也。试想有明之世,洪武永乐创业之初,亦体恤下情也;而有“仁宣之治”,号为盛世;“弘治中兴”,名曰仁政。既修德沐化,何至于怀宗之时,以至张、李等贼,暴虐天下,杀人烹尸,啖肉饮血,残忍竟如东洋之恶鬼乎?彼此皆弱民也,同受于暴政,何相煎如此哉?可见两千年之政治,未尝有所谓王化也。暴虐之心,何施之于同袍哉?今日视之,国人不为人也,乃野蛮之余孽也。诚如所言,上视民如草芥,则民视民亦如草芥也。
及至怀宗煤山自缢,有其血书遗诏,其中云:“任贼分裂朕尸,勿伤百姓一人。”则凡古今封建之遗老,莫不潸然而泣下。吾亦痛泣,非是明君之哭也,乃为仁人之心痛矣。明君贤相不可为之,今日之人,若以此心哭之,则吾亦为今日之人苦笑不得矣。然而怀宗之言可敬,坏其身而全其民,此等大义,今日几人哉?此虽君主之心,亦仁士之节也。
又观乎明末之党争,今亦有叹者。谓之若此以往,则可成英吉利之多党制内阁也。吾以为非然也。明之所以亡者,党争之患也;怀宗之所忌者,亦党争之患也,此所以怀宗所谓“诸臣误朕”也。况数千年之道德,人臣之覆君主者,皆不得善果。即怀宗所赖,亦未必难免兔死狗烹之命也。
今日之中国,忽忽焉大兴国学之风,吾深以为忧也。千年封建之文化,国学之为载体也。今之人,无独立之智,卓辨之明,而欲归乎君臣之国乎?中国若欲蹈出盛衰轮回之外,则必断封建之思、君臣之念,以现代人文精神铸之民魂,辅以民族文化之精华,则吾国民亦可免于草菅之死难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