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到父亲出事的消息,是在九月一个很平常的周六午后,妻子一边听书一边帮狗梳理毛发,丈夫刚刚出门去朋友家商议事情,夕阳暖暖的晒着,风很柔,一切如此平静安详。
蓦地,电话铃响起,是丈夫有点紧张但还不算焦急的声音,“快帮我今天晚上回家的车票,家里好像出了点事儿。”
没来由的,妻子心里咯噔一下,不会是爸出事儿了,却没敢直说:“好,我也一起回去吧。”
“你就不用了,我回去看看,没准明天后天就回来了。”
“算了,我还是一起回去看看吧,你先回来吧,我收拾行李。”
“好。”
约莫半个小时,丈夫急匆匆进门,边拨电话边问,“票定好了么?”
“嗯,机票没有,定了最快的火车票,估计最早也得明天上午才能到。”
电话那头接通了,妻子转身回卧室继续收拾行李。
外头客厅“砰”的一声闷响,妻子大骇,冲出卧室,客厅里丈夫直挺挺的躺倒在地,泪水在脸上肆虐,喃喃自语“是爸,是爸,爸出事了,现在在医院抢救,弟弟说情况很不好,爸呀,爸~~”。
妻子紧紧抱着丈夫,颤抖着声音安慰,“你别急,你再问问什么情况,万一他没说清楚,万一你听错了呢。我去找车,我们现在就回家,一定没事儿的……”
强忍住慌乱与焦躁,妻子拨打着一个又一个电话,寻了所有能帮上忙的人,租车、找司机、拜托朋友看家……
启程之前,父亲还是走了,一句话也没对家里人说。
听父亲手下的小工说,父亲是午饭前出的事儿,在大家招呼吃午饭的时候,父亲坚持贴完二楼阳台外最后几块瓷砖再去。然而,那砖真的成了“最后的几块”。父亲就是这么固执,自己手里出的活儿不容许一丁点差错,每一条线,每一块砖,每一道缝,都要整整齐齐,端端正正。
父亲是整个县城有名的泥瓦匠,很有天赋。姑姑们最津津乐道的,就是十来岁的父亲第一天当学徒的情景,十几岁的少年,拜了县城最有名最严苛的泥瓦匠为师,上工第一天,上午按师父的要求在一旁观摩学习,下午要实操测试,父亲初一上手就是一片平整端正的墙面,师父高兴,当天下了工,父亲就从学徒正式成为大工。“当了半天学徒,没做过小工,上手就是大工……”灵堂前,姑姑们骄傲地向丈夫和妻子讲着,讲着,讲到眼泪止不住簌簌落下。
父亲也是用做工的方式教育子女。丈夫常常感叹,虽然生在80后,家境也不差,可苦一点儿也没少吃。父亲对待孩子的要求从来都不仅仅是一张考卷,丈夫和弟弟自初中起,每年暑假都要跟着父亲做小工,父亲对待儿子和徒弟一样严苛,全然不管这孩子昨天还只是个在学堂读书写字的文弱书生,在父亲看来,不论你前一秒是什么角色,上工的这一刻,你就是个泥瓦匠,而且必须是个称职的泥瓦匠,一个好泥瓦匠。横平竖直,堂堂正正,父亲像理解方块字一样理解泥瓦匠,也用泥瓦匠的方式教儿子做人的道理。
父亲和中国绝大多数普通的父亲一样寡言而坚韧,隐忍而善良。在那个缺衣少穿的年代,刚满月的父亲被过继到自己的小姨家,双胞胎的弟弟留在了老家,从此,长相一模一样的两个人成了表兄弟,亲爹亲妈成了姨爹姨妈。
身为长子,自然要是半个顶梁柱。
于是,数九寒冬,天微微亮,刚刚小学二年级的父亲就推着独轮车去离家十几里的矿山火车道捡煤块,至暮色沉沉,方满脸黑汗气喘吁吁到家,如此,那个冬天,家里十几口就不至于过分受冻。
于是,春去秋来,晨起暮归,刚刚开启泥瓦匠生涯的父亲,在腊月里,用第一年的工资,给家里每人做了一件呢子大衣,这样,那个春节,家里十几口人就能神采飞扬满心欢喜。
父亲爱笑,见过父亲的人印象最深的,就是他一刻不停的开怀大笑,这笑声盛满了父亲心底对生活的热爱。
父亲的确是个热爱生活的人,甚至有时候会有点淘气。第一次和父亲游颐和园的时候,妻子悄悄跟丈夫说,爸真像个老小孩。那是父亲趁人不注意,突然从假山旁边爬上去,偷偷在前面拐弯的上方露出头来吓人一跳。其实那会儿父亲并不老,虚岁也就刚刚五十。
父亲喜欢美食,家里多半是父亲做饭,煎炒炸卤炖煮焖蒸汆烩,不多功夫,一桌色香味俱全的大餐就上桌了,哥们弟兄家有红白事,少不了的,也是父亲亲手做的饸烙浇卤。父亲入土的前一晚,丈夫端过一碗烩菜给妻子“你最爱吃的南瓜豆腐烩菜,来点吧”,是父亲双胞胎弟弟的手艺,妻子尝了一口,眼泪扑簌簌又落下:“还是爸做的好吃”,丈夫默然,拉过凳子在一旁扒拉饭菜,头深深埋在碗里,良久。
父亲喜欢动物,那只拴在二楼阳台的小黑狗有个很独特的名字“小狗”——父亲的淘气这时又悄悄跑出来。“小狗”很凶,看到有不熟悉的人站在庭院就狂叫报警,这时父亲只要一句“小狗”,小黑狗就熄了声转过身继续啃着那一大块骨头。“小狗”只认父亲,父亲入殡前,“小狗”被拴在离家不远的一片空地,弟弟每天给送饭送水,三天过去了,“小狗”粒米未进,弟弟叹了口气,“这狗一直都是爸喂,别人喂他不吃。”
父亲喜欢侍弄花草,家里庭院,两层阳台,到处都是父亲种的花草,一年四季,绿意盎然,亲戚朋友都乐意找父亲要一盆两盆,父亲也不吝啬,每种留一株育苗,捡长得好的好养活的送,要多少都行,分文不取,搬走花的下次串门又感叹“还是你这儿的养得好”。父亲呵呵一乐。他们不知道,父亲上工不管多远多累,回家多晚,哪怕不吃饭,睡觉前都会记得给每盆花浇浇水,松松土。
然而,父亲终究是走了,这世界留给他的最后印象,是疼,无边无际的疼。坚强隐忍了一辈子的父亲,最终还是没忍住喊疼。疼,是父亲留在这世上的最后一个字。
然而,父亲终究是走了,父亲的隐忍没有感动这世界,它用最狠毒的方式给了父亲最后的打击,父亲却还是善良的原谅了这世界,起灵前的最后一面,在黑暗冰冷里躺了七天的父亲,面色安详,如同沉沉入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