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半生》
阿糖又去了理发店。留了近一年的墨色中长发变成了齐耳的短发,细碎的发尖在昏黄的路灯下闪烁着光亮。
昨夜雨夹雪,整整一晚。金黄的银杏叶终于全都掉落,被污泥肮脏、吞噬、同化。
一、
阿糖上一次去理发店正是一年前。还是隆冬,同样寒冷的一个夜晚。
十七号骑摩托载我回寝的路上,我看到了她。
一头平直柔顺的乌黑长发被剪掉了三分之二,刚被打整过的发尾尚且乖巧地盖在她的脖颈上,两缕不安的发丝在半空中打了个弯,躬起一个弧度。在“拒绝校园贷”的广告牌刺眼的青色打光中她轻轻地说:“一起回寝吧,纯纯。”
“那我老婆就交给你了。”十七号帮我摘下头盔,歪着脑袋,嘴角咧开,露出两颗泛黄的门牙。
有点恶心。
我推着阿糖往宿舍走,视线一直凝在她裸露出来的白皙脖颈上:发丝间还残留着理发店化学药剂所带来的窒息感。
“安明言这个混蛋。”阿糖咬着唇,表情过于用力看起来稍显狰狞,尤其,这张脸还笼罩在宿舍楼下自动贩卖机那惨淡的白光中。紧接着,她如是问我,语调更轻了许多,“安明言这样,应该是很差劲的、吧?”
安明言是我们学院学生会副会长,因为学生会干部可以兼任空缺的社团社长的传统,他给作为家属的阿糖拿到了一个社长身份,挤掉了原本属于某位部长的位置。这位部长自然也就不满于对潜规则的破坏,两个小时前,主动来和阿糖当面对峙。两人礼貌交谈了一小会儿,阿糖积攒的怒气便悉数投掷给了这次事件的元凶,怒而剪发。
可惜了那一头乌黑浓密的长发啊。和她隔着一个隔间洗澡的时候,因为甩头而扬起水珠会时不时打在我身上。
我挽着阿糖的胳膊一同回寝室。洗漱完后,一扇门外,她哭诉着聊电话的声音断断续续,一直伴我进入梦乡。其实那晚我应该没有做梦,在最忙碌的期末周里,反而睡了一个好觉。
阿糖和安明言之间的吵架只持续了大概十几个小时。第二天的上晚课的时候我又看到他们一块儿落座在了教室的第一排。为了保研,为了入党,为了绩点,每间教室的第一排都仿佛是为他们那几个优秀的人所定制的。于是,晚课后,宿舍的楼下,安明言握着阿糖的手拉拉扯扯了好一会儿;十七号看着他们又把视线投向我。
有点麻烦。
二、
只是经过一个寒假,阿糖的短发长了不少。乌黑的发丝倔强地越过耳廓,像春日疯长的野草一样蔓延,遮住了她下颚的弧线。
五一假期的最后一晚,我拖着行李箱回到寝室,阿糖趴在床上,垂落的粉红色床帘中探出她的脑袋,两缕黑色的发丝垂在耳边,笑眯眯地看着我,一副有求于人的样子:“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
三天假日里,安明言和他一群朋友去厦门旅游了,事后,阿糖才知道:这八个人里有三对男女朋友,外加安明言和另一个单身的女生。
我把行李简单收拾后,时间已然到了凌晨,安静的寝室里只剩下窗外蝉鸣的吵嚷。阿糖倚着初夏冷冽的墙壁,双腿自然往前伸,右脚超出了床沿部分。她脑袋紧靠着纤细脆弱的栏杆,耳朵贴在床帘这边。
床帘的另一侧贴着我的耳廓,我提醒阿糖,她需要小声一点,如果不希望我们之间的对话被更多人知晓。
阿糖一下噤了声,嘶嘶的蝉鸣从窗帘的缝隙中渗了进来、连同着阿糖低低的问话声一起盘旋在我的耳蜗:“你觉得呢?安明言这样是OK的嘛?还是说,其实是我太小气了。”
“当然不。”我低声回答了阿糖,把同样的三个字编辑好,发送给了安明言。
“那为什么我感觉阿糖很生气啊?”手机的呼吸灯在昏暗的环境中炫目着淡蓝色的光,我眨巴了下眼睛,飞快地敲好了一行字,秒回了屏幕对面的人。
“谢谢啦,我和你聊的事就不要跟阿糖说吧。”安明言回复了我最后一条消息。
“谢谢啦。”帘子那端传来一阵窸窣,阿糖跟我说了最后一句,“晚安”。
手边的平板还一直闪着光,微信上,十八号连着发了几个“小狗摇头”系列的表情包,说大英的作业好难,大创的项目好烦,大学的生活好烂,但是幸好大家都在的学生会很轻松,而轻松只是因为有担任学生会会长的我。
有点油腻。
我顺了顺耳畔的发丝,后悔今晚没有洗头。
到七月军训的时候,阿糖的头发已经有及肩长了,为了扣上那顶丑陋的海军帽,她把足以盈手的头发拢成一个低马尾。黑色的发丝乖巧地合在一块儿,烈日下,“起立、蹲下”的口哨声中,带着淡淡柠檬香的汗水打湿了沥青路面。
大三就要搬校区,于是在军训的半个月里我们谈论最多的话题都与新寝室有关。六人寝变作四人寝,意味着各个寝室都需要拆分重建。为了极致的公平,而不是因为女生之间一定会蔓延出的不良情绪和暗中敌意,我们六个被均分成了两对“三”。我和阿糖并不在一边,她便力劝我离开那两人,和她们三个组成一个完美的四人寝室。
类似这样的话语她在多个场合和我说了很多遍。
我最终没有答应。
军训的最后一晚,阿糖又把脑袋贴在床帘,和我谈起了安明言与她在暑假的浪漫安排,话题便自然而然地转到了对感情故事的八卦中。她刻意压低了声音,以一种打趣之意满满的音调说:“今天中午君阳还和我说起你呢!”
我笑着敷衍过,打开电脑,右键点开了名为“0工作簿”的表格,把“同阿糖问我”这五个字加入了序号为“18”的那一行的备注栏里。
三、
暑假回来,阿糖的头发稳稳地超过了肩胛骨,然而我却再不能感受她甩发时散落在我脸庞上的水珠了。
新学期学生会第一次例会结束,我和安明言谈着工作相关的话题走了一路,他把我送到寝室楼下。时间不早了,我指了指手机示意他微信联系,上楼回寝。刚进门,对面床铺的女生就笑嘻嘻地拉住我的胳膊:“君阳送你回来的嘛?你们俩……啊?”
我已许久没关注十八号的动静了,听到这个名字愣了一秒,没来得回话,美娜替我作了答:“诶?可是阿糖今中午跟我说君阳和外院一学姐在一起了耶。”
美娜是我们四人小寝中那个外来的女生,她把一头栗色卷发盘在头顶裹着浴巾,蹲下翻找着吹风机:“纯纯我能用下你的吹风机吗?我的估计还在箱底。”
我点头,她拿着吹风经过我的时候发端也散落两滴水,裹挟着洗头膏油腻的濡湿感,我快步去了阳台,拿清水冲刷过手背。
“阿糖跟美娜大创是一个项目组的吧,所以才跟她分享八卦。加入大创真好啊……”对铺的女生爬上了床,捧着手机,一副必须等我回寝再调笑两句才能上床的样子,“对了,你和安明言也是一个项目组的吧,怎么样,有什么新的八卦吗?”
对铺的女生是个十足的二次元,前两天她强拉我看了一部叫做《魔女之旅》的动漫。
她的手机里传出“そう、私です”这句烂熟的台词,我跨了一步立在她床边,昂首:“关于教官最后的处分你有兴趣吗?”
“嗯!”她撑着胳膊坐了起来,下意识扭头看门,确认了这个空间的封闭。
阿糖在第二天中午告诉了我这个关于君阳的八卦,她的语气格外小心翼翼,生怕稍微加重几分就会让我变色流泪一样,于是,她便扯着我胳膊转了个向,生硬地改了话题:“这家店怎么样?”
“挺好的,是安副会长最喜欢的一家店了。”我扫了眼贴在墙上的菜单,安明言几次来都点了牛肉炒饭,不加蛋。
“这样啊。”阿糖抬手把一缕黑丝挽在耳后,快步进了店内,松开了我的胳膊。
那顿饭之后,安明言连着一个星期没同我小窗聊天了,我们最后一个话题还停留在“不好意思,阿糖忘记带卫生巾了,你这有吗?”
两周后,借着学生会例会上安明言咳嗽了几声的缘故,我适时地发去消息:“快去买个三九感冒灵!嗓子都快哑了。”
“嗯,谢谢啊。”他几乎是秒回。
没有人去纠结之前突然冷淡的聊天氛围,我们俩之间的聊天频率又自然恢复到了开学那段时间的频率,直到国庆——又一个长假之后。
入秋许久,寻常起风,阿糖的发丝总是被滋扰,她又束起了马尾。
“今天的《数据结构》学的什么玩意啊!”一个无聊的晚课结束后,我照例发了消息过去,按理,安明言应该会很快回复我“老李确实讲得有点快,我们教材还是清华出版社的……”一类的话,然而隔了半个多小时手机才接到了新消息提醒:
“对不起,阿糖她不太喜欢我们这样聊天。咱有事就在群里联系吧。抱歉,我得删你好友了。”
我的一个“?”发过去,就只得到了红色的感叹号。稍微思索,我便想到了合理的解释:阿糖应该是翻看过安明言的手机了,聊天记录什么的肯定看过百遍,说不定,这行字就是她拿他的手机发送的。
这般想着,美娜推门进入,面色红润,嘴里叽叽喳喳着证实了我的想法:“楼底下,楼底下!安明言拿着好大一束向日葵!”
“这么浪漫的嘛。”对铺的女生停下了对屑魔女的“啧啧”。
四、
收到向日葵之后的一段时间里大创项目在稳步推进中,在群聊里互相@了多次后,安明言默默地加回了我的好友,第一条消息是“不好意思”带个句号,我嘴角向上扬了扬,顺手发了个“嘻嘻”的表情包。
倒是不知道安明言有没有第一时间把这件事告诉阿糖。她的头发一日日地生长着,不会因为预算提交繁杂、答辩过程很尬、项目进程受阻而忘记了最初的使命。
《数据结构》这门课简直越来越变态了,发给安明言的、类似“我今天的作业没有写好,明天就要上课发表了我好紧张啊”这样的内容也多多少少带了几分真心。
期末的最终汇报要求两个人一组设计信息系统,等不及我去合纵连横,阿糖就在迎新晚会前向我抱怨说:“我和安明言准备的那个项目又被老李否了。”
时间是在晚会开始前十分钟,去年的同一时间,她坐在我旁边,和我一起夸赞前任学生会长挥斥方遒、指点江山;今年的此时此刻,安明言拿着签到表走了过来,说嘉宾已经到齐。昏暗的环境中我还是能读出他面上的认真,通常而言,领导很赏识这样卖力的下属,于是我拍了拍他的肩膀,向前一步,说:“辛苦了,结束后咱们好好庆祝一下。”
手机屏幕一直闪着,还有一堆事要处理,我迈步向后台,身后安明言的语气有些焦急地跟阿糖解释着什么:“这是老师早安排了的,学生会部长以上……”
七号在圣诞节前夕分了手,他在我表格中的那行内容也由灰重新变成了黑。一起讨论《数据结构》期末报告的时候他总能见缝插针地吐槽一句前女友的恶心和做作。
汇报的日期是12月31日,只有一天了,等新年的钟声一敲响,就把那一行重新涂成灰色,我这么决定好了。
这么想着,手机屏幕突然弹出了一条消息,阿糖问我:可以一起去吃个饭吗。她在一楼的研讨室等我。
我们俩似乎都明白今天的重点在哪,吃什么、去哪吃这些内容通通不讨论,只并肩走在校园小道上。
岁末的风刮得一次比一次狠,还残留在枝丫上的银杏叶片毫无办法地任由自己被强大的力道左右撕扯着发出刺啦刺啦的声响。图书馆背后的那方天沉得最快,已然灰蒙蒙一片,阿糖开口说话的同时,第一盏路灯幽幽地亮起了昏黄色的光。
“对不起,我、直接问了,能不能麻烦你,把我做得不好的地方直接告诉我?”
“什么?”我脚步一顿,和她拉开了半个肩膀,欣赏她一头秀发上下跃动的最佳距离。
“我的意思是,我是不是哪里得罪你了?如果有的话,请你直接告诉我。”
“没有啊,为什么这么问?”她腰间撅起来的头发丝闪着路灯的光亮,像是给墨黑色的头发挑染了几缕灰白。
“那、那朋友圈为什么你只给安明言点赞?”
“啊?”问我话的同时,阿糖没有停步,似乎也绝不会回头,竖垂着的长发尽收眼底。
“你微博小号之前发了一条‘某些人以为自己很厉害,其实只不过是靠着男朋友’然后,又马上注销了?为什么呢?”
“是吗?”我需要极力调动自己的回忆才能想起她叙述的细节,这些都不是我记在表格上的内容。
“纯纯,其实我一直把你当很好的朋友的。”
“我也是啊。”她驻足,我的视线却不再局限于那如瀑的墨色了。
“所以,我有什么让你不舒服的点你直接告诉我就好了,不要继续这样插入到我和安明言之间了,这样我真的很难受。”
“我插入了吗?你觉得我插入你们之间了吗?”她的肩膀微微抖动,发丝随之四散。如果下雨就好了,我想,必定会有两三滴水润落在我的鼻梁。
“你自己觉得呢?”
“我不知道啊,所以问你。”那样的水润肯定很美妙,飞珠散轻霞,流沫沸穹石,我深深嗅了嗅身前的滋味。
“我也不知道,所以问你。”
我们用最美的中国话打上了太极,谈话不了了之。
自个儿去吃了一顿后我慢悠悠回到寝室,刚推开门,坐在凳子上的美娜就站了起来,问我:“阿糖怎么了吗?”然后解释一通说阿糖昨天大半夜问她:自己有没有什么缺点;自己是不是做了什么很过分的事情却一直没有发现。
“阿糖就是太在乎别人的看法了。”我放下挎包。
美娜点了点头,重新鼓捣着手机。我猜想她应该会把这句话转发给阿糖,对铺的女生猛地从床上跳了下来,举着手机挤在我俩身边,手舞足蹈、言之凿凿地安利着这个季度的霸权,这个季度的她的老婆和老公们。
“安明言有点过分啊,把阿糖拦着不让走。”四人寝室的最后一位成员推门进入,“还是我路过看到了才把她带回了寝室。”
“怪不得阿糖发了这条朋友圈。”美娜抬头,捧着手机若有所思。
我把凳子一踢,凑过去看,屏幕上是阿糖最新的一条朋友圈:过去的都过去了,未来的都未来诶。配图是一张黑白的照片,她一个人站在草地的最中央,长长的墨色头发散披在两边肩膀,风轻轻扬起一缕发丝在半空。
“喂喂喂!屑魔女啊!长发飘飘的屑魔女啊!你们快看我这边呐!”
对铺的女生不甘于自己的屑魔女如此轻易地就被阿糖抢走了关注,声声高呼动荡在狭窄的空间中,吵得我耳朵疼。
狂暴的风呼啸着击打着窗户,气温冷到了冰点,天气预报说今晚会飘点小雪。
今年的最后一天,汇报用的教室里,我和七号坐在第一排靠右,安明言抱着电脑在第二排靠左,隔了一个空座,是又把头发剪短了的阿糖。
《数据结构》的期末考试正式开始,那么,请答题:
带着学院朱红色标志胸针、披着一头黑色秀发、美得如花般绽放的少女端正地立在讲台上,一脸自信与惬意。
下一个遇见的人会是什么样子?下一行表格里会填上哪个名字?她满心期待,她究竟是谁?
——そう、私ですo(* ̄︶ ̄*)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