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走在白茫茫的雪地里,天地一色,世界变得如此纯净,没有任何颜色和杂音,只有脚踩在雪上面嘎吱嘎吱的清脆声,他拼命地走着,辨不清方向,走得精疲力尽,却似乎还在原地,他看见了自己的脚印,他张开嘴想要大声呼唤,可使尽全身力气,把脸憋的通红,没有发出一点声音。雪还在下,他看见前面有一个黑影在晃动,他像看见了希望,看见了黑夜里的一盏灯,他深一脚浅一脚,手脚并用地往前奔,口里喊着“妈妈”,可是两脚好似被雪黏住,喉咙被什么东西封锁,任凭怎么用力,他就是走不近那个人影,那影子忽远忽近,他害怕它瞬间消失,他挣扎、他大声地喊叫,终于喊出了那声“妈妈”。
他睁开眼睛,看见妻子坐在他身边,摇着他让他醒一醒,问他“又做梦了?”他茫然地点点头,擦了擦脑门上的汗说:“我又梦见了那个大雪天,我去找妈,怎么也找不到。”“你总这样也不行,你必须得走出来,人死不能复生,那只是一个意外,你妈也不会怪你的”。是的,妈妈怎么会怪儿子呢!何况一个失去了记忆,什么也不记得的妈妈,还能想起他吗?
三年前的一个中午,母亲没有按时回家,他沿街寻找,在离家很远的地方,他发现母亲东张西望地逡巡,他快速骑车到母亲身边问:“你怎么跑这来了?”母亲道:“我跟着扭秧歌的队伍走到这里,她们都回家了,我找不到咱家了。”以后母亲接二连三地走失,他知道母亲得了老年痴呆症,于是他买了定位仪器戴在母亲身上,可母亲像小孩子一样,感觉这玩意戴在身上害事,就随意把它弄下来扔了,找到了定位器却不见了母亲,全家人四处找寻不见踪影,没办法他去派出所找熟人调取监控,一个瘦小落寞的身影没有目的的向城外走去。他惊呼:“那就是我妈!”
那以后,再也不敢把母亲一个人放在家里,他和妹妹商量,哥俩轮流照看,妹妹白天他夜晚。母亲越来越糊涂,见面管他叫大哥,他对母亲说:“我是你儿子,怎么就成了大哥呢?”她说:“我没儿子,我儿子死了”。他上头曾有一个哥哥,五岁的时候得病死了,母亲偏偏记住了死去的那个,而把活着的他忘记了,可见哥哥的死对母亲造成过怎样的伤痛!那应该是刻骨铭心的,是刻在骨头里、肉里的,而不仅仅是记忆里,否则她记忆消失的时候,活着的人都不认识了,唯独留存有个死去儿子的印记。母亲已分不清白天黑夜,睡眠黑白颠倒,白天睡觉,晚上成宿不睡,翻箱倒柜,说她有钱藏在箱底,她要藏好,不能被小偷偷去,她手里有点闲钱,掖掖鼓鼓,塞到屋里床上、沙发、衣柜等犄角旮旯的地方,他把钱要过来,说替她保管,她说什么也不给,说他在骗她,再要,她就会哭起来,他只好由着她。他想改变她的作息规律,门都没有,白天领她出去转悠,她困了就直接躺在地上,说要睡觉。母亲像个淘气的孩子,一不留神就惹出点事来,刚包好的饺子整齐地摆在盖帘上,她趁人不备,用手指挨个戳个窟窿,责问她,她会对你嘿嘿的笑,让人急不得恼不得,有时一不注意,她不管在哪儿,随意拉尿在地上,让伺候她的人焦头烂额。
妹妹受不了了,说比看孩子还累,再说自己家一大摊事情,把时间和精力都耗在老妈身上,自己家的日子都没法过了,哥俩一商量,请个保姆专门伺候母亲,这样有人替换,他俩也可以休息一下。保姆换了一个又一个,最长的干一个月,说是操心又磨人,这活不是人干的。他又面临着工作调动,到离家很远的乡镇工作,没办法,他想到把母亲送到养老院试试。
那是一家当地民政部门办的养老院,比较正规,收费合理,一个月三千多元,是他们工薪阶层能承受的,夫妻俩考察完,就把母亲送到那里,跟院长说,先适应一周,如果可以再办理入住手续,院长答应了。母亲住进了养老院,而他的心一刻没有安宁过,一会儿胡思乱想母亲在里面的情形,一会儿又觉得良心过不去,有儿有女的人被送到养老院,感觉脊背发凉,好像有无数双手指着他,说他不孝。他心神不宁地熬到第三天,院长给他打电话,说他母亲半夜不睡觉,跑到老头的房间,钻到衣柜里面,把人家衣服穿到身上,挨个屋溜达,扰得别人睡不好觉,他问院长还有什么别的办法?院长说可以找专人护理,单人房间,有人陪护,就是费用高些。他回来跟妻子一说,妻子嫌贵,“那还不如接回家来雇个保姆,费用省一半,咱们还可以天天去看一看,再说送养老院好说不好听的,以为咱们不孝顺呢!”他听从了妻子的建议,把母亲接回家。
如果能预料以后发生的事,他死活都不会把母亲接回来的,可惜世上没有后悔药,也没有未卜先知。他和妻子动用所有的关系给母亲找保姆,功夫不负有心人,一家不是太正规的小中介公司,推荐了一个四十多岁的女人,说她丈夫去世了,一个人拉扯儿子长大,人穷但能吃苦,工钱还不贵,这年头雇个工资低的保姆真不易,何况是他母亲这种情况,多给钱都不愿意伺候,他和妻子都以为捡到了便宜。
母亲家是棚户区改造换的两室一厅楼房,在二楼。为了方便监护母亲和保姆,他在母亲家里安装了监控摄像头,在手机上看着她们的日常,感觉这个保姆还真不错,母亲和她挺对脾气,能听她的话,她们有说有笑,尽管是驴唇不对马嘴,保姆问:“你多大岁数了?”母亲一本正经,眼睛直视前方道:“我今年三十六”让人啼笑皆非,其实她已经八十六了,但母亲长得瘦小,看起来像六十多岁。在医院体检时,她的各项指标都特别标准,除了遗忘,没有任何毛病,这让做儿子的他很欣慰,可让媳妇很发愁,她叹口气,心想:这得什么时候是个头儿啊?她没想到,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她就熬出了头,老话说的好“让你二更死绝不留你到三更。”
那是去年腊月里最冷的一天,也是近十年来最大的一场雪,白毛风刮得呼呼响,雪在风中飞扬,积雪有二尺多厚,真是白茫茫一片大地真干净,整个小城像是童话里的冰雪城堡,神秘又空寂。这样的天气,任谁也不会离开暖和的屋子,去遭受寒冷的鞭笞,他有点疲倦,最近单位的事情比较多,加之妻子又感冒发烧,厚厚的雪好像压在他心上,让他烦闷地无精打采,妻子吃完药,他俩便早早的休息了。他沉沉地进入梦乡,他看见母亲站在雪地里,远远地向他招手,他焦急地往前跑,可雪太深了,他陷进雪里拔不出腿,越使劲陷得越深,他大声喊:“妈,你站在那里干什么?赶紧回去,会冻死的。”可声音被风淹没,回荡在他的耳膜,嗡嗡作响,母亲什么也听不见,不一会儿他看见母亲直直地倒在雪堆里,他呼喊着母亲,一遍又一遍,那喊声却变成簌簌的雪片,打在他脸上,融化成血水,滴在洁白的雪里,那样鲜艳,那样刺目!他抬眼望向母亲倒下的地方,矗立起一个雪人,那是他小时候最爱堆的雪人,他的母亲变成了一个雪人?他挣扎着要去救母亲,突然一个刺耳的声音划破苍穹,惊醒了他梦魇的灵魂。
手机铃声一遍又一遍地响着,他激灵一下清醒过来,拿起手机一看是保姆的电话,时间是半夜一点二十五分,他的心突突地跳,手哆嗦着,声音打着颤接通了电话,对方急切地说:“你快过来吧,你妈不见了,我挨个房间找了都没有,看见大门开着,八成是跑到外面去了。”他的脑袋翁的一下子,差点没晕过去。妻子也醒了,他们慌忙穿上衣服,开上车,一头扎进白雪皑皑的夜色中。
找到母亲时已经是清晨四点多钟了,调监控看见她从自己住的单元门出来,走出小区门口,寒风刺骨,冻得她抱住自己半裸的身体,转身要往回走,她走到另一幢楼的单元门口,站在那里,她竟不知往里面走,里面多少可以抵御点风寒,她又走了出来,她要找一个可以避风挡寒的地方。她的身体已经冻得僵硬,腿脚已经不听使唤,她倒在雪地里,她仍不甘心,继续爬着找回家的路,一点一点往前挪,她爬到了垃圾箱旁边,这个方方正正的应该是她的家,她最后应该是这么想的,她蜷缩着身体定格在垃圾桶旁边,下半身裸露,上半身穿着秋衣。
母亲以这样惨不忍睹、毫不留情的方式离开,让他无法理解,无法接受,也无法释怀!他是哪里做得对不起母亲吗?母亲才以这样的结局报复他,抽他的脸?让自诩为孝子的他无地自容?为什么他抛家舍业陪伴母亲近一年,只是那个晚上他忽略了,而恰恰那个夜晚风雪交加,又恰恰那个晚上保姆睡熟了,一切都那么巧合,巧合的让人难以置信,让他恍惚。自此以后,那个白雪皑皑的夜晚成了他的梦魇,他无法自拔,他经常做那个在迷茫的大雪里寻找母亲的梦,可永远抓不到母亲的手,他再也不喜欢雪。
妻子说要起诉保姆,为母亲讨回公道,为他找回心里安慰,堵住众人之口。他摇摇头道:“别说保姆没钱,但凡能找到别的活,谁干这没黑带白磨人的活啊!就算有钱,赔三十六万葬,能买回妈的命,买回妈的尊严,填补我内心的遗憾和悔恨吗?”生活还在继续,雪照旧该下的时候飘然而至,只是再没下过那么大的雪,那场异样的大雪冰封在了他的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