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六年尘与土(22)山程误

暑假的幕布,是在一阵混合着栀子花残香与行李尘埃的气味中拉开的。蓉城火车站如同一个巨大的蜂巢,嗡鸣着离愁与憧憬。邱荣、瞿妍、姚辉、孙海、李翀五人,便是这洄游鱼群中的一小簇,背负着行囊、标本夹和青春的憧憬,向着湘西那片神秘的绿色秘境——八大公山进发。

行程早已规划妥当,如同《孙子兵法》布阵:成都乘火车至怀化,转车至张家界,再换汽车抵桑植县,最终攀上八大公山乡。然而,人生的轨迹,往往并非地图上那条笔直的红线,更像山间小径,总有意外的岔口与颠簸。

列车厢内,是另一番“江湖”。暑运的人潮将钢铁车厢撑得如同沙丁鱼罐头,空气污浊而黏稠。行李架上塞得如同杂货铺的货架,鼓鼓囊囊的编织袋、用麻绳捆扎的纸箱、甚至还有几只不安分的活鸡,偶尔发出几声啼鸣,宣告着它们也是这旅途的一员。座位底下,亦横七竖八地躺满了困倦的旅客,如同《清明上河图》中码头歇脚的脚夫。人在其中,莫说行走,便是转身也需运气与技巧,真正是“摩肩接踵,举步维艰”。

邱荣靠着窗边,眼镜片上蒙了一层水汽。他试图翻阅那本随身携带的《徐霞客游记》,寻找与眼前景致契合的篇章,却被周遭的喧嚣与挤压搅得心神不宁。瞿妍坐在他身旁,倒是安然,拿着一本《植物图鉴》,偶尔抬头看看窗外飞驰而过的田畴,眼神清亮,仿佛能将这浑浊车厢隔绝在外。姚辉和孙海在为一步棋争论不休,李翀则戴着耳机,试图在嘈杂中开辟一方音乐净土。

车至贵阳,一个大站,停留时间稍长。车厢内如同密封的罐头被撬开一道缝隙,骚动起来。口干舌燥的旅客们纷纷涌向车门,奈何队伍蠕动缓慢,杯水车薪。邱荣看着同学们干裂的嘴唇,尤其是瞿妍额角细密的汗珠,那“江湖义气”与解决问题的本能再次占据上风。他瞥见车窗大开,站台上就有供水处,一个大胆的念头如电光石火般闪过——何不效仿《水浒传》里梁山好汉的“飞檐走壁”,虽无绝技在身,但翻窗取水,似可一试?

“我去接水!”他霍然起身,语气带着一种“舍我其谁”的决断。

瞿妍一惊,拉住他衣袖:“邱荣,危险!车上这么多人,等等就好。”

“等?待到何时?《孟子》云‘恻隐之心,人皆有之’,岂能坐视大家口渴难耐?”他推了推眼镜,镜片后的目光闪烁着一种混合着书呆子气与冒险精神的执拗,“放心,我观此窗高度,及我身手,当无大碍。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去去便回!”

说罢,不待众人再劝,他便如一只灵活的猿猴,手扒窗沿,身子一缩,竟真的从那狭小的车窗翻了出去,稳稳落在站台上。动作之敏捷,与平日那个沉浸在书卷中的邱荣判若两人,倒真有几分他自诩的“江湖豪杰”风范。

站台上清冷的空气扑面而来,邱荣长吁一口气,仿佛鱼儿入水。他不敢耽搁,拎起2个水壶,便向供水处飞奔。接满水,又飞奔回来,将水壶从窗口递入。瞿妍等人接过尚带着他掌心温度的水壶,又是感激又是担忧。

“够了,邱荣,快上来!”瞿妍催促。

“再接一壶,有备无患!”邱荣看着站台上尚有的时间,转身又奔向供水处。他心想,《左传》有言“居安思危”,多备些饮水,总归是好的。

然而,命运的戏剧性,往往就埋伏在这“有备无患”的谨慎之中。就在他第二次接满水,转身欲返时,一声尖锐的汽笛撕裂了站台的空气!紧接着,是列车员急促的哨声和“开车了开车了!”的呼喊。

邱荣的心猛地一沉!他拔腿便向车厢狂奔,手中的水壶晃荡着,溅出水花,打湿了他的衣襟。可那绿色的钢铁长龙,已然缓缓启动,加速,将他无情地抛在了身后。车窗内,是瞿妍、姚辉他们惊愕、焦急的面容,以及用力挥舞的手臂。

“邱荣——!”

“包!你的包!”

姚辉反应极快,猛地将邱荣放在行李架上的背包从窗口扔了出来。背包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啪”地落在站台上,滚了几滚。

列车毫不留情地远去,最终消失在站台的尽头,只留下邱荣一个人,呆呆地立在空旷的站台上,手中还拎着两壶沉甸甸、此刻却显得无比讽刺的凉白开。午后的阳光明晃晃地照着他,将他孤独的影子拉得老长。方才的“江湖豪情”瞬间蒸发,只剩下一种巨大的、被时代列车抛弃的茫然与荒谬感。

他弯腰捡起自己的背包,拍了拍上面的灰尘。幸好,证件钱都在里面,姚辉这一扔,堪称“神來之筆”,保全了他独自上路的资本。他苦笑着摇摇头,想起《庄子》里的“螳臂当车”,自己方才的行为,虽无螳螂之悲壮,却有其不自量力之滑稽。

此刻,他必须独自完成剩下的旅程,赶到桑植县城与大家汇合。接下来的转车过程,对于这个惯于逻辑推演、却在现实江湖中时常“迷路”的邱荣来说,不啻为一场充满幽默插曲的“西游记”。

首先便是购买下一程前往玉屏(再转车至怀化方向)的车票。贵阳站人流如织,售票窗口排成长龙。邱荣好不容易排到,递上钱和学生证,清晰地说道:“一张,到玉屏。”

售票员是位面色疲惫的中年妇女,头也不抬,操着浓重的贵州口音:“么得票喽,只有站票。”

“站票亦可。”邱荣心想,大丈夫能屈能伸,站票又何妨?

然而,拿到票一看,他愣住了。票面时间竟是次日凌晨!他连忙追问:“同志,是否有今日之车次?”

售票员抬起眼皮,看了他一眼,语气不容置疑:“今日车次全部满员,只有明早这趟有站票,爱要不要。”

邱荣顿时傻眼。这意味着他要在贵阳火车站滞留近二十个小时。他试图运用逻辑与之理论,从铁路运输效率讲到旅客时间成本,引经据典,言之凿凿。那售票员开始还耐着性子听,后来索性不再搭理,只是机械地重复:“规定就是这样,么得办法。”

邱荣这才深切体会到,在某些庞大的系统面前,个人的逻辑与道理,如同溪流汇入大海,瞬间消失无踪。他只好捏着那张“明日站票”,悻悻然离开窗口,心中涌起一股“虎落平阳”的悲凉。这境况,竟与《官场现形记》中那些怀才不遇、困守驿站的官员有几分神似,只是他困守的不是驿站,而是人声鼎沸的火车站,所求非官职升迁,仅仅是一张及时的车票。

无处可去,他只能在候车大厅寻一角落坐下。大厅里充斥着各种气味、方言和孩子的哭闹。他打开背包,想拿出《徐霞客游记》排遣时间,却发现书页已被溅出的水浸湿了些许,字迹微洇。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他小心翼翼地摊开书页晾晒,那副专注的神情,仿佛在修复一件珍贵的古籍,与周遭的喧嚣格格不入。

夜幕降临,候车大厅灯光昏黄。邱荣腹中饥饿,便去站内小店购买吃食。只见招牌上写着“贵阳名吃,肠旺面”。他心想,既来之则安之,尝尝地方风味也好。端上来一看,红油赤酱,肥肠与血旺交错,香气扑鼻。他学着旁人的样子,拌均匀后吃了一口,顿觉一股辛辣直冲头顶,汗珠立刻冒了出来。那味道,烈性十足,与他熟悉的湘西香辣迥然不同,倒似《水浒传》中鲁智深拳打镇关西的那股子莽撞痛快。他一边嘶嘶吸气,一边竟将这碗面吃得干干净净,仿佛借此宣泄着心中的憋闷。

好容易熬到凌晨,挤上开往玉屏的列车。所谓“站票”,便是真正的无立锥之地。他被挤在车厢连接处,如同三明治里的馅料,呼吸着混杂了烟味、泡面味和汗味的空气。车身晃动,他只能紧紧抓住旁边的扶手,努力保持着身体的平衡。这让他想起了选拔射箭队时,阿呷队长说的“身若戴板,头若激卵”,此刻他需用全身的肌肉来维持这“戴板”般的稳定,只是目标非为射箭,而是为了不被挤倒。

经过一番波折,终于抵达玉屏,又辗转乘车至怀化,再至张家界。这一路,他像个孤独的游侠,凭着那张地图和一股不肯服输的劲头,穿越了贵州的群山与湘西的丘陵。

当他终于风尘仆仆地站在桑植县城那家简陋招待所门口时,已是掉队两天后的黄昏。夕阳将小城的青石板路染成暖金色。瞿妍、姚辉他们早已等候在门口,见到他出现,众人一拥而上,脸上洋溢着如释重负的笑容。

“好你个邱荣!真是‘千呼万唤始出来’!”姚辉捶了他一拳。

“我们还以为你被哪个山头的女大王招去做压寨相公了呢!”孙海打趣道。

李翀接过他沉重的背包,摇了摇头,笑意深沉。

瞿妍站在最后,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她的目光在他沾满灰尘的眼镜、略显憔悴却故作镇定的脸上停留片刻,然后弯起了嘴角,那笑容里有责备,有关切,有终于放心的松弛,还有一种“我就知道会这样”的了然。她递过一杯温茶:“《论语》有云,‘朽木不可雕也’。邱荣,你这块‘朽木’,此番独自漂游,可曾悟得什么新道理?”

邱荣接过茶水,一饮而尽,甘洌的茶水滋润了干渴的喉咙,也熨帖了疲惫的心。他抹了把嘴,环视众人,长长地舒了口气,脸上露出一种混合着窘迫、自豪与感悟的复杂神情,非常认真地回答道:

“悟得了。其一,《孙子兵法》云‘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我此番之失,在于只知己(口渴需水),不知彼(火车无情)。其二,《道德经》言‘大道甚夷,而人好径’。总想寻捷径,反误了正途。其三,亦是至为重要的一点,”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伙伴们,最终落在瞿妍带着笑意的脸上,“一人之行,或可迅疾如风;然众人同行,方是‘徐如林,难知如阴’,稳当可靠。这八大公山之路,还是得与诸位同道一起走,方才踏实。”

众人闻言,先是一愣,随即爆发出阵阵笑声。这确实是邱荣式的总结——将一次狼狈的掉队经历,硬是升华成了富含哲理的“悟道”之旅。

瞿妍笑着摇了摇头,轻声道:“快上去洗把脸吧,邱‘悟道’先生,饭菜都备好了,就等你这位‘孤胆英雄’了。”

夜幕降临,湘西小城的灯火次第亮起。黝黑的山影在远处绵延,如同神秘的巨兽匍匐。邱荣的意外插曲,为这次科考之旅增添了一抹戏剧性的开端。它仿佛在提醒着这群即将深入大山的年轻人:前路不仅有稀有的植物标本,有壮丽的自然风光,更有无数未知的挑战与意想不到的“风景”。而真正的收获,或许不仅在于探寻山中的奥秘,更在于这一路同行、相互扶持中,对自我与友情的更深领悟。

邱荣望着窗外的群山,心中默念:山程虽误,然心向不移。这八大公山,我终究是来了。而接下来的故事,必将随着他们的脚步,在那片苍茫的林海深处,徐徐展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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