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刚跟爸爸通完电话,很不愉快。
我不想把我们父子之间的沟通障碍简单地概念化为中国式父子,粗暴地分析成代沟。因为工作之后,当我逐渐建立起自己稳定的三观后,我发现这些概念包藏的原因才是问题的关键。
我以超过一本线60分的成绩考入了北京一所市属大学,顾名思义,这里90%的学生都是北京本地人。入学第一天,我就知道我的同班同学的高考分数稳定在一本线附近,更有甚者比我低130分之多。对于一个勤恳的小城落榜生而言,气愤是本能反应。当我发现抱怨除了给自己添堵而无任何用处时,就只能接纳这个事实,随之而来的是报复式的野心—我要在这里站稳脚跟,让我的后代享受这样的特权。后来发现这种想法很普遍。
北京,承载了很多年轻人的理想,很多年过后我才知道,它们大多都只是欲望。刚上大学不久,一个沉重的话题就蹦到所有人面前—就业。应届生就业市场的激烈竞争,让所有二流大学的学子不寒而栗,深深的不安全感像野草一样,杂乱生长。这直接影响了我们做的许多决定—如何选课,如何选社团,是否加入学生会,是否入党,是否考研等等。随着年级的增高,现实与自我的矛盾就愈发凸显,当然最简单的就是屈从于现实,而自我遗落在别处,自生自灭。
整个物质社会翻天覆地的变化也洪水猛兽般地冲击着许多年轻人价值观。慢慢发现,原来身边那些沉迷Dota的大神大都是富二代或官二代,他们不担心毕业后会失业,甚至不担心会毕不了业,因为父母有充分的为他们止损的能力,成绩不好可以送出国,资历不够就去摩根高盛实习一阵……相比之下,我们的每一步都看起来亦步亦趋。阶层观念根本不用教,日常的磕碰就足以让你认清物质世界的排序。子承父业这并不奇怪,但随着经济体量井喷式的增长,中国创造出一大批富豪、土豪、官n代,这就意味着一大批90后、00后从出生就过着“加持”的人生。如果你恰好还没有才华或者美貌,又是个积极向上的努力青年,那一定要认清这一点,否则在求学、求职,甚至求偶的过程中会遭遇很多让你心理失衡的桥段。
富人集团有较高的利益流动性,会自然地形成互帮互助的形态。有些国有企业领导不方便将自己的孩子安排在本企业,就送去商业伙伴的企业“锻炼”。这种情况普遍存在于官商两界,你似乎能清晰地看到这个巨大的利益关系往越织越密,留下的空隙才是你的机会,夹缝生存。这是经济发展的必然结果,就像如今的美国社会一样,不同阶层之间的流动性低得让许多学者跳脚,然而这么多年仍没有理想的改进措施。
90后正好活在这个当口,上层社会的大门在自己眼前慢慢关闭,愤怒和抱怨显得那样苍白和浪费时间,努力向上爬成为主流的价值取向,午夜时分陪伴自己的往往不是枕畔的爱人,而是深深的焦虑与恐惧。我最深刻的感受是,来北京求学6年,工作1年,我最擅长的并不是自己的专业,而是抓准目标并且努力实现它。当自己被彻底物化后,生活只剩下一层糖衣,只有示人的美丽。
以上是自投罗网的全过程,与之相伴的是父母的助推剂。60、70年代出生的人,刚好赶上了改革开放的浪潮,他们其中先富了一群人,剩下的至今还没被带动着富起来。在那个市场规则极度缺位的时代,这一代人自然地形成了许多反规则的行事逻辑和的思维习惯。财富最能蛊惑人心,尤其针对那些没有见过它的人。所以,这一代人对子女的教育也充斥着功利内容,从学业到爱情。而中国人又普遍缺乏界限感,父母插手子女的人生司空见惯,但普遍接受过高等教育的90后终于愤怒了,人生再这么进行下去除了痛苦,只剩无味。
这些很不好的人生感受一直陪伴我到工作一年之后。毕业后,我顺利找到了一家国企上班,如愿以偿地解决了北京户口,按照毕业季时的规划,下一步就是买房了。2016年,北京房价猛涨,学区房大行其道,原本够付五环的首付,现在连六环都别想,我陷入了深深的失望与焦虑。原来这一切没有那么简单,真实人生的坐标尺不是考试,不是努力就可以的。我的财富欲望旅程彻底进了坑,也留给了我大量的思考空间。
工作后最大的感触就是经济独立后的自由。上学时,即使内心对父母的说教有百般不服,可想想还在“寄人篱下”,很多时候都是硬着头皮挨着。但如今我可以养自己了,花钱做决定不再有道德负担,内心空前的自由,终于开始有主人翁的感觉。这种气质也给爸爸很直观的感受,我慢慢发现,他与我的对话也不再那么直眉楞眼,虽然很多说教仍然非常刺耳。
我不愿沉溺在物质的漩涡里慌张地过活,我需要找到自己的意义。在真正建立起自我之前,人的世界一直是混沌且无序的。读了那么多年书,却从来爱上过读书的感受,因为读书被赋予了过重的功利意义,知识在取得其对应的分数后,就可以脱离生命了。可如今,我非常喜欢读书,去看别人对人生、世事的理解,开阔眼界,来找自己的答案。我第一次“放纵”自己,想读什么就读什么,世界安静了,我也终于沉静下来。
《活着》,这个悲伤的故事让我看到了生命的卑微和不易。我们来这一遭,绝不能只是受苦,这人间还有好多美好值得驻足。鬼使神差地,你有活一次的机会,但却带不走这人世间的任何物件,只能在活着的时候尽量多地感受这恩赐。于此,我与这个时代和解了,原谅了自己的糊涂。生命是自己的,止于别人鼻尖以内的距离,是你的自由天地。我甚至喜欢上了摇滚乐,狂热地宣誓自己的人生主权,反抗教条刻板的世界。
看完《30岁后去留学》,作者的勇敢和开放深深地打动了我。我非常希望到国外看看,感受那里的先进思想,探探为什么西方人可以活得那么热忱。我读过一篇文章,介绍西方世界的死亡教育。在那里,许多墓地都建在城市的中心地段,墓地的设计简直比中国的公园还像公园,安静祥和。在学校,老师会邀请家长体验躺进棺材里,然后让孩子表达整个过程的感受。一个中国母亲经历了这一切在中国人眼中的“大忌”,却发现孩子更加懂事了,也更加平静地接受死亡。
是啊,人是会死的,西方人早早地直面这个事实,早早地去挖掘自己的人生意义,活出自己喜欢、可爱的样子。有了稳定的自我,才不致被时代突如其来的洪流撞得七零八落。
这两年大火了一个网络综艺节目—《奇葩说》。这个节目的主要观众群体是90后,但如今我妈都爱看。节目里鲜少标签一个观点是否权威,而是让不同的声音自有碰撞,从选手设置到整个节目流程都潜藏着一种价值取向—多元化。马东很聪明,他观察到了这一届年轻人的特性,也就顺势看到了时代发展的方向,我猜他的心里os是:终于来了!来到这里的人有公知,有学者,有企业家,有设计师,有摇滚乐手,有同性恋,有异装癖,有环游世界的背包客……没有人强求你去接受谁,这种多元化的价值带来了另一个公众话题—界限感。人有共性有特性,群体里总有多数派和少数派。很多上点年纪的人会形成一种思维惯性,在自己身上灵验的生命形态就应当推己及人,多数人都这样,为什么你搞特殊?其实,重点不在你是否能接受别人的特殊性,而是先搞清楚你是不是插足了别人的领地。
在电话里,爸爸跟我说:如果他能给我在北京买房,现在肯定也是急着催我结婚。我之前真是把他想高端了,还以为不催我结婚是有界限感的表现。我回应:不论你是否有钱给我买房,是否结婚,乃至是否要孩子,什么时候结婚,什么时候要孩子,都是我自己的事儿。
可撂下电话,我隐隐地发现了爸爸话中的一个线索。常态下,中国孩子的大学经费全由父母包办,这还强说得过去,但结婚的房子、车子也是父母出钱。当然,并不能说钱可以买来话语权,这没有因果关系。可以反过来讲,你什么都靠父母,经济不独立,如何真正掌握自己人生的话语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