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记忆的幕布中,我仿佛站回到当年的灶房前,而熊的奶奶,她从那片荨麻丛生的芭蕉林中走来。』
作者|年宝玉则
午后微微的春风之下,青翠的芭蕉欢颜阵阵。或许是收到了我内心对于它们的喜爱,我的目光所到之处,全是它们的频频点头。我爱芭蕉,大概是缘起于熊的奶奶,那个从芭蕉林中走来的女人。
那是快过年的一天下午,临近黄昏,院子里的年轻人大多都出门干活了,还没回来,家里只留了老人和小孩。天气阴冷,也没有小孩儿出来玩耍。狗也不叫。周围一切都是静悄悄的。我和奶奶在灶房烤火。
突然灶房的木门“吱呀”的一声响开来,不是风来,随即便有一个人闪身而入。我和奶奶被吓了一跳。
熊的奶奶,芭蕉林之外的邻居,她就那样闪身进来。熊的奶奶是我对她亲昵的爱称,只因为她家的孩子——熊,是我喜爱的小伙伴。
一切都是静悄悄的,没有一点点声响,领居家的狗逢人路过便会叫,此时也不见动静。如果不是走大路的话,熊的奶奶,她是怎么悄悄来到我家灶房前的?
当时灶房前面的芭蕉树,最初只有一小株,由一株开始生长,芭蕉连着根长开来,慢慢就变成了一小片芭蕉林。后来,芭蕉林索性就成了两家的地界,以芭蕉林为界,这边是我们家的灶房前,那边是熊的奶奶家的菜园子。穿越菜园子,再上一个坡,就是她家的灶房。
不经过大路,要从她家到我们家灶房前,最近、最快,也最隐秘的路径——只有芭蕉林。
可芭蕉林周围长着一大丛荨麻,这种青青的植物叶片上天生就生着刺,一碰上,不管是隔了衣服还是裤子,皮肤都会瞬间发红、起泡,然后痒、疼就接着而来。芭蕉林被两家人东丢一块石头,西丢一截枯木,一来二去就杂乱拦了起来。也自然拦下了孩子们对芭蕉林的亲近,因为怕着荨麻,我们是嫌弃芭蕉林的,更别说直接穿过了。
但是,熊的奶奶,她没有声响的突然到来,一定是穿过了芭蕉林。她围裙包包里悄悄藏着小麦面粉,要双手扶着围裙才能藏得好一点,她又是怎么穿过那片荨麻丛生的芭蕉林的呢?
“快,拿东西来装面粉”,她一边喊着奶奶,一边抓挠了一下她的小臂。虽然隔着衣服,但我还是看见了隐约有一大块皮肤起泡了。我能想象,熊的奶奶双手扶着围裙,为了保护面粉,只能用脚随意移开一点儿乱石或者枯木,想避开荨麻又无暇顾及的场景仿佛在我眼前清晰可见。
很明显的,那块起泡的皮肤一定很痒,但她似乎并不在意,她踹着粗气,迅速的从围裙里拿出那个藏得好好的木瓢,木瓢里装着满满一瓢小麦面粉,白白的亮着我们的眼睛。她的阵阵粗气是穿过芭蕉林后,又一阵小跑来推门,致使的气息不匀。
把面粉倒在奶奶递来的盆子里,然后抖抖沾了些面粉的围裙,呼吸还没调整均匀,熊的奶奶又顷刻压低声音,再刻意一次把声音压低了一些之后,近乎耳语般,悄悄地对奶奶说:“赶紧给娃娃们蒸馍馍吃啊。免得面粉受潮。”
似乎只是转睫之间,“我赶快回去,他们快回来了”,顾不得回应奶奶的道谢,也顾不上呆呆看着她起泡的手臂的我,她又悄悄从灶门闪身而出。
“你慢慢的哦,从大路回去嘛。”面对奶奶的担忧,她抖抖围裙,飞快的“哦哦”应声两句,再回头看一眼我,又奔向那片芭蕉林。这时,她才顾得过来抬起小手臂,使劲抓挠上几下子。
这次没有需要保护的面粉,沿着来时的路,她用脚轻巧的跨过荨麻丛,手上拿起的一根木棍替她撇开荨麻,她一下子就敏捷地站到了她家的菜园子里。她的脚刚落到菜地,女儿喊她的声音就传了过来。我内心一阵紧绷。
我们谁也不愿意亲近的那片芭蕉林,而熊的奶奶,她穿过那片芭蕉林悄悄到来,又越过那片芭蕉林悄悄回去。只因为这是一件需要悄悄进行的事情。她冒着给女儿责备的风险,不顾荨麻而穿过那片芭蕉林。
如熊的奶奶所愿,那天夜晚,我和弟弟吃上了面质细软的小麦面馒头,我担心熊的奶奶,“她会被骂吗?”奶奶无声叹下的一口气消失在夜空中。
当时我们家的状况是十足的一贫如洗,上有老、下有小,奶奶瘫痪多年,爷爷一只眼睛瞎了,我和弟弟还年幼到无法料理家事,更别说地坝里的农活。耕种农作物,从春天播种,到经历施肥、除草等诸多照料,几场秋雨之后,才会有收获。遵循四季的交替,一年期的一场农事,家里没有年轻劳动力是自然无法完成的,所以我们家自然没有小麦面粉。
而我们又是馋着小麦面粉的。年幼的我们看着别人家的小麦面馍馍是口水流了又流的想吃。我那时已经到了知晓羞耻的年纪,而弟弟还不懂事,我记得有一次,弟弟眼巴巴的守在人家大门外,人家指着自己家的狗说:“你看吧,你看得口水长淌,我也不给你吃。”看似对狗说下的这句话传到奶奶耳朵里,奶奶的眼睛是白内障,眼泪从她白白的眼珠里流出来,落在地上,一地清亮。
熊的奶奶心疼着当时的我们,冒着被女儿责备的风险,穿过芭蕉林,送来小麦面粉。这件事情之所以要悄悄进行,是因为那个年代,大家的日子都不好过,虽然家里有年轻劳动力,只要勤劳耕耘,就会有丰盛的五谷杂粮。但熊的奶奶跟着召了上门女婿的大女儿生活,大女儿也还养着三个孩子,她家也不富裕,当时也是只能顾下自家温饱的情况。
受了她的恩惠,我都未曾去问候她被荨麻荨的手臂好了没,离别的时刻就到来了。在芭蕉林之外,我听见敲锣送她入土的声音。她的三女儿,从外地赶回来,跪在地上,送她一路,哭下一路,撕心裂肺的喊着“妈妈不要走”。人们抬着棺材,就像那时带着小麦面粉穿过芭蕉林到来,又迅速消失于芭蕉林之外时一样,熊的奶奶消弭于尘土。
奇怪的是,迄今为止,关于熊的奶奶,我不记得她的模样,她是否也和奶奶一样缠过裹脚,我也完全没有印象。但是她当时穿过芭蕉林出现的那一个时刻,还有她小臂上被荨麻荨过的那片起泡的皮肤,一幕一幕,鲜活的闪耀着。
或许是因为记忆里有这样一个底片,只要看见芭蕉,我总会想起熊的奶奶,和她那颗温暖的心,还有她穿过芭蕉林时勇敢的身影。而我一直以为,我是喜欢芭蕉的,其实芭蕉只是如时光的幕布,如果没有她从芭蕉林中走来,或许那片芭蕉林也入不了我的心。
有些人,出现在我们生命中不多的时日里,短暂的时刻之后,或许她的眼角是否有痣,容貌与谁相似,脸旁有没有布满风尘,耳垂是否丰厚或者打了耳洞……即便这些所有的细节,经年之后,我们都不记得了,但是总有一个时刻,总有一幕,会在漫长的岁月之后,鲜艳的点亮当时的记忆。
在记忆的幕布中,我仿佛站回到当年的灶房前,而熊的奶奶,她从那片荨麻丛生的芭蕉林中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