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题记:人是饭喂大的,也是事喂大的。
“刚一开始,就反问我‘啥是蝴蝶拍?’过程中我说画画,她又说自己不会画,我提示时又说影响了她的想象……”梅子声音低沉,嘴角向下耷拉着,显然很不开心。一旁的张华有点懵了,既然是上课,那不明白难道不能提问吗?再说了,整个过程中她只是如实地说出了自己的感受。她扭头看了看了坐在自己右侧的晓洁,晓洁冲她微笑了一下。坐在桌子前边的李老师一看这情形,笑着及时打断了梅子的话,“哈哈哈,这个都怪我,张华一进来,我就让梅子给她补上午的讲课内容,忽略了她还没在学习的状态里,一个人沉浸当中,另一个游离在外,感受差了些也正常”。说话间,李老师的眼光将在场的三个学生扫视了一遍,看到大家都神色如常,接着说,“上午的蝴蝶拍是一个情绪调适小技巧,今天下午我们来了解EMDR,中文是‘眼动脱敏与再加工疗法’,是一种通过双侧刺激,比如眼动、声音或触觉来帮助个体处理创伤记忆的心理治疗方法,主要用于缓解与创伤相关的情绪困扰和症状,后来扩展至焦虑症、抑郁症、恐惧症等情绪障碍……
张华感觉自己的状态还是游离,她有点头痛还很困。
昨天晚上丈夫下班回家后说白天在单位头晕了三次,每次都晕到站不起来,持续时间倒是不长,每次也就三二分钟。张华一下紧张起来:“不会是脑梗吧?你快回卧室躺下。”她扶着丈夫的胳膊安顿好,转身准备到厨房炒菜,“哎呀,怎么翻个身也晕?”她更急了,“要么咱现在去医院急诊吧?别耽误了”,她想起丈夫单位有位同事因为脑梗时跟前没人误过了黄金抢救时间,治疗半年后才有了意识,现在还坐在轮椅上,毕竟是五十多岁的人了。“人的命天注定,该活活该死死,我今天太累了,明天去。”听丈夫这么说,晓华只好挂了第二天上午的号。今天一上午在医院里跑来跑去,确定不是脑梗,可能是太累加之长期伏案颈椎有点压迫神经,医生给开了一大包调理的中药,又叮咛每天上下午靠在椅背上头后仰十五分钟。从医院出来就上午十一点半了,张华翻了下微信,看到李老师工作室负责培训的晓洁发来一条信息:华姐,今天下午调整到一到四点上课,你能来吗?
自前年退二线后,张华就一直想找个地方安放自己那颗不甘且尚感年轻的心。上班时,每天各种的考核、沟通,听上级的训话,接下级的抱怨,听同级的牢骚。她曾不止一次感叹,啥时候熬到内退,也过上几天清净日子,更重要的还不只是清净,而是自己做主说了算的日子。等到真正退了,也确实过了几天清净的日子,确切地说,是七天。因为一周后,把从单位拿回来的个人物品整理好,她就不知道每天的日子该怎么过了。真熬到了自己能做主的时候,她却不会做主了。
在熟人的推荐下,她来到了李老师的心理咨询工作室,先开始参加每周一次的读书会,去年八月,李老师开了“手把手教咨询”的培训,她就了报名交了费,算是个爱好吧,张华在2015年就考取了二级心理咨询师资格证书,工作时事情多压力大时间紧张,现在正好深耕下去,说不定还能成为自己人生的第二职业。每周上一天课,刚开始时有七八个人参加,各种原因人越来越少,现在每次也就三四个人。
看病是个体力活,取上药后张华觉着很累。上午已经请了假,下午就也不太想去了。又一想,历时一年的课程仅剩两次,最后一次是结训,那实质的课程就今天下午三个小时了,还是去吧。说是培训,除了技能,更多是团体成长小组的意思。每个人都有各自的不容易,在这个相对安全、包容的环境里,能得到更多的接纳和疏导,这其实是张华坚持下来的主要原因。遂拿起手机回复晓洁“能”。
“现在我来给大家示范一下快速眼动脱敏,你们三个谁来模拟来访者?”李老师的话音把张华拉了回来。“我做来访者!”离李老师最近的梅子率先答了话。“想想最近有什么烦心的想说,等下说的时候,我的手指会在你眼前来回移动,你边说眼球边跟着我的手指移动,但不要影响你说,明白了吗?”梅子点点头,张华和晓洁都侧转身子看着她们俩。
“我其实刚才就不想给华姐做蝴蝶拍”,梅子的第一句话竟然是这个。张华的木呆一下被惊醒了,心里想“怎么又来了,是李老师安排你给我讲解上午的内容,我的身份就是学生,还有学生不能问老师问题的道理?”“华姐就像个叛逆的小孩,上周我说辅导我儿子功课的时候,许诺如果他期末考试成绩达到八十分,就奖励他一百元钱。别的伙伴都接纳肯定我,就华姐就说我做的不对,虽然我儿子这次期末的成绩提高了非常多,也证明我的做法有效果,可我心里堵的厉害,已经堵了一周,呜呜……”梅子边说边抽泣,“你是想自己的付出被看见?”李老师边摇动手打边问,“嗯,嗯嗯,晓洁当时说我每天坚持陪儿子写作业,又讲解又纠错,真是太不容易了!崔军说我儿子很辛苦。”“哦,崔军是站在了你儿子的立场上。”“就是华姐批评我做的不对。”“哦,你不希望被评价”。“嘤嘤……”,梅子“呼哧”擤了下鼻涕,“还有那次模拟,一直说‘考虑一下妈妈的感受,考虑一下妈妈的感受’明明我才是来访者,为什么不考虑我的感受,那次我心里就堵了一星期……”张华已经听不进去李老师在说什么了,她快速回忆了上周上课的情形,想起自己说的是:“如果我是孩子,我会觉得提高学习成绩是为了拿到妈妈给我奖励的钱。”这是批评梅子做的不对吗?张华有点啼笑皆非。还有梅子提到的模拟家庭治疗,当时李老师就提前声明,大家都是初学,如果愿意做来访者,就要接受模拟咨询师做的不到位的地方,而且张华清楚地记得,后面这个堵梅子之前上课提到过一次,李老师亲自给做了处理,咨询完成后当时笑的很开心,说是一点都不堵了,今天倒又堵上了。
张华有些后悔着急忙慌地打的来赶着上课了,心上也开始堵起来。她算是明白了,你说了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对方听到了什么,对方听到什么也不重要,真正重要的是对方想听到什么。比如,自己只是说“如果我是孩子,我会觉得提高学习成绩是为了拿到妈妈给我奖励的钱。”而梅子听到的是“你这么做不对”。假使照这样来翻译,崔军的“我觉得小孩真可怜”岂不是也可以翻译为“你这妈妈做的不对”。张华觉得真是费思量,心里安慰自己:“课题分离——你怎么做是你的事,别人怎么看是别人的事。”
“现在感觉怎么样?”李老师停下摆动的手指问,“没事了,心里舒服多了。其实我开始时不想说这个,可一说开不知怎么就说起了这个。现在又有点后悔,担心华姐不开心。”梅子扭过头,红红的眼睛看着张华。张华笑了一下,她不知道该如何作答,或者说她根本不想回答。答什么?说没事,明明自己心里现在很堵,说自己心里很堵,似乎更不合适。“不管说了什么,华姐又没有恶意”晓洁开了口。“我也知道华姐没恶意。”梅子有点不好意思地答道。评估一个人是否心理健康有“知情意”三个纬度,显然梅子在这三个方面都正常。想到这点,张华心里更不舒服了,脑中涌起一个黑乎乎的谜团。
“不论是蝴蝶拍还是EMDR,都不是一接触来访者就使用,要注意,在咨访关系达到相应的程度才可以。EMDR的理论是来访者在讲述时,创伤记忆被激活,双侧刺激占用认知资源,就能削弱记忆的生动性和情绪负荷。从我个人的经验看,其实每讲述一次,创伤就会修复一些,比如我爱人的车祸和患病经历,对我其实创伤挺大的,我总想说……”李老师又开始讲她的故事。张华也开始在脑中梳理她与梅子的故事。
前年十二月加入读书会时是四个人,梅子、李子、慧姐和张华。梅子是八零后,两个小学孩子的宝妈,近十年一直居家专门照顾孩子。张华对她的印象是热情大方,大家相处的很融洽。李老师开始培训后,张华渐渐卸下了防御,有时在课堂分享时就不由提到自己上班、孩子学习的事。她说这些时,要表达的是虽然按照世俗的评价都不错,可自己内退后低沉的情绪却没有任何的缓解,因为总感觉自己没用了。后来才知道,论职位,自己做过的是这里边最高的,论孩子,也是这几个人当中成绩最好的。如果抛开学习心理学这个特殊环境,在外人眼里不象是说自己的情绪困扰,倒象是在凡尔赛显摆。现在想来,自那以后梅子好象就有点疏远自己了。
再后来,她想系统学习心理学的相关知识,于是报考了某医学院应用心理学的自考本科,因为三十年没有接触的英语,今年一月份就拉开架势开始备考,三月份时自感压力很大,情绪就焦虑起来,有次与梅子搭档咨询模拟时就讲了这件事,五月考试成绩公布,报考的四门课全部通过,其中英语考了九十分。成绩公布的第二天正好上课,课间她兴匆匆地分享了这个好消息,还高兴地宣布十四门课已经通过十门了,看到了胜利的曙光。当时梅子、她和李老师三人在场,李老师开心地笑着夸她真厉害,梅子也说了句“华姐真厉害”,此时张华想起来,当时梅子脸上的笑容并没那么舒展,甚至有点牵强。
找到了线头,抽丝剥茧的速度就快了许多。
今年张华开了个人公众号,尝试做些心理学知识宣传,一来是自己看了许多书有输出的需求,二来想着能自助助人,也是积累功德。没想到其中有两篇阅读竟过了万。有次上课早到了几分钟,李老师说:张华,昨天我还给科协的领导介绍你的公众号,说看我们的会员多厉害,文章阅读都两万了。那节课上做交流时,梅子说道:虽然我不会写文章,但是我坚持每天发朋友圈,为了发圈的内容,我得读许多书还要做笔记,云云。当时张华就觉得有些比较的味道,现在看来,梅子其实一直在与自己较劲。
以前,张华总爱说“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内退后自诩退出江湖一身轻,她忍不住掐了一下自己的手指:世上处处皆江湖,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出了那个江湖又入了这个江湖,是江湖就有争斗,在职场摸爬滚打了三十年,怎么就忘了这个道理呢?再说了,这世界上有几个人是真的希望你比他们好呢?退一万步,就算是自己想错了。课上李老师多次强调大家在交流互动时,只倾听不评价,梅子上来就说自己像个叛逆的小孩,这不是赤裸裸的评价吗?人啊,胳膊肘都是朝内拐的,只许自己放火,不许别人点灯。
张华打开手机,翻出了那篇日记:很喜欢培训班清淡的味道,这里没有人关注你在/曾在哪里上班,是什么职务,有多少钱,开哪个价位的车,穿什么牌子的衣服……只有心理学知识,只有围绕心理学的交流成长,滋润心灵让人安宁。“真有意思,哼!”张华心里冷笑了一声。 是笑自己的单纯,还是笑别人的心机,她也不知道。她知道的是,虽然一件事已经变成了好几件事,反倒觉得自己脑中那团黑雾散去了。既然比较难以避免,就由它去吧,自己来这里就是为了学习,大可不必因为芝麻丢了西瓜。张华轻轻长出了口气,心里的堵慢慢开了。
四点下课,张华惦记着家里,跟往常一样与李老师、梅子、晓洁一一打招呼后离开了。
周三下午是张华与两个同事约定一起学习乒乓球的时间,同事与自己一样,也是退了二线,时间上比自己晚近一年。上班时三个人都属于闷头工作型,退二线后自然比与其他人走得近些,有时张华会感慨一下“人以类聚,物以群分”,以前上班时只是工作上的交道,倒没想过种瓜有时不只得瓜,还会得豆。有了这两个同伴和每周一次的固定活动,一周的时间过得快了许多。可见,快不快的很多时候并不取决于人,而是取决于事。
“嗨,你俩听说没有,咱们公司要换一把手了,据传老霍要去湖北。”孙总边掏球拍边迫不急待地说。张华是在老霍任职的第二个完整年度上内退的,是老霍任上内退的第一批人,也是年龄最小的。到任一年后,老霍将以前的内退政策做了大调整,女中层从53岁调到50岁,如果考核居全国前列可以经公司总经理室研究后一年一续。张华在销售条线,十五年前初到省公司时,当时的一把手常挂在嘴边的话就是“小马拉大车”,意思是GDP全国排名二十位以后,任务总量却排名全国十二名。这种情况延续的年数多了,上上下下也就习以为常了。不是平常的常,是正常的常。如此就坑了在销售条线的员工,考核排名很难走到系统前面,只能干看着运营、管理条线的考核结果比自个儿好,年终绩效系数比自个儿高。果不其然,一年后张华被内退回家。每想起这个,张华心里就愤愤不平,内退后心里的那份不甘与这个也脱不开关系。
“走了好,别再霍霍山西了,这四年多只重面子工程不抓基础,再这么下去说不准咱的内退工资都要受影响,你说是不是张总?”刘总接住话茬照着张华发问。“我有个想法,咱们三个互相之间不要叫这总那总的了,那些是过去时,换成现在时,互相叫名字吧,如何?”张华答非所问。孙总是个敏锐的人:“这样好,这样好!咱叫名字。”三人开始专心打球,不再提公司的事。“张华,注意接球时收小臂。”见她没反应,刘总又喊了声:“张华,注意收小臂。”张华这才意识到是说自己,脸腾地红了,叫名字是自己提议的,等到别人叫自己时倒没反应过来,她不好意思地喃喃道:“那个,一下没反应过来”,又作势捂住了脸。遂想起这些年别人对自己的称呼:姐弟叫他老二,孩子叫她老妈,丈夫叫她老婆,单位叫她张总,朋友联系开口是“你好、早上好”或者直接说事,每周给母亲打电话,接通后她叫“妈!”,她妈在电话那头答:“咋,有啥事?”没想到这几十年里,叫来叫去叫的都不是她,真正叫她了,却没反应过来,还觉得有些别扭不自在。可见,人有时是会忘记自己是谁的,至于从哪里来、到哪里去,尤其是到哪里去,至少张华在上班时是没有认真想过的。那时想的是“船到桥头自然直”,“别人行自己应该也能行”。事实告诉她的恰恰相反,“船到桥头不一定直”,“别人行与自己行也没啥关系”,至于“应该”一说就更扯淡了,人、事、时、势,经历,背景……牵一发动全身,一人做还不知道多少人在看,何来“应该”一说?
张华一机灵,心里仿佛开了扇窗,那份不甘化作轻烟,开始一缕缕往心窗的外边飘。
三个小时练下来,出了几身大汗,张华觉得自己的进步比之前每次都大。
收之桑榆,失之东隅。兴许是累过了头,第二天张华就感冒了。起初她没在意,随便找了两粒感冒胶囊吞了下去,谁料当晚症状就厉害起来,前半夜刀片嗓,后半夜清涕、眼泪如同拧不住的水笼头,边流涕边鼻塞,一夜未睡。早上拖着软绵绵身子强爬起来,又吃了感冒胶囊、西替利嗪、阿莫西林,昏昏沉沉回到床上。丈夫出差,孩子开学,张华一个人捱到第七天,终于精神了点。
下午七点多,暑热稍稍消除。张华走到街上给自己放风,抬头看了看天,覆着一层不薄的云,张华精神不济,只顺着人行道慢慢溜达。几天没出来,世界又变得新鲜起来。刚走出一站地的光景,天上开始落雨点,张华不敢淋雨,向着旁边的公交站台紧走两步。“哎哟”她轻叫一声,感觉右眼被挨着站台的松针狠狠划了下,又涩又疼,十几分钟后回到家,大雨瓢泼而至,夹杂电闪雷鸣。张华右眼的异物感严重,疼痛加重,泪流不止,连带左眼、鼻子一同反应,又是涕泪交加。第二天一大早张华赶到眼科医院看急诊,医生说角膜没划破,不过估计症状缓解须得48个小时。这接二连三的不顺当搞得张华有点懵,却也顾不上想。闭眼躺在沙发上,张华一个人的孤独感挡不住地泛起来,眼睛睁不开不方便做饭,也没心思吃,已经馒头就咸菜对付了三顿,她想跟人说说话,以散心中难过。寻思半天,没想出一个人,又忍着难受打开微信通讯录,上下划拉了几遍,684个好友中还是没寻出个能说话的人。丈夫正在培训,儿子在为安置上学事宜忙碌,母亲急性肠胃炎刚输三天液,想到的两个好朋友,一个这个时间点在学画画,一个升职后不方便聊天拉家常……这世上那么多人,张华此时却没有个能说话的人。
时间是个无情汉,只顾自己往前走。
划伤眼睛是周四傍晚,能睁开眼睛已是周六傍晚。张华站在阳台上,看着大街上川流不息的车辆,步伐匆匆的行人,深绿的树,碧蓝的天,洁白的云……“真好,真好啊!”她脱口而出。短短半个月,从李老师的课堂,到朋友的球室,到感冒,到医院的急诊,再到现在看往日再平常不过的风景,张华觉得自己像做了场梦,也像历了次劫。影视剧中的人物历劫后会升仙,自己这劫历的有什么收获呢?
张华想了想,还真得出个结论:一件事看似是一件事,有时候却是另一件事,或者另几件事。好在不管是一件事还是几件事,就如同这次感冒和划伤一样,都会有始有终,只是事是连着事的,终即是始,始亦是终。看清了这点,心就顺畅了,自然也知道下面的路程如何走了。
张华突然觉得这场意外之伤受的值当,眼睛一睁一闭间,世界竟然不一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