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的意义,到底在于血脉的物理喷张,还是精神世界的憧憬?历史的延续,究竟日新月异,还是无尽轮回?
周而复始,生活慢慢褪色,最后发现心在跳动,肺在呼吸,我却死了。
冬天的时候,我带着7、8个月的汪从繁花似锦的南方,一路北上,漂泊到这里。冬天的北方其实并不冷,但是很干燥,燥的人心里有一股莫名的火。还好有汪陪着。汪特别爱偷懒,每天早上都是我叫他起床,硬把他从床上拉起来,下楼拉屎。我住的地方暖气特别足,别说是汪,人也一样昏昏沉沉的。极度干燥的空气,总是灰蒙蒙的,下楼遛汪回来,就感觉身上沾了一层灰。衣服上、头发上、汪的毛上、家具、地板、电器、还有心情,到处都是灰。一天一遍也不够,扫不完的灰。
遛完汪,煮一杯咖啡,甚至很多时候都来不及喝,我就要和汪短暂的告别,去上班了。因为不放心汪独自在家,我在45平米的出租房里安了两个监控,在想汪的时候,可以看看他。一开始这两台监控更多是为了防止汪在家里不安全,或者防止偷盗用的。可是我根本停不下来,每10分钟打开监控视频看一眼,看看汪在做什么。最后就干脆不关视频了,一边工作,一边透过手机小小的屏幕偷看小小的汪。
其实人不在家的时候,汪大多数时候都在睡觉。只是可以在监控里看到他,先是睡在飘窗上,然后睡到他地上的床上,然后睡到玄关的地板上,最后就干脆睡在大门口了。汪脑袋朝着门趴在地上,睡的并不踏实,门外有任何风吹草动,他都抬起头来看看。偶尔有快递小哥路过门口声音特别大,汪也会蹭的站起来朝着门口叫几声。汪天生会看家,有汪在的时候,其实完全不用担心进贼。汪一整天都趴在门口,其实我很清楚,他是在等我回家。
而我总是早出晚归,在这个北方的城市,大街上的人行色匆匆,他们看起来没有灵魂,只是为了生活而奔波着,公交站上、地铁上、马路上每个人都在赶路,不知道要去哪,不知道他们正在经历什么,各自打着电话、玩着手机、听着音乐,根本不会看一眼身边的街道,问候身边的人。因为每个人,都在繁忙中失去了灵魂。而我初来乍到,一边看着这死气沉沉的街,一边害怕,害怕不久之后,我也会融入这条街,变成一个没有灵魂的人。
工作很琐碎,我终日了无生气的在办公桌的电脑面前坐一天,然后随着下班的人流飞奔回家。一刻都不想耽搁,因为汪,已经盼我回家盼了一天了。养过狗的人都能理解“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的意思。哪怕你出去倒个垃圾回来,汪都会像一年没见你一样,摇着尾巴,站起来用他的小爪子扒着你。下班回家开门的一瞬间,也许是我一天中最幸福的时刻了。每次看着激动的跳跃的汪,除了温暖,更多的应该是愧疚吧。独自看家的一天又一天里,你经历了多少期待,多少失望,又有多少寂寞。这种寂寞,若如此日复一日,迟早会变成磨灭不去的心病。可我没有选择,只能在晚上多陪陪汪,带他出去玩。带汪走上那条死气沉沉的街,仿佛这条蒙着灰尘的街,都被点亮了。路边光秃秃的树变成了绿色,沾满油渍的人行道变得焕然一新,隔离带的栏杆也变得格外的白。我一直觉得汪有世界上最清澈的心,和路上没有灵魂的人们截然不同,他的清澈,也许,是不是也净化着我。
汪给了这干燥蒙尘的北方一抹清泉,也给了我沉闷的心情一缕曙光。而我,我能给他的,却只有无尽的等待、寂寞和失落。汪的一生短短十几年,却要用大半辈子来等我。我又怎么忍心?于是我做了一个决定,要给汪找一个伙伴。
我在社交网络认识了喵,看到喵照片里的眼神,是和汪一样的倔强和坚强。把喵接回家的时候,他才1个月大,我甚至需要帮他断奶。那天晚上,喵第一次到我家,第一次离开妈妈,第一次见到汪。汪有点好奇,喵有点害怕。汪看到小小的喵,迫不及待凑上去闻闻他屁股的味道,喵却被这热情的欢迎吓到了,不停的对汪哈气、炸毛。但只不过不到一天的时间,喵竟然也就不害怕了。喵离开了妈妈,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总是会跑到汪柔软的身体边蹭蹭,时不时还会像喝奶一样嘬汪的肚皮。我想他是把汪当成了妈妈吧。
喵正是最单纯的年纪,他处处粘着汪,汪走到哪里,喵就跟到哪里。汪身上哪里臭臭的,喵就用自己带着倒刺的舌头给他舔干净。喵一开始也许是因为新环境不适应,不吃不喝的。可后来看见汪吃喝的样子,也学着汪的样子开始愉快的吃喝了。喵年纪还小,不能吃猫粮以外的东西,而汪就吃得很杂。每次给汪吃的东西,哪怕再香,喵也只是上去闻闻,用小爪子在旁边扒几下,但他绝对不会吃哥哥碗里的东西,他知道这是汪的食物。有时候汪懒懒的睡着了,喵就屁颠屁颠的钻到汪的怀里,靠着他的肚皮一起睡。
喵毫不掩饰的表达着自己的情感,并不会为自己对汪的依赖感到羞愧。也许就只有喵是家里最诚实的了,坦诚面对生命中的每一个人,坦诚面对真实的自己。人长到我这么大,早就丢掉了这份赤子之心,学会逃避,学会掩饰,学会伪装,再也不能像喵这样敢爱敢恨了。和喵比起来,汪就显得别扭多了。汪一直不愿意承认自己的这个新朋友,但内心的想法,又岂是这个笨蛋汪可以掩饰的了的。汪表面上总是欺负喵,喜欢叼着喵的脖子甩,但不管怎么样,还是很照顾这个弟弟的。喵星人拉屎总是拉不干净会黏在屁屁上,一般的铲屎官都需要时不时给喵擦屁股的,但我家不用,喵刚方便完,就会有一只汪帮他舔屁屁。喵和汪抱着睡觉的时候,总能看见他们你舔我,我舔你,舔舔小手,舔舔脸蛋。
有这两个宝贝闹腾,我度过了这几年里最疲惫的几个月。那时候男朋友不能常常见面,喵和汪基本上都要我自己带。每天早上还是惯例遛汪,下班还是惯例飞奔回家,可是晚上的时间就变得和以前只有汪的时候不一样了。汪特别懒,晚上一般都比我睡得早,我都看他困了,就抱着他去睡了。但年轻的喵是个十足的夜猫子,那段时间持续的睡眠不足,精神上和体力上都快奔溃了。有时候真觉得自己是个单亲妈妈,一边工作,一边带孩子。不过这一切都值得,如果不是因为这一喵一汪,疲惫的又何止是这些。如果是我独自在这寂寞的城市,每天和没有灵魂的人一起走在路上,每天期待着得不到的安慰,也许我的心也早就疲惫不堪了。有了喵之后,不能说是睡眠时间变短了,应该是生活节奏变快了。因为世界上多了一个需要我的生命,因此我的生命,也变得更有意义了吧。
只是害怕,活的太紧绷,人就变得患得患失,生怕自己跑累了,停下来歇脚的时间,那个彩色的世界就会跑远,一去不复返,再也追不上。于是我不敢休息,不敢停下来,就算是最后跑不动了,我也要死在这彩色的世界里。还好,就在我觉得要窒息在冬天的干燥和灰尘里的时候,不知不觉,春天来了。喵慢慢长大,开始适应晚上睡觉的生活,他的一举一动,也变得越来越像他汪哥哥。而喵对汪哥哥的依赖也一天比一天更甚。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每次带汪出门遛的时候,喵就会在门口声嘶力竭的叫,这叫声好像世界把他抛弃了一样。喵会一连叫好久,整个楼道都能听到,然后他一边叫着,一边跑到人的身边寻找
安慰。而当汪外出回来,喵一听到开门的声音,就嗖的百米冲刺跑到门口,迎接汪回家。
每次听到喵这么伤心的叫,这么害怕离开哥哥,我真的很心疼。于是我买了根小号的遛猫绳,以后遛汪的时候,也带上喵。喵可能因为是汪哥哥带大的,一点都不怕生,不怕外面,出去就堂堂正正的走,吃吃草,追追汪。带着喵一起上街,回头率特别高,经常有人在一边议论:“猫还能遛呐”。他们不知道,这只喵的心里,其实住着一只汪。喵真的特别勇敢,他不想要的东西,他想要的东西,都会毫不犹豫的大声告诉所有人,很多人如果有他这样的真挚和勇敢,也许就不会有乌云了。
后来男朋友也能常常来陪我,帮我照顾喵和汪了。男朋友在带喵和汪这件事上帮我很多,最后几乎所有的日常就交给他了,我也不用那么累了。就这样,一男一女一喵一汪。可惜这日子也没过太久。我和男朋友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已经不再适合在一起了,撑了很久,我最终还是剪断了这份注定没有善终的情感。
悲伤之余,我又成了单亲妈妈。此时的北方,已经入夏,不再那么干燥,不再漫天灰尘。但此时的我,也已经太累了。夏天的北方,并没有南方那种挥之不去的热,傍晚和清晨都能吹到凉风。但夏天的城市里,往日穿梭的人流就让我更烦躁了。他们脱下了棉袄,换上了短袖,却依然没有灵魂。工作依旧索然无味,只不过变得更得心应手,也更难专心致志了。每天的生活,成了例行公事,起床、遛喵遛汪、上班、回家、带喵和汪去公园……周而复始,生活慢慢褪色,最后发现心在跳动,肺在呼吸,我却死了。
我开始病了,也许,是成了那条死气沉沉的街上那些没有灵魂的人们中的一个。我开始醒的特别早,一整天无欲无求什么都不想做,除了身上日益加重的疼痛,感觉不到一丝生气。夏天对我来说,曾经充满了激情和回忆,而这个夏天,也许注定要在这个陌生的城市腐烂。和我相比,喵和汪的生活一切照旧,他们不会说话,我不能肯定的说他们过得开心,但至少,我感觉是的。那天我看到喵和汪又挤在一个小窝里,喵长大了,小窝开始装不下他俩了。喵和汪半睡半醒,轮流打着哈欠,打完哈欠,又开始轮流给对方舔鼻涕。
人和动物,很少有会互相传染的病。但也许是我病得太重,把家里的空气都染黑了。终于有一天,汪病了。汪病得不轻,医生说他得了支气管炎,开了点药,还算有效果,很快就压下来了。可汪的病,不是吃药能治好的。我知道,他和我一样,身体上的症状只是反射出心里灰色的大海罢了。而汪会得病,全是因为我心里灰色的大海天天下着灰色的雨,狂风大浪,终于用这片泛滥的灰海淹没了汪心里纯净的天空。我看了看喵和汪的眼睛,还是那么倔强,却仿佛多了些什么,也许是北方空气里的灰尘吧。
我下定决心,把汪带回了南方,回到那片繁花似锦,希望还能让他回到童年时的纯净。因为汪病得比较重重,所以我选择先救他,把喵和我一起留在北方。他们两个如果一起离开我,我想我心里灰色的海,应该会海啸吧。这样很好,至少大家都能活着,活下去,说不定能找回自己的灵魂呢?
汪留在南方生活,每天吃牛肉,睡大沙发,24小时空调,小区的花园里没有扔石子的熊孩子,没有打狗的泼妇,没有快递和外卖的电瓶车,只有花,只有树,只有小溪和蝉鸣。但我仿佛能看到他的寂寞,我提着行李箱离开的时候,他是那么的不舍,挣扎着要和我一起走,又被抓住了,挥舞着小爪子,呜呜的叫。对不起,我不能把你留在身边了,我身上的病毒会感染你,我会变得喜怒无常,我会变得没有力气带你出去玩,我会变得太敏感。
而喵和我,会在北方想着你的,每天每夜,每时每刻。其实我真的以为一切会变好,但事实上,病根还在,治好了这处,还会有别处。喵并没有学会独立。食碗里有猫粮,水盆里有新鲜的矿泉水,猫砂是刚铲过,干净的,而喵还是不停的叫,摸摸他,他会安静一会儿,但马上又从你怀里跳出去,继续叫。虽然听不懂喵的语言,但这叫声我认得,因为听过太多次,在汪出去遛,喵在家等着汪回来的时候。
最近我发现,喵不躺在床上,也不坐在猫树上,甚至开始不喜欢在我身边骚扰我了。他总是端正的坐在门口,只不过门没有打开,汪也没有回来。每次我一开门,喵总会想方设法冲出去,你是要去找汪哥哥吗?喵还不知道,汪哥哥去了很远的南方,再也不会像以前一样,从外面回来,喝几口水,被按在地上擦脚了。有一天回家,因为要把食物放进冰箱,没有第一时间理会在一旁叫的声嘶力竭的喵。等我装完东西,蹲下来摸一摸喵。喵低着头,不迎合也不反抗。我想把喵抱起来,抓着他的咯吱窝,喵终于抬起头来……我看到他湿润的眼眶。喵哭了。
仿佛那个曾经趴在出租房门口静静等待的汪还在,从来不曾离开,只不过变瘦小了,褐色的毛发变成了黑灰色,变得看起来像一只喵。
也许我应该带着喵永远离开这里,去南方和汪团聚……
也许我应该……
(2015年8月15日,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