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爹在村粮库当保管员时真够忙乎的,又要给各生产队进粮过磅,又要给全村社员分粮,还有粮食加工厂就在粮库旁,全村家家户户到加工厂碾稻谷轧麦粉时,他们加工粮食的钱也由我爹收,然后他们凭我爹开出的收款单子,到加工厂加工粮食。因此,我爹白天基本️上没时间编织麦秸辫。我们白天更没空编织麦秸辫,我们要到村小学读书。我们利用星期天编织麦秸辫,晚上跟我爹一起编织麦秸辫。
我爹跟我们讲他当兵的事情,都是在我们晚上编织麦秸辫时讲的。那个时候,他的值班室里,我们围着有一盏昏黄的煤油灯的桌子编织着麦秸辫,时不时地有一些飞蛾扑火而来,但丝毫打扰不了我爹不疾不徐的讲述:“那时我18岁了,但赶上了上边征兵去参加一些战斗和渡江战斗。我们村有些青年都吓得脚底抹油溜了,但大多的青年跟我一样,却踊跃报名加入我军。那时村里有一个姓田的女孩子,也才20岁吧,贼漂亮,她当妇救会主任,她在动员我报名参军时,她好像挺动感情地说,她就喜欢爱咱军的小伙子,她让我别担忧我走后家里没人照顾,从此她就是我的媳妇,她会照顾我的爹娘和家人的。”
我爹说到这里呵呵地笑了,说:“这个女孩子是个好人啊。但我怎能接受她的深情表白呢?我这就要驰骋疆场了,在枪林弹雨中,把脑袋都别在裤腰带上,今天还活蹦乱跳的,指不定第二天就叭地被一颗不长眼的子弹打爆了头,或者洞穿了胸膛,如果接受她当媳妇,不是白白地耽误了人家的宝贵青春吗?因此,后来我幸存下来,跟你娘组成了一个家。”
我那时还小,根本不知道媳妇是啥意思,我还特意停下来问我爹说,那姓田的漂亮女子后来有没有跟别的去当兵的青年表白呢?我爹沉吟有顷,他说了一句到现在我还感到意味深长的话:“凡是力求上进去报名参军的,她都表白了。但大家跟我一样,都怕耽误她婉拒了她。至于那些跑掉的人,她也没去动员,人都跑掉了,还动员个啥呀?即便他们在她去动员了,她也不会对他们表白,她爱憎分明,谁好谁孬,她心里明镜似的,她会爱上谁,她心里当然有很靠谱的。”
我爹话锋一转,他为了不让我们打瞌睡,打起精神编织那个以后由着编织草凉帽的麦秸辫,他在那个蚊虫嗡嗡像米帝的飞机乌泱泱地飞来的夏夜,讲了一个好的故事:“那时我刚到军营,就跟首长吵着要枪,但首长说,我军不造枪和炮,要想枪和炮,就跟搞运输的敌人要。”
我爹说着,眼睛亮起来,但他编织麦秸辫的速度没有放缓。我们也没减慢速度,我们一边速度地编织着麦秸辫,一边津津有味地听着我爹的好听的故事:“后来我算明白了,敢情是跟敌人打仗时,从他们手中夺过来。那些王八犊子打仗没多大用场,但手上的枪和炮却很牛逼啊,都是那样乌漆油亮的,都是簇崭新的哪国造啊。”
我爹说得眉飞色舞起来:“但这些龟儿子大多是怂包蛋,一见到我们,尤其是听到我军吹起滴滴哒哒的冲锋号,看到我们在被战火硝烟烧焦的战旗猎猎飘扬下,像钢铁的洪流向他们碾压过去时,他们就尿裤子了,裤裆滋湿的,像泉水往地下直淌,这就是吓得尿裤子嘛,没有比泉水直流更好形容的。”
我爹说得口干起来,他端起桌上的一个原来放酱用的玻璃瓶,喝了一口里边的白开水,他又继续说起来:“他们不行的,没出息,胆子比兔子的还小,他们很快就撂下枪和炮,向我们举手投降了。他们把生命看得比枪和炮还重,当然顾头不顾腚了。”
我爹接着说:“但他们当中也有悍不畏死的,都是些山东的人高马大的汉子,有一次他们不仅没有退缩,反而向我们发起了反冲锋。我们连有一批湘西山区的楞头青,他们都是山寨出身,后来投诚到我军安插在我们连里。我们的连.长不知咋没长眼睛,他还挥动着手中的驳壳枪,叫我们冲冲冲,他却像乌龟似地龟缩在后面。”
我爹不卖关子了,他直接说了:“这就惹毛了一个像铁塔似的湘西大汉,他一手端着一挺轻机关枪,一手拖着我们的那个头儿,他说奶奶的,你给我冲。他拖着个人还跑得贼快,他向敌人喷射出愤怒的火舌,他大喊道,龟儿子,老子就不信灭不了你们!他打得眼睛血红,眼珠瞪得像牛眼珠那么大,头上的头发根根竖起,身上破碎的衣衫被风吹得像战旗猎猎地飘拂着。好样的,他气贯长虹的形象简直把敌人吓破了胆。我们紧跟着他,向敌人直扑过去。兵败如山倒,敌人像潮水似地退下去了,丢盔弃甲,狼藉遍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