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岁的袁滚滚,坐在高三的教室里,心想:我要给爸爸买一套房。
3年后,上大三的她如愿以偿,给爸爸买了一套房。
18岁,我就有赚钱的自觉
袁滚滚有个习惯,她会偷看爸爸的工资存折,怕爸爸没钱花。
“没钱的话我会给他打钱,我爸是吃苦长大的人,我不想他年纪大了还要吃苦。”
去年冬天,滚滚偷跑回家,存折余额还没看,她就想哭,因为门一开,家里都是泡面。
她说的家,是爸爸的员工宿舍。高三那年,爸妈离婚,她爸净身出户,搬进了这个一楼把角,潮湿的小单间。春天回潮的时候,宿舍墙壁会渗水,散发着霉味儿。
离婚时,父母问滚滚跟谁,她很清楚,爸爸没有房子,微薄的工资,连养活他自己都勉强,更别说养活她,但这些都没有影响她的选择。
“我跟我爸。”
她不愿意多谈自己的母亲,只说:“我没法和她一起生活。”
直到现在,如果滚滚做梦,梦到她妈,朋友们还会安慰她:她不会来找你的,我们会保护好你。
母亲是个推崇体罚的人,信奉“不打不成才”,每天为了鸡毛蒜皮的小事,动辄找滚滚的麻烦。和母亲生活在一起,就像抱着火药桶,坐在活火山上。母亲给她的恐怖记忆,是烙印进骨髓的。她不想再回到童年,穿着单衣,被母亲关在大雪天的门外,也不想在忍受毒打后,在冰凉的地板上跪一整晚。
有母亲,但她无法依靠,有父亲,但他自身难保。别无选择的滚滚,只能向前冲。
从那时起,她就开始攒钱。高三有奖学金,一学期2000块,她不会花,全都攒下来。
一上大学,她就去英语机构当老师,教初中和高中的孩子,大班教过,小班教过,一对一的班也教过。哪个班缺人,哪个班赚得多,她就教哪个。
问她赚钱的动力是什么,滚滚说:“不赚钱就没饭吃。”
除了当老师,她还代购,替人看店,到药店做兼职,一天下来要打三四份工。
转机出现在大一下学期。
毕业季,滚滚高中的学妹,问她能不能给自己拍毕业照。滚滚拒绝了,因为她没有相机,朋友圈里发的照片,都是她拿手机拍的。但学妹一直磨她,说喜欢她拍出来的照片,硬要她拍。滚滚推脱不了,才去借了单反,给学妹拍了一组毕业照。
这组毕业照发出来后,滚滚迅速圈了一拨粉。开始有人联系学妹,也想找滚滚拍照。滚滚这才意识到,原来拍照片可以赚钱。
“我没打过广告,都是熟人,一个介绍一个。”
慕名而来的客户不少,拍摄团队却只有她一个人。化妆,搭配服装,打光,背器械,有时道具要用到一个20斤的大西瓜,都是她买了自己扛着。
滚滚对此很看得开,她不需要助理,不需要团队。她把每次出外景,都当作一次旅行,那一段独家记忆,只属于她和她拍摄的女孩。
所以滚滚拍的照片看起来,都不太像是照片。她镜头里的一切,哪怕一朵小花,都有前因后果,好像电影里截出来的一帧画面。当然,给人印象最深的还是,女孩子在她的镜头里,都笑得好开心。
来找滚滚拍照的人越来越多,客片的排期越来越紧,偶尔,疲惫感会冲淡她的成就感。
“每次拍客片,都要说好多话,和好多不同的人说话,适应不同的情绪冒出头。”
客户是上帝,她不仅要让上帝高兴,还要让上帝好看,太累了。
而且,不是每一组照片拍出来,里面都有鲜活、生动的东西,有时是她自己太疲惫,有时是客户认知上的分歧——“找我拍照的女孩,有的其实要不了,或者不想要那么真实的照片。”
她习惯拍照前,不给客户打底妆,原始的皮肤在她看来,有一种延伸感。后期修图时,她不会磨皮,更不会刻意把人像修得瘦削,她把客户从美颜的世界拉回现实,希望她们能在镜头前,重新认识自己。
但这显然不是顾客的审美,大多数时候她也不会坚持自己的品味:“我是一个80分主义者,就是一件事情,做到及格以上就可以了,我不是那种100分的完美主义者。”
没什么不能妥协的。毕竟,要赚钱嘛。
她深深理解父亲的无力:“爸爸最大的遗憾,是一辈子都没有能力买一套房子,我做女儿的,想要用最快的方式让他圆满。”
20岁,逃避虽然可耻但有用
拼命工作,拼命攒钱的生活持续了一年半,大二下学期,袁滚滚心里的弦越绷越紧,随时都会断掉。
除了上课,每天都要忙碌的生活不断出现问题。曾有那么两个月,她废了两张机票,碎了两个镜头,酒店订单取消无法退款四次,赶不上飞机一次,掉进河里一次。也曾一周内坏了两个行李箱,一年用一次的频率,偏偏在出行当天突然坏掉。
她像个陀螺不停地产生问题解决问题,“连一个舒服的觉都没有睡过。”
现金流周转不过来的时候,滚滚给爸爸打电话,爸爸说他也没钱。一刹那,她感觉头顶的空气被抽空了,她要自救,要为自己活一回。
2018年1月,滚滚决定休学,从透不过气的大学生活里,抽身一年。
她先去了西藏,在海拔五千米的冰原看日出时,连人带相机摔进了冰川湖里。生死一线,没有让她停下脚步。她继续往南,去了尼泊尔。然后是东极岛,杭州,上海,乌鲁木齐,喀什,帕米尔高原,阿克苏,库车,达瓦昆沙漠,巴音布鲁克,赛里木湖,吐鲁番,敦煌,茶卡盐湖,西安,深圳,香港,重庆,昆明,印度的加尔各答、瓦拉纳西、阿格拉、新德里、斋浦尔、白城、蓝城、金城和布什格尔,之后回到新疆,去了阿勒泰,随后去了泰国,又回到北京,继而第三次入疆,看了冬天的巩乃斯河。
这一年,从国土最东端到最西端再到最南端,她在地图上划出纷繁曲折的断线。
这次随性的旅程,甚至在一开始,都没有充足的资金。有些地方根本不顺路,过去是为了拍客片,好赚点钱。在达瓦昆沙漠,她拍摄了生平第一组婚纱客片。
除了拍客片,她还干代购,做义工,以工换住。4月份去新疆时,她呆了93天,一共才花了4732元,其中还有1000多是代购发包裹的支出。
滚滚说:“我没有刻意亏待自己,该吃的都吃到了,该玩的都玩了,省钱不是刚需,而是独自旅行的乐趣。”
问她休学这一年,有没有和大学的同学联系。滚滚嗓子一干:“没有。”
她走得太远,和原来的世界切割开来。
幸而在路上,她遇到了一个又一个新朋友。有些女孩子甚至为了和她交朋友,不远万里来到她身边,强行加入她的旅程。
问她这样的吸引力从何而来,她说:“我们都是有勇气的人,在狗一样的生活里,也可以做出神仙般的快活事。”
滚滚身上,有一股原始的生命力。每到一个新的地方,她毫不费力,就能加入到当地人的生活中去。在麻扎村,她和孩子们一起疯,闹成一团;在塔县的塔吉克族婚礼上,她和当地人一起接新娘,通宵跳舞;在印度的十胜节上,她被记者拦下,照片登在当地报纸上……
间隔年,让滚滚重新对自己满意,对生活满意。二十年了,她觉得自己,终于做了一把自己,成了想要成为的那种人。
“就算以后不过这种生活了,我依然觉得20岁真好。”
20岁的袁滚滚,有同龄人没有的节制,面对快乐,她已经决定妥协。2019年2月,过完新年,她重新回到大学里,继续学业。
就因为家里说,总还是要拿到一张毕业证吧。
虽然大一开始,她就没从家里拿过一分钱,但家人的期望和要求,她还是不得不满足。
即使毕业后,她根本不会去找一份全职工作。袁滚滚也不知道,自己要这个文凭干什么。
21岁,我成了爸爸的大树
袁滚滚重返校园,这个她逃离过一次的地方。
别人口中的象牙塔,并没有比一年前更好,她很久以前,就被拖出象牙塔了。见识过现实和热烈,这里的一切显得难以忍受。
有很长一段时间,滚滚都没有拍出让自己心动的照片。偶尔她会觉得,自己要失去拿起相机的勇气了。实在走不下去的时候,她就暴饮暴食,整个人的状态都很差。
但她不肯认输:“我没有抑郁,我只是被抑郁情绪包围。”
唯一能安慰她的,是卡里的存款额,她离给爸爸买房的目标,越来越近了。
“赚钱最厉害的时候,我一天下来,就能赚我爸一个月的工资,”袁滚滚说,“我把自己变成爸爸的大树了。”
但是她没法像过去一样,用文字和摄影,来记录自己的生活了。每个月,她都需要一段时间,呆在房间里,一言不发地做事,跟自己和解。
她反反复复地失眠。一个溽暑的失眠夜里,她写下:
25岁以前的目标:买一套房子给爸爸,赚到50万,过不需要为了生活熬夜的日子。
2020年7月,21岁的她,决定实现第一个目标。
看楼盘的时候,她没有告诉爸爸;挑户型的时候,她没有告诉爸爸;选楼层的时候,她没有告诉爸爸;签购房合同,她没有告诉爸爸;交完房款,看着三年来的积蓄一秒归零,她还是没有告诉爸爸。
唯一的意外是,爸爸发现这份礼物时,房地产商还没有交房。但这丝毫没有影响这份礼物的分量,爸爸那个从不流露感情的男人,当着滚滚的面,落下泪来。
一生艰辛,一直挣扎在生存线上的爸爸,终于相信,女儿长大了,有能力好好生活了。
过了很久,滚滚才知道,原来爸爸兴奋得三天没睡着。每天下了班,爸爸都会走很远的路,去看那栋还没封顶的大楼,一站老半天。
他生下了她,而她,给了他一个家。
作 者 | 飒 拉
编 辑 | 麻 薯
设计、排版 | 译 尹
图片 | 受访者提供
Epoch意为“新时代、新纪元”,也有“历史或生命中的一段时刻”的意思。不论这是最好还是最坏的时代,这都是一个有故事的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