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匠,小姐让你好好吃饭!”衣着光鲜的侍女把餐盘放在年轻人旁边,立在他床前淡淡地说,“小姐还等着你那幅‘桃花舞月卦’呢!”
床上脸色苍白的年轻人闻言,挣扎着爬起身,:“小姐真是这么说的?”
“那当然!”侍女皱了皱眉,想到小姐的交代,强忍着对画匠耐心说,“小姐后天出阁,你的画,究竟画了没?”
“我说的不是这句。”年轻人语声发颤,“小姐真的说了,让我好好吃饭?”
“是是是。”侍女的耐心快用尽了。
年轻人颓然的双目忽然有了光彩。他端起床边的杯子,也不管茶水早凉,咕咚咕咚一饮而尽。随即拿起筷子,大口大口地吞咽着。还没吃两口,忽然一阵咳嗽,一口鲜血喷在米饭上。
侍女的眼中闪过一丝不忍,悄悄退了出去。年轻人盯着米饭上的血渍出了会神,随即无奈一笑。他取过床头一直毛笔,在一块破砚中沾了沾,走到案前,闭目,落笔。
那只朱红的毛笔,笔杆上裂痕累累。
画匠其实不是画匠。按师父的说法,他们这支,是卦师的一种。不同于走街串巷拿着几块铜钱糊弄人的术士,师父交给他的,是以画入卦。作画前凝神静思,神游天外,随后以特质毛笔落图,物现笔端。“画有千言,卦自心生”师父如是交代。
待他学成,师父已云游四海,不知所踪,只留下白,紫,朱三只毛笔。通体朱红的那根,是师父用他心头之血炼就的。师父说,纵他一生,这根笔只准起卦九次,逾数笔裂人亡。
小卦师在城北支了个摊子,将师父的其中两只毛笔恭敬地摆上,支着脑袋等生意。恰巧赶上靖王出府巡猎,觉得“以画入卦”挺有意思,随便丢了点赏银,问小卦师今日出门的吉凶。小卦师略一闭目,拿起白玉笔,随手起了幅“春山风雨卦”,对靖王淡淡说:“千岁此行春山常在,当收获颇丰,然而春山遇雨,恐怕物不久留。”
靖王哈哈一笑,转身离去。小卦师轻轻一笑,收起了摊子。
第二天,小卦师就被请到了靖王府中。
昨儿打猎回来,被宰相撞见后臭骂了一顿,又不得不当场将猎物放生将猎具砸毁的靖王,正一肚子憋屈。看到小卦师走进门,恭恭敬敬地叫了声:“先生。”当日在别院给小卦师腾出一间屋子。每日向小卦师询问起居出行。小卦师每日起卦一副,最多也只用到紫笔,王府却一日日繁盛起来,靖王在朝堂上,渐渐有同宰相分庭抗礼之势。
“小画匠,听说你会算卦?”这一日小卦师正在院子里闭目养神,忽然一个女孩闯了进来。小卦师睁开眼睛,忽然觉得四周暗了一暗,那女孩窈窕的身影反而明亮起来。女孩笑着看着小卦师,一颦一笑落在他眼中,如天然生成的上好画作,令小卦师呼吸为之一顿。
“发什么呆,还不见过小姐?”女孩旁边的丫头叱道。
“是,是,见过小姐。”小卦师慌乱执礼,有点语无伦次。
“听说你会用画算卦?”小姐歪着头问。
“是。”小卦师点点头,“白卦问地,紫卦询天,不知小姐求那种?”
“只有两种啊,也不知准不准。”小姐皱了皱眉。
小卦师忽然没了往日的从容,咬咬牙说:“还有朱卦。朱卦以心求道,一定是准的。”
“那就朱卦吧!”小姐的笑另小卦师浑身暖洋洋的,“回头让爹爹多给你些赏钱!”
“你帮我找找看,朱姐姐送我的阿碧跑去哪里了。”
小卦师没想到生平第一次起朱卦,竟然是找一只猫。然而看到小姐满心欢喜的笑容,忽然就释怀了。朱笔笔杆上的那只裂纹,他浑然不觉。
小姐偶尔会来院子里看看,好奇地摆弄着卦师的器具,有一搭没一搭跟小卦师说话。小卦师每天只傻傻盯着院门,日日夜夜盼着那声“小画匠!”后来几次朱卦问的什么,小卦师记不清了。只是身子一天一天弱下来,白卦紫卦也渐渐不准。好在,小卦师还未被扫地出门,只是被人搬到了这间破屋。
小姐好像已经很久没有来了。她的侍女倒是来了几次,带着小姐的手信,一样都是询卦。偶尔间杂只言片语,要“小画匠”好好保重之类,已经能让小卦师欢喜好久。只是他给小姐的信总石沉大海,那欢喜也就如燃尽的灰,温热里透着冷寂。
朱笔上已经满是裂痕。掐指算算,这大约是第八卦。半年前得了小姐的信,问她和那位公子的姻缘,而今,终于要出阁了。卦师只觉得五脏六腑似被人揉捏成一团,一阵酸楚冲上鼻尖,被他强忍回去,在体内转了个弯冲向喉头。小卦师张口一喷,“桃花舞月”上就沾染了几滴红渍。小卦师呆了呆,提笔将那红渍涂成一只红蝶。
收到画的小姐已着凤冠霞帔。她匆匆扫了眼画,看到末尾那句“桃夭春满,情归月圆”八个字,不由得笑了。她将画随手一折,向侍女交代:“小青,把朱姐姐送我的胭脂拿来,再把这幅和之前那些拿到一起丢了,姚公子见了,会不高兴的。”
靖王府外鞭炮声起,欢天喜地。向靖王辞行后的卦师立在街边一角,呆呆看着送亲的队伍。他缓缓蹲下身去,紧紧握住怀中的三支毛笔:“师父,我们卦师,终此一生,是否都求得了别人的因果,算不出自己的行藏?”卦师晕倒在地上。
再醒来时,已经是日落时分。卦师发现自己躺在一处亭子里,亭外绿竹袅袅,远处水雾朦胧。卦师坐起身子,茫然环顾四周,亭子四面悬挂的,都是自己曾经为小姐求的卦图。
“先生醒了?”柔柔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有人端起一碗热粥,送到他的嘴边,“我很喜欢这些卦图,看得出,都是心血所凝。之前去兰妹妹房里看,每次都要看好久。”
卦师扭头看着身边身着红衣,温润如水的女子面庞。那女子对他笑了笑,“兰妹妹出阁不愿意带着这些,可我想留着,就问小青拿来了。”
“可我已经,不能再作卦了。”卦师低下头,“朱笔将碎,白卦紫卦,也都不准了。”
“卦自心生”姑娘轻轻一笑,“准与不准又有什么关系呢?我喜欢的,是先生的画。”姑娘的手拂过小卦师床边的三只笔,轻轻将它们放在卦师手中,紧紧握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