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的风与歌声
我在一些零星的文字中几次提到,在我小的时候,我家新盖的房子在好几年时间里都是村子西北角最外端的一座房子。
当时可能因为父母迫切需要一个属于自己的小窝,便急匆匆地从爷爷奶奶的大家里搬出来。而在新的庄基地上,其他要建新房子的人并没像我父母那般着急,所以我家便成了村庄住宅地的边界。那时候,从家里走出来,马上就能进入大自然的境地。除过东边有人家,其他三面都是庄稼。站在家门口,朝西望去,能看见望不到头的田野,然后是一片阔大的壕沟,再远处就是村里的墓地,天气晴好的时候,坟墓的轮廓和树立的墓碑都能清晰地映入眼帘。墓地再往西就成了一片模糊的景象了,我知道那是更为深远的野外世界。
那真是相当长的一段时间。我家的那座房子占据着那个最边缘的位置,丝毫不见一栋新房子想着要去替代它。东边几户人的房子都是用原来村里饲养室改建的,它们都矗立在基地的中间靠后位置,而我家的大房,却盖在最前端,和它们错落开来。这样以来,我家的房子更显得不一样了,独独的一栋,甚是落寞。盖得并不高,却有点曲高和寡的样子,从路那头走过来,老远就能看到它。记得当时房子建好后,第一眼看到它,我就觉得它像一座桥头堡,在危险来临的时候,好像能守护我们的村子。
那些年,父亲经常外出干活,他去的地方很远。常常是一大早出发,大半夜才回来。白天,我和妹妹上学、玩耍,母亲去地里干活,闲了和邻居聊天,街道上人来人往,我们各自都有自己的事做。但到了晚上,情况就不一样了,路上的人群很快散去,大家都回屋睡觉。夜里老是停电,我们在微弱的蜡烛光亮里吃点东西后,也就没其他啥活动了,只能早早躺下。
我总认为,在那些年代里,我们和自然界的距离是最近的,有很多很多东西常常让认为自然的力量是那么强大,以至于人在这种自然力面前,根本就束手无策,只能听凭处置。暴雨、闪电、打雷,还有夜贼,夜贼不算自然力,但他们借着自然的黑暗,踅摸偷盗,让夜晚显出鬼魅。但所有这些都没有另外一种自然力的展现,更能让我们胆战心惊、头发竖立的——那便是夜里的大风。
那些风经常在冬季和早春到来,伴随着黑夜降临,它们就像赶赴农村的集会一般如期而至。那些夜里,母亲、我和妹妹,我们三人躺在炕上。炕很大,父亲不在,空余出了很大一块地方。父亲在的时候,我和父亲睡一头,母亲和妹妹睡一头。父亲不在,我就睡到母亲妹妹那一头。然后,风就来了,一开始它们显得比较客气,就像音乐会的前奏,这里敲一下,那里拨一下,一股子完了再接着下一股子。然而风势渐渐起来,你就能感觉到它们的力量越来越大,声音越来越饱满,及至浩浩荡荡、狂风巨浪一般。好像有什么东西惹怒了它们,那些嘶吼声、啸叫声,直吹到人的最细微的神经末梢处。那种风一旦生起,就没完没了、无穷无尽,带着遥远地方的陌生气息,狂飙奔涌、携土掠沙,发出呜呼呜呼的鼓荡耳膜的响声,有时还发出尖锐的哨声,内里藏着的巨大力量想要把房顶都掀掉似的。
到这时候,一种明显的恐惧就在我们身旁蔓延开来。我们不由得害怕,哪里能睡得着。妹妹说,这风声吓人得很。我也怕,但却偏要说一些加深这恐惧的话。我说,你听听这声,就像鬼叫一样。每说到鬼,母亲总会训斥我,让我不要乱讲话。我猜想,风已经吓到母亲了。接着,母亲就不断把我们身上的被子裹紧再裹紧,好像怕我们被风吹到吹走。其实风根本吹不进房子里,但从它们的一波波的怒号里,你能感觉出它们真的很想这么干。在这样的大风里,我家的房子就像一个被村子遗弃了小孩子似的,孤立无援,被剧烈推着摇着,瑟瑟发抖。它并不强壮,却要承受为村里的其他房子抵挡狂风袭击的命运。
我们屏声静气地听着大风粗重的呼吸,好像全世界的风都聚集在了我们房子外,它们要永远无休无止地刮下去了。除过风声,还有其他各种声响,有时是一棵大树某一根树枝咔嚓断裂的声音,有时是房上屋顶的一块松动的瓦片掉到地上当啷的碎裂声,有时是屋外一堆堆垒好的玉米秸秆被吹倒的哗啦哗啦的声响。一次,黑暗中,我们听到一阵紧急地敲门声,而且接连不断地响着。我们以为父亲回来了,母亲急忙喊问,谁啊?谁啊?门外始终没有应答,我就壮着胆子对母亲说,我去开门看看。母亲说,那不是你爸!她坚决不让我去,可那个声音可劲响啊,一直敲了好些时间,让人心里发怵。到了第二天早上,我们去开门,才发现是大风把一根玉米秸秆吹到了木门跟前,它的头一直在那里敲打着门呢。
大风吹得实在让人害怕,我们夜不能寐,母亲就想方子对付大风,她后来想到了唱歌。有天晚上,大风骤起,母亲就让我们唱歌给她听。我和妹妹很是兴奋,那时候还小,也不害羞不不扭捏。黑暗中,我们几乎谁也看不到谁,唱起歌来,有着一种十分独特的氛围和感觉。很快,我和妹妹的歌声就在屋子里回荡起来。那阵子,乡村风电视剧《辘轳女人和井》正风靡大街小巷,主题曲更是脍炙人口。我唱得最多的是大歌唱家刘欢演唱的电视剧主题曲——《不能这样活》。当时我们学校有一个叫江波的大块头男生,在开学典礼上他就唱过这首歌,从此一战成名。我就学着江波的样子,运足气力,把自己打开,对着屋顶,想象着歌中传达出的那种辽阔、深远的感觉,我听到了自己稍显浑厚的嗓音——“东边有山、西边有河,前边有车、后面有辙…一路上的好景色没仔细琢磨,回到家里还照样推碾子拉磨…再也不能这样活,再也不能那样过。生活就得前思后想,想好了你再做。生活就像爬大山,生活就像趟大河,一步一个深深的脚窝,一个脚窝一支歌。”
唱的过程中,我一度听不见外面的风声,一支终了,先是一阵沉默,接着母亲先是拍手鼓掌,妹妹看着母亲的样子也欢乐地拍起手来。妹妹唱的都是校园歌曲,什么“我们的祖国是花园,花园的花儿真鲜艳…”“小燕子,穿花衣,年年春天来这里…”妹妹唱完,虽然我觉得不怎么样,但也会跟母亲也给她掌声鼓励一下。母亲还会点评,说我哪里唱得好,妹妹哪里唱得好。我总说妹妹唱跑调,哪句歌词又错了,妹妹生气,嚷嚷着说自己不唱了。母亲就给我们打圆场。在这样的状态中,屋外的大风就从我们的听觉里渐渐淡下去了,我们不再考虑大风给我们带来各种恐慌的遐想,完全沉浸在这个活动当中了。
有时候,唱到兴高采烈处,母亲也会加入进来。她会唱一些像《小草》那样老歌。“没有花香,没有树高,我是一棵无人知道的小草…”母亲的嗓音比我们轻一些,但是律动感却掌握得格外好,在她的歌声中,我们仿佛看到了在大风里不停晃动的草棵子,它们有着柔韧的身姿,贴着地面,无论大风怎么刮,它们也不会受伤。比起唱歌,母亲她更钟意唱秦腔。我那时对秦腔戏是一点都不感兴趣的,但是从母亲嘴里唱出来的戏曲,却很衷听。母亲唱的都是大众耳熟能详曲子,如《三滴血》《花亭相会》《周仁回府》等。
不知不觉间,我们的歌声和门外的风声好像对峙起来。我们扯着最大的嗓门和它搏斗,和这肆意的自然力搏斗,有时候为了攀上高音,我感到我的脸都挣得通红了。有时候,大风压着我们的歌声,一路在外面围着房子转圈,并且狂笑不止。有时候,在我们高亢的歌声中,大风像挨了一砖的狗,变得灰溜溜的,呜咽着,一阵烟就跑开了。我们的战斗往往从风起开始,经过苦心孤诣的战斗,直到我们进步梦乡才宣告结束。自从有了歌声后,我们便再也不像从前那么怕风了。在那些一句接一句人为制造的声响里,我们忘记了大风的存在,专心于旋律的伏动和歌词的演进,很多时候,风声成为了我们歌声的宏大背景。
父亲是很晚才归来的。在很深的深夜里他敲门,我们已经沉沉入睡,好像在梦里等他。母亲起来给他开门,那时候,想必大风早已刮到另外一个世界去了,一切都归于宁静。只有到了第二天的早上,我们睁开眼,才能看到父亲,听见他和母亲在厨房里做饭的声音。有时候,当我们醒来时,会发现父亲也躺在炕上,在另一头,他正和躺在炕这头的母亲说话,话语在清晨的空气里清亮、圆润,像水里的石头。我想,父亲大概永远也不知道,在那些大风狂作的夜里,我们是如何等他回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