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我想说两个故事,第一个是佛教故事,「九子鬼母悟道」。
九子鬼母因前世积怨,失去孩子,又被众人抛弃,于是成为一位吃他人婴孩的食人魔。所有的父母天天担惊受怕,就怕自己的孩子受害。
佛祖知道这件事,就把九子鬼母的孩子捉起来。她到处找不到孩子,陷入深深地恐惧不安,这时佛祖才献身,通过「将心比心」的方式,九子鬼母才理解自己从事的行为有多恐怖,对他人造成多大的影响。
现实中,有些惨剧在於我们把自我看得太大,把别人看得太小,以至於我们忽视了别人的存在,对他人造成伤害。甚至有时候,之所以将自己向外投射成一位巨人,是为了隐藏我们内在的不安、脆弱与渺小。
将心比心,不只为体察他人,同时也为体察自己,进而给彼此自由成长的空间。
然而就像所有成长的历程,我们必须付出「孤独」的代价。
§ 生命始于孤独
心理咨询师是一个「孤独」的行业,因为我们总是要扮演一面镜子,一方面体察来谈者,一方面帮助来谈者体察自己。
从精神分析的角度来说,通过这种方式,来谈者也处于前所未有的孤独之中。
这种孤独是必要的,当我们说现代人处于一种喧嚣之中,并非周遭的人事物多么嘈杂,而是就算外在世界多么安静,也无法安慰内心的骚动不安。
我们生而孤独,却通过各种人类创造出来的事物排遣孤独。
然而,排遣并不等于接受了孤独,不等于我们学会与孤独共存。相反地,我们时常没有好好跟我们的孤独面对面。
有时孤独带来的不舒服是真的,我们好像身在一个洞穴,我们以为周遭面孔模糊不清的往来者是鬼,只有自己是人,人鬼殊途而无法沟通。有天却发现,可能他们才是人,自己是鬼,自己才是被遗弃在异度空间的外来者。
§ 孤独与失去
孤独的另一面是「失去」,失去就像一扇黑漆漆的门,我们不想走进去。尽管我们可能知道里头有宝藏,但除非有万不得已的理由,我们可能会选择在洞外徘徊。
但失去的意义是什么呢?
艾力克森之流的心理学家谈成长,认为成长就是解开不同阶段的不同任务,培养不同的能力。所有为了成长要爬上的台阶,都是一个又一个的谜题,一个又一个的考验。
通过这些考验,我们成长,而当我们绕开任何一个考验,貌似我们保护自己不受伤,实则失去成长的机会。
所谓成长,如亚里士多德所说的「发挥潜能」,无法发挥潜能,等于我们没有机会觉察更完整的自己。从这个角度来说,一个无法因材施教,无法让每个学生发挥所长的教育,把每个孩子都教成模板的教育,无疑是失败的教育。
教育和咨询在这个层面有异曲同工之妙,教育不是把每个人都教成同一种人,咨询也不是为了把每个人都变成同一个样子。
咨询使人能够看见自己,所以咨询师作为一面镜子,同时也是拐杖,或者指南针。陪同寻求咨询的人找到自己的方向,走向自己的人生坦途。那条路不是属于咨询师的,也不是属于任何试着捆绑来谈者的人。
§ 孤独与自由
孤独,是一种不捆绑的状态,一种生命的自由。
可是滥用自由,可能会让我们变成食人魔,就像九子鬼母。而那会使一个人陷入不健康的自我状态,那种状态不是孤独,而是一种绝对的隔离状态。他失去倾听他人的能力,失去沟通的能力,更失去了与他人共情、同理他人喜怒哀乐的能力。
他只看见自己的痛苦,看见自己的悲伤,并为了哺育自己的欲望而侵犯他人的自由。
孤独绝非自我封闭,而是给予一个完整认识自我的机会,而当这样的机会来临,我们能通过认清自己,进而认清我们身处的世界。
就像安德烈·纪德在〈我写作,因为我害怕遗忘〉一文说的:「深入生活而感觉不到时间的消逝。」
孤独并不使我们失去与外界的连结,而是因为我们完整沉浸在生活本身,使得我们超越时间带给我们的压力。
你可以回想一下,自己如何被时间压迫的喘不过气,25岁应该要结婚,30岁应该要买房,35岁月薪突破两万……
然后你就更加奋力的奔跑,累了就补充各种人造的养分,心累了就猛灌鸡汤或振奋精神的课程。可是这时如果跑得更快,我们会发现压力更大,就像在跑步时,已经气喘如牛了,却还勉强自己跑得更卖力。这时反而需要慢下来,慢下来才能解除我们的焦躁。
我们看那些著名的匠人,他们用很长的时间做同一件事,然后把这件事情做到极致。无论手冲咖啡,或是茶道,他们在专注作业的时候,时间彷彿为他们停留。他们既不刻意求快,也不是原地踏步,而是用自己的节奏让眼前的种子开花。
§ 孤独与成长
那朵美丽的花叫舍得,孕育花朵的土壤叫孤独。
近日有一惨案受人关注,一位母亲买凶杀死了自己的儿媳妇。这个惨剧除了表面的婆媳问题,还埋藏着个人成长很重要的课题,就是「面对孤独」。
孔子谈「慎独」,西方同样重视孤独的课题。心理学家温尼科特有个概念叫「过渡性客体」,最常见的过渡性客体就是孩子的毛毯,在卡通史奴比中就有个小男孩,他老爱吮吸手指,并且不管去哪里都带着他的小毯子。那块毯子彷彿成为父亲或母亲的替代物,有了那条毯子,就能让孩子保持安心。
随着成长过程,我们逐渐学会健康的依恋,迈向健康的孤独状态,在沉静的自我状态中发挥个人生命的热度。
这是一个无法绕过的过程,就像美国曾有研究一种老鹰的学者,他们发现这种老鹰的蛋壳特别硬,有些幼雏因为无法啄破蛋壳而死亡。于是研究者就帮忙幼雏打破蛋壳,但他们发现通过这种方式破壳的幼雏都无法顺利长大。
有些人一辈子都没有放下手上的小毯子,就像有些父母一辈子無法放手让孩子独立生活。表面上,他们可能会说「孩子不够成熟,我不让他离开是为了保护他」,实则这是一个借口,逃避自己尚未准备好面对真正的孤独。对于孩子的独立,他们看见的不是孩子的成长,而是自己的失去。
逃避失去而舍不得,使得健康孤独的成长环节永远无法完成。
当儿媳妇跟孩子日渐亲近,失去的恐惧便可能在母亲心底与日俱增。
去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斯维拉娜·亚历塞维奇,她在2106上海书展受访时说:
从艺术家的角度,多数的罪都有一种审美的性质。好比在飢荒时偷面包,我们不能简单说那就是罪。在我心中,只有一种罪不可饶恕,就是杀人。
当研究者以保护为名敲开蛋壳,他们杀死了幼鹰。如果把幼鹰换成人,把研究者换成凶手,那么这或许就是亚历塞维奇口中无法原谅的罪。
§ 结语:花谢花开
最后我在说一个故事,这个故事来自兰陵笑笑生所着的《金瓶梅》。
西门庆死后,家道中落,加上金兵入侵。他的元配吴月娘带着孩子要逃往济南,这时曾经在十五年前说要收孩子为徒的普静禅师出现。
普静禅师告诉月娘,这个孩子是西门庆转世,要让他脱离苦海,唯有入佛门修行。
失去丈夫、百无所依的月娘原本不舍,但在普静禅师点化下,她回想往昔发生的一切,为争风吃醋如何诬陷他人,落井下石,甚至取人性命。本以为可有一个善终,实则机关算尽,仍旧只是轮回中被命运玩弄的蝼蚁。历经世事的月娘,带着祝福让孩子随普静出家。
月娘的舍得,松开了轮回的枷锁,解放了自己与孩子的命运。
母与子,分别走向属于自己的孤独之路,这是生命的常理,如花谢花开,失去的背后是成长,是圆满自我的喜剧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