尼泊尔之行,来的不早不晚,就和人生中的许多际遇一样,时间到了,自会相见,一切都毋须多言。
相传,加德满都谷地原为一片湖泊,湖水碧蓝清澈,周围群山环绕,杳无人烟。一日,圣人毗婆尸来到此地,种下一颗莲子,不久,湖中便生出一朵千瓣莲花,光芒四射,照亮整个湖泊,后来湖水退去,留下一片肥沃的谷地,周围的居民来这里繁衍生息,逐渐成为一个文明之都,便是今天的加德满都。
于是,莲花生处,春深似海,尼泊尔就像一条安静的卧蚕,静静守在喜马拉雅山的南麓。
初见 —— 加德满都 | 4月27日 上海 —— 昆明 —— 加德满都
从上海到昆明,再从昆明到加德满都,飞机毫不费力的将我带上天空,暂时脱离地球引力和世俗烦扰,昏昏沉沉的睡了一觉,大梦初醒,窗外是一片金黄色的云海,飞机就在这云海上滑行,周身正抵御着无法想象的寒冷。广播里传出声音:飞机将在三十分钟后,抵达本次飞行的目的地:加德满都。在天上辗转7个小时,就能到达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在那里,没人知道我的名字。
我把脑门贴在舷窗上,眼睛望向窗外,飞机穿过对流层的云团,直线下降,刚才的祥瑞之景渐渐消失,视野里出现了密密麻麻五颜六色的房子,充满了印度文化圈的浪漫气息。从这个角度俯瞰地面,真是妙不可言,城市里的一切整饬有序,一目了然,相比之下,平日的生活,就像井底之蛙,喜怒哀乐,利益纠葛,视线所及的范围不过百米之内,如果我们经常能站到高处,用老鹰和上帝的视角去审视生活,也许很多问题就会迎刃而解。飞机的轮子重重的撞击着地面,将我带到尼泊尔的土地。
走出机场,尼泊尔特有的喧嚣迎面而来,一切都好像炸了锅。拉客的出租车横七竖八的停在机场前,摩托车轰鸣着在汽车和人群的缝隙中横冲直撞,一张张黝黑的面孔在我的眼前露出雪白的牙齿,大声问:China? Where are you going? 我找了一个面善的司机,去泰米尔,讨价还价,700卢比成交,司机麻利的将行李放进后座,我跳上车,在众人的注目下绝尘而去。
一路上,司机高兴的与我交谈,我一边心不在焉的应付,一边饶有兴致的观察窗外的一切,刚才飞机上看到的五颜六色的浪漫早已荡然无存,大街上尘土飞扬,破烂不堪,衣衫褴褛的行人和目中无人的动物慢慢悠悠的穿过街道,全然不顾急着赶路挣钱的司机,马达声、喇叭声、孩子的叫喊声混在一起,充斥耳膜。
到了泰米尔,太阳还没有下山,这里有世界各地的游客,穿梭在低矮破落的店铺之间,店铺出售各种色彩艳丽的服饰、围巾、首饰、唐卡、金属佛像等等,有的老板热情的招呼客人,有的老板静静的等待客人上门,穿鼻环蓄长发的嬉皮士,三五成群的游荡在街头,肤色黝黑的尼泊尔人聚在一起,一边闲扯,一边打量着过路的外国游客。英文和印度文占主导的街巷里,偶尔夹杂着熟悉的方块字,街道的交汇处,转角处,矗立着或大或小的各色神庙,人们祭拜的香火还在,神像的脸上身上涂满油彩,黄色的菊花洒落一地,被人们踩在脚下,化作春泥。于是,人与神,东方与西方,印度教与佛教,各种对立的元素在这里和谐共存,相安无事。
我漫步在街头,尽情体会着无序带来的快乐。此刻,整座城市都在轻快摇摆,我贪得无厌的将一个个混乱的场景和陌生的面孔纳入我的镜头,加德满都,我用这种特殊的方式和它相遇。
历史的暗角 —— 加德满都杜巴广场 | 4月28日上午 泰米尔 ——杜巴广场
四月底,尼泊尔刚刚进入雨季,我在淅淅沥沥的雨声中醒来,吃过早饭,雨势渐弱,我踏着坑坑洼洼的小路,从泰米尔一路向南。走了二十分钟,视野里出现了一座被脚手架包围的巨大神庙,以不可一世的气质将自己与周边破败的民房区分开来,于是,我知道,杜巴广场到了。
这座正在修缮的建筑叫做塔莱珠神庙(Taleju Temple),建成于1564年,被视为王室正统地位的象征,它是整个杜巴广场最高、占地面积最大的建筑,其尺度远远超过了周围的民房,像一位骄傲的公主,赫然矗立在众生之中。在2015年的8.1级大地震中,塔莱珠神庙屹立不倒,仅受轻伤,被当地人奉为神迹。
绕过塔莱珠神庙,整个杜巴广场就呈现在我的面前,广场和周围的居民区之间,仅隔着一条小路,但因为是皇家驻地,周身仍保有昔日的荣光,即便没有明显的城墙,皇权与平民的边界照样泾渭分明。 我走进杜巴广场,径直去往广场最南端,寻找加塔曼达神庙(Kasthmandap Temple,又称“独木庙”),这座神庙对整座城市意义重大,因为它原本只是一座供过往朝圣者们休息的福舍,后来被信徒们用一整颗大树修建成一座神庙,再后来,人们以它为中心造屋筑城,“加德满都(Kathmandu)”的名字也因此而来,意为“美丽的城市”。但是很遗憾,在2015年的地震中,“独木庙”彻底坍塌,如今被围栏挡住,围栏内堆放着建筑材料,修缮工作似乎遥遥无期。我想起一句话:建造有时,毁灭有时。挺立着的是历史,倒下的也是历史,此刻的我们,正在历史中穿行而过。
独木庙东边,是小巧精美的库玛丽神庙(Kumari Temple),里面供奉着深受尼泊尔民众崇拜的库玛丽活女神。据说,活女神的遴选极为严格,必须是出身释迦族的3-7岁女孩,未生过病未流过血,符合条件的女孩子们,要被关在放置水牛头与牛血的房间里整整一夜,其中不哭不闹表现镇定的女孩儿被视为活女神,受众生膜拜,直至月经初潮后还俗。还俗之后,一般没人敢娶女神,因此女神注定一生落寞。年少时不知为何被膜拜,成年后不知为何被遗弃,这种说不出原因的好与坏,我们称之为命。
库玛丽神庙规模不大,庭院中央有一个小花坛,建筑围绕花坛呈正方形布置,门窗的雕刻极为精致华美。当地人告诉我们,今天下午女神会现身,于是我和一群老外站在一层的环廊上,等待着女神的出现,不一会,女神的侍者从二楼漆黑的窗户里探出脑袋,反复确认游客们没有拍照,然后一个浓妆艳抹的小女孩被抱起来,漠然地望向窗外这一群客人,几秒钟的功夫,小女孩又被抱走,回到那个幽深莫测的小屋,留下一个空荡荡的窗口,窗口里面的世界隐秘黑暗,我们永远无法到达。我闭上眼睛,观想过去,庭院里点起隐约的烛火,女神渐渐长大,对外面的世界充满好奇,终于有一天,她从宗教这个巨大的“鼓”里清醒过啦,想打破藩篱,还俗人间,但终究还是被权力的真实控制者们压制下来。于是,女神终日闷闷不乐,侍者们站在一边屏气凝神的伺候,二楼的窗户里不断传出女神的叹息。无尽的黑暗让人窒息,也让人着迷,如今,历史的烛火早已熄灭,留个后人的只有凄凉落寞和无尽的猜测。
走出库玛丽神庙,整个杜巴广场就在我的眼前,沿着道路向北,走遍整个广场,找一个宽阔的台阶坐下,眼前,破败或挺立的神庙、兴奋不已的游客、满街乱跑的儿童、沿街乞讨的乞丐、趴在地上打盹的狗、受惊飞起的鸽子……当地人们三五成群的聚在庙前、树下谈天晒太阳,似乎他们与生俱来的使命就是虚度时光。
广场中央,一位穿着橘黄色僧袍的和尚,立正托钵化缘,人们围观拍照,他不为所动;广场一侧的女孩,眼神倔强而坚毅,发现了我的镜头,羞涩的用围巾遮住脸庞;远处坐在神庙上写生的少年,相貌俊美,眼神淡定,似心有万千……这些人们进入我的镜头,他们对此一无所知,而我却永远不会忘记他们。
我站起身,回头看到一处杂草丛生的破败房屋,它好像静静守在我的身后等待着我回头,它虽然荒芜但却透出蓬勃的生命力,这种气息一定要有缘人才能体会,我用相机把它记录下来。然后,转身离开。
轮回 —— 帕斯帕提纳寺(Pashupatinath Temple)| 4月28日 下午 杜巴广场—— 帕斯帕提纳寺(烧尸庙)
到达帕斯帕提纳寺的时候,天空下着小雨,我冒雨穿过一个露天市场,远远看到了巴格马蒂河。这条小河从加德满都谷地北部的肖普里山出发,最终汇入恒河,因此,它成了尼印两国印度教徒的重要纽带,河岸边的帕斯帕提纳神庙群就和瓦拉纳西河边的神庙群一样无比神圣,每天都有数以千计的印度教徒前来朝拜。按照当地习俗,人死后应在“圣河”旁火葬,然后将骨灰撒入河中,因此,帕斯帕提纳寺又称作“烧尸庙”。
我沿着河北岸行走,雨渐渐大了,我和当地人一起在屋檐下避雨,眼前五米开外就是火葬场,两具尸体正在熊熊燃烧,其中一具,旁边没有亲人,另一具旁边的亲人,就跟平常一样,看着尸体的燃烧,谈天说地,好像燃烧着的只是一个寻常物件。雨势减弱,我向火葬场走去,燃烧着的两具尸体,其中一具已经燃烧完毕,剩下一团黑色的残留物,另一具尸体还在燃烧,亲人们已经散去了,剩下这副躯体,孤零零的走最后的路,一只脚还未燃烧完全,就那样支愣在燃烧台的边上。
帕斯帕提纳主寺前有一座小桥通向河对岸,密密麻麻的人群站在河对岸的小山丘上观赏一场正在进行的葬礼。逝者躺在火葬台上,被花环团团围住,一个阴阳师父向逝者的亲属交代仪轨,交代完毕,亲人们围着逝者转圈,一边转一边念念有词,看热闹的人群拿出手机、相机拍照,并没有人觉得不妥。在我们的文化中,死亡是一件需要避讳的事情,而在印度文化中,死亡并没有什么特别,我们都听说过在恒河河畔,河水的一侧有尸体漂流,另一侧人们在洗衣沐浴,死亡因为失去了原有的神秘而变得索然无味。印度文化于我而言,太过陌生和神秘,他们面对死亡的淡然态度,到底是因为穷而无法大张旗鼓,还是因为真的参透生死,这在我心中是个迷。
我离开人群,向山丘上走去,顺着山丘的方向,有一列锡克哈拉风格的印度神龛一字排开,神龛的前后左右都开一座小门,神龛中央供奉着神像,我正看的入神,当地一个印度人过来搭讪,告诉我这一列神龛叫做“Mirror Temple”,透过第一个神龛的小门,能看见后面整一列的神龛,一重一重,像镜子一样,这是印度文化中对于轮回哲学的隐喻,这种建筑手法对东南亚建筑影响深远,尤其是在吴哥窟,类似的手法随处可见。我走近其中一座仔细观看,由于潮湿的缘故,神龛四周长满了苔藓类的植物,有一些叶子从石块的缝隙中艰难生长,因雨水的湿润,此刻正翠绿欲滴,它未被刚才的风雨吹落,或许就是为了与我相见。
我爬到山丘的顶部,一群孩子正在嬉戏玩耍,他们反复把一个大垃圾桶推翻又扶起,希望从里面发现一些宝贝,看到我正在拍照,孩子们大喊着“Money Money”向我蜂拥而来,我身上并没有零钱,一时慌了手脚,一个顽皮的小男孩拽住我脖子上的耳机不肯放手,正不知所措中,一个年龄稍大的男孩走过来,拉走了调皮的小家伙,顺便给了我一个善意的微笑。此刻,阳光从云层中倾泻而下,温暖着整个城市,孩子们奔跑雀跃,虽然贫穷,但至少都还快乐,大人们席地而坐,消磨时光,巴格马蒂河静静的流淌,泛着金色的光芒,河对岸的葬礼已经结束,火葬台上空空如也,就在这个雨后初霁的下午,生死的轮回来的突然、宁静又平常。
(未完,待续…都看到这了,就点个赞吧 ^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