猫城

          【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费好大劲儿撬开眼皮,或者说费好大劲儿找到睁眼与合目之间的界限,便是醉到这种程度。

在这之前,我陷入即非梦境亦沉睡的状态,毕竟这两者的本质都是容纳意识的居所,可意识那种东西早已不知遗落在了何处,像被一炮轰散的雨云一样,分崩离析后的残骸被缓缓吸入深邃幽暗的夜幕中。更明确点来说,被轰散后的意识残骸以不再具有形体及不被任何人发现的形态继续存在,而容纳着那种玩意的地方自然也是一路货色。我刚刚待在那里来着。

隔了一会有所好转,有冷沁沁的东西在紧咬我的两腕,一副白钢质地的手铐。齿嵌入单薄的肉中。在铁板床上立起身子挺直腰板,脑中一下子涌起来自四面八方的坠落感,像被台风刮去空中的滑稽内衣般任凭那股巨大的力量呼来喝去。我瞪大双眼,直挺挺地消化这种坠落感。视线里一切看起来都和含水量过多的豆腐一样软趴趴的颤动,我分不清声音与视觉的区别,自身与他物的区别,疼痛与安定的区别。

便是醉到这种程度。

倒也没有特别要醉的理由,能称得上要醉酒的理由一个没有。无非与朋友在关于新话题上聊得格外投机,加之店里那时正巧单曲循环着好听的音乐,饭菜可口,啤酒凉得也恰当好处。仅此而已。作为醉成这样的理由而言,委实有些单薄。

意识到自己正居身拘留所中已过了好一会。记忆比意识回来得更晚些,任凭我怎么冥思苦想也想不起置身此地的过程。我在口袋中翻找,里面有电源耗尽的手机、车钥匙、房门钥匙、办公室钥匙、一堆现钞、及加油站开具的加油卡充值的皱巴巴的收据。眯起眼睛读去,数额有五千元整。翻找途中,拳峰处一直作痛,我抽出手,那里的皮破得相当骇人,卷起的边上沾有脏泥,露出下面白花花粉嫩嫩的肉。下面的骨头也一并泛起黑压压的痛感。这才终于想起,酒局散去后我不顾朋友劝阻开车回家,不料刚走出没多远便遇见交警作业,本想着给相识的交警局长打去电话,然而手机那时已一丝电量不剩,犹如将我拒之门外的爱人。那之后我与交警僵持良久,最终恼羞成怒,遂下车与其中一人扭打在一起,打得很是猛烈,将他打倒在地后仍不过瘾,又用鞋跟朝对方脸狠狠跺去。

往下便什么也记不起来了。

回到公司后有件怪事,本该被我收拾得空无一物的办公桌面赫然置有一只信封。这之前我办公室的门上了锁,也没有被粗暴破坏过的痕迹。

从警署出来后已近十点,本该回家睡觉来着,时候不早,且酒醉得相当厉害,开车来公司的路上还不小心将设在道路中央的塑料隔离带撞歪了来着。可许是刚刚没打过瘾的缘由,心脏像被绷紧的鼓面般处在对任何细微的敲击都极为敏感的状态,只是稍稍想起交警刚刚对我放肆的模样,心口便激起一阵又一阵轰鸣的闷响,恰如将路途中一切的一切都一股脑舔舐吞没的高耸浪舌。本该到车里取出那把金属扳手才是,这样势必叫他断几颗牙齿。我想。如此,我所幸决定骑摩托车骑个痛快,而摩托车的钥匙则在我办公桌的抽屉中,如今在那只凭空出现的信封下。

信封是叫人捉摸不透的信封,其带有的强烈非现实性于整间办公室的氛围显得格格不入。信封里面是张未写举行地址与开始时间的邀请函,甚至连活动的内容都全然没有。有的便唯有“邀请函”三个字以加粗加大的字体标在信额上,及我的名字在右下角。此物的突兀程度犹如径直射入一场温馨圣诞聚会的陨石,众人目瞪口呆地望去长桌上刚刚还升起热腾腾白气的火鸡的位置如今只剩下一个大洞。然而,在那突兀之下,此物却又蕴含有某种极为理所当然,甚至冠以本应如此这一称呼也未尝不可的心灵触感。“等你好久了。”仿佛能听见此物以不耐烦的语气如此说道。宛若对约会中男伴的姗姗来迟怀有不满似的。

本该对这东西再多关注点才是,或至少给办公楼的保安打去一通电话。办公室中的值钱玩意和算得上是机密的文件不在少数,光是金条在天花板的棚顶上就藏有五公斤有余,且抛下财务失窃不谈,被谁在哪里塞入小型的录音装置才是真正的问题。可我醉得实在厉害,平日里被我视重的谨慎派生活作风如今都像在声嘶力竭地拍打一层厚厚的隔音玻璃一样无力,我没余力关注这些许永远也不会兑现的可能性。我将邀请函塞入换好的骑行服臂袋中,跨上宝马S1000RR飞出地下停车场。

雨下了不知道几天,好像有记忆开始便一直在下。没去记。故而也没什么去记的必要。雨就只是雨而已,差别无非在雨点的丰满程度、随之一并的风的力度、空气的滋味罢了。和会所中出台的女郎倒是有某种程度的相似之处。说起来,自己已好久不曾就雨怀有过什么微妙的情思了。不过那种时候还是有的,在雨还是不是仅仅雨的时代。

“赤脚站在阳台,双手推开两扇窗子,空气中满是泥土的腥味和树木青草被淋湿的味。雨下了一夜,层层套叠的乌云正一点点分崩离析地碎去,缝隙间斜投下几道优美到堪称不真实的金黄色光柱,我凝眸谛视去,那里有小成黑点的鸟群飞过。高楼也好大地也好都被雨水打成墓石般犹宛若了一层阴影的深灰色。耳畔传入积水从房檐滑落又摔至水泥地面的声音,风凉爽又轻快,惬意得叫人不自觉合起双目静心感受。那是预示着秋天降至的无比舒适的凉风,置身里面,自己这一存在的实感不受任何杂质干扰地被好好把握于掌心,我仿佛成了世界蓬勃有力的心跳。就是这样的实感。”

不过这些都是很多年前的事了,所谓的雨究竟是什么滋味,如今的我早已忘得一干二净,尽管此刻正淋着雨。我所剩下的便唯有这份被当时的我诉诸编织成图像与语言的记忆形式,时隔太久,感触什么已无从谈起。像孤零零躺在电脑角落的文件夹一样,失却了打开的密码,便只成了一块空占内存的电子石块。

镀满尘埃的,不明其意的电子石块。以文字和符号的形式静静躺在无法用肢体触摸到的电脑文件夹中。

抵达滨海国道时已是晚上十一点,不小心从仪表盘上窥到的,所幸被我转瞬“啪嗒”一声熄灭。作为我想尽可能地不去在乎时间。对骑摩托车而言,时间、目的地、甚至沿路的风景皆是不纯之物,是犹如品鉴红酒时贴在高脚杯杯身的手指一样难以忍受的存在。那种存在怎么想都违和得很,全然理解不了将那种不纯之物贴在摩托车这一载具上的人的想法。“摩托车该是纯粹的,甚至说是需要成为呆板的也未尝不可。”很多年前,大抵在十年前后,那时我还没成立事业,---仔细想想,人们还在听鲍勃.迪伦---曾将这番话讲给那时的女友来着。         

名字相貌记不得了,只记得讲那句话时我们已不再和当初一样要好,毫无理由的争吵占据了相处时间的大半。两人也想过试着修复这段关系,至少对我而言,重新适应什么人是件麻烦透顶的活计。然而,剔除了争吵,立在我们之间的便什么也不剩下了。对方一下子变得比陌生人更无话可说,寥寥无几的对话俨然力图擦燃已燃油耗尽的火机时的火星。犹如低头望去一个被无趣的石块塞得满满登登的洞。那句话是在分手前一天讲的。不过与其说是讲述,倒不如说是这句话以自言自语的形式如从黑洞洞的深井中缓缓升出的雾霭般从我的口中飘出,又被那时的女友从耳朵吸入。我想了好一会,实在想不出除此之外对她说这句话的理由。一个没有。像战争结束后遭受轰炸的城市里唯一留存下的建筑,惨兮兮的。

她又就这番话生气了:“真是彻头彻尾的懦夫言论!”她呵道,然后在十二月寂寥空旷的沿海大路上转身离去。朦胧模糊的记忆图层恍若从深到幽蓝的水下渐渐贴近水面似的清晰起来。她身着黛蓝色连衣裙,背影淹没在被冬日的午后绵阳投下的棕榈树影中。没有声音,连渐远的高跟鞋跟踏响泊油路的声音都没有,唯有世界微微颤动的声音,或是我自身的微微颤动正在撞击世界亦未可知。十多年前了,我仍搞不懂她何以就我对摩托车的自言自语这点小事发那等脾气,即便是作为鸡毛蒜皮的小事也绝不算值得,而所谓的懦夫言论也是莫名其妙。

与她分手之后---不知道过了多久,回想曾经的事,感觉上总好像在用树支扒拉一坨糊在一起的老相片---忽然有一天,心中蓦地意识到事情也许真如她所说的那样也说不定。可作为我在那时就只是单单意识到了那个什么的存在,相貌几何、身居何处、这些我一概不知,无法诉诸成语言,甚至稍微明确点的情感把握。我什么也没做,又或者说对此我什么也做不了。

雨在那时候就仅仅只成为了雨。

年轻的加油站工作员为摩托车加油的途中我在驿点里吸烟,这条路常走,这家店总来,经营这里的老板是我的好友,工作员也见怪不怪了。

“来点凉水好么?”詹姆斯面无表情地说,他缩在收银柜台里敲打硬邦邦的键盘。“您醉得相当厉害。”

我摇摇头,示意自己并无大碍。事实上也是的,我代谢酒精的速度比常人更快,烈风一吹,这会已清醒得能穿针引线。搞不懂他从哪里看出我的醉态的。

“从哪里看出我的醉态的?”我问。

“酒味。”他说。“一进来就闻到了,不可能闻不到。”

詹姆斯的本名不是詹姆斯。本名写在职工胸牌上。是什么来着……脑袋深处有块类似软疙瘩的东西像激烈运动后的心脏一样一跳一跳的,回荡阵阵痛感。刚回想太多往事,每每回想什么总会这样。想不起来了,詹姆斯的本名。只觉得他该叫这个。

詹姆斯有两个孩子,棕发黑瞳的叫阿尔伯特,黑发棕瞳的叫雅各布。葡萄牙人。不过葡萄牙人似乎没有叫阿尔伯特的,我认识的一个没有,小说里的葡萄牙人也没叫这个的。可我总觉得詹姆斯的孩子该是葡萄牙人,比他大七岁的妻在国家新闻电视台做临时外聘记者。她无名指的指甲油掉了一半。

我合上眼睛,身后驿点厚厚的玻璃幕墙迎着大颗大颗的雨点,像有无数根手指在轻轻叩击。

“猫和狗当不成朋友。”詹姆斯的妻对我这么说。我独居,出差走时是一碧万里的晴天,秋末也没什么蚊虫,都冻死了。遂留下开着的窗。谁知刚坐上火车故乡便下起连三天的雨,回到家时满屋都潮气沁人,空气比冬装呢子大衣更沉重。我和她黏糊糊的身体相拥在湿漉漉的床上。看天花板新生出的不规则形霉菌。

“这个嘛……为什么呢?”

“养过猫狗的人自然知道。”

我沉吟片刻,想不起自己养没养过猫狗。哪里都不喜欢回忆。

“记不得了。”我说。

“于猫而言,摇尾巴是相当激烈的外在情绪表达方式,打架前都这么做。所以,每当狗高兴得摇起尾巴时,猫就以为那是要打架的征兆。语言不通造就的误会。”

“养过猫狗?”

“作为临时的外聘记者,这些多多少少要懂。”

我不明白临时的外聘记者是什么玩意,也不明白猫狗做不成朋友的原因又为何必须要被临时的外聘记者掌握。不过置疑一件二者皆是没头没尾之事是没道理的。

“对了,邀请函可收到了?”

身后传来加油员挂好油枪的磕碰声,我睁开眼睛,烟已燃到滤嘴。

翌年,我再度光临这家加油站时不见了詹姆斯的踪影。我问起他曾经的同事。他远嫁去了很远的地方,为此辞职了。他同事说。

怒气没一会就随着酒精一并消了,想到明天一大早还需到法院处理事务,遂决定就此回家睡觉。肚子这时饿了起来,胃里胃外沙沙地痛。不乐意回到加油站吃那里没滋没味的包装速食,于是继续向前,寻找过得去的餐馆。

打顶不喜欢去法院的,想不出有什么人会喜欢去那种地方。平时因公司原因去的次数不算少-------每月至少一到三次--------每次都叫我焦头烂额,苦不堪言。耗尽心思整理各种各样繁琐透顶且毫无意义可言根本派不上用场的文件资料,在漫着一股刺鼻消毒水味的偌大楼层中跑来跑去,极为沉重的几小时。对此,能以避之则以避之,不能也没更好的办法。可惜我母亲的态度十分果决,与我断绝关系实属必要。

“没商量的余地。”她说。

文件、资料、消毒水味、表情被撕下的工作员、空旷的走廊中低档皮鞋的根踏响雨后脏乎乎的瓷砖地面……我的头一想到那等地方便痛起来,像按下相应琴键便响起相应音阶似的。浑浊又厚重的A0。

我踩入空挡,停在国道收费站前。后面大抵是没去过,或因黑夜之故识不出的城镇。骑了太久,加之一半路程都是以醉酒状态度过的,自己对自己当下身处何处没一点把握。抬头望去,发现贴在收费站额前的城镇名竟不是汉字写的,那东西即像汉字又不像,莫如说是以模仿汉字为目的而诞生的拙劣产物,一如纹在夜幕身上的古老图腾。我饿得要命,又正巧看到站后不远便有餐馆营业,故此懒得多想,我只想痛痛快快地大吃一顿。想吃麻婆豆腐,想得不得了。

雨是在我推开门后瞬时下大的。

进门前还需聚焦好眼睛才能察觉的细雨,入座后便成了将地面激起白花花的水雾的瓢泼大雨,这期间没超过十步的距离。我歪进进门处对面黏糊糊的塑料靠背椅中,点燃软支中华,等服务生的时间里半看不看地望向玻璃门后的雨。贴切点说,我的视线只是恰好搭在了雨的方向,更多用耳朵确立大雨在夜幕中的存在。望了一会后我合上眼睛,有些困了,思绪如烟般在空气中延伸膨胀,懒洋洋地变化着形态,淡化,消融。可我饥饿无比,不愿意空着肚子睡去,于是继续点烟,思索明早去法院该准备的手续。户口本同身份证是自然的,身份证正揣在我的口袋里。可户口本怎么也想不起被我丢在哪里了,太多年没用过,或一次都没有也不无可能。倘若去补办的话又不知该有多少手续,社区的手续、派出所的手续、法院的手续……

夜被雨水淋湿似的深了几度,外面什么也看不清。灯罩不知所踪,露出悬于天花板的冷色调白炽灯管,大抵用很久了,落下的光有气无力,恍若过期了一样暗淡。桌面上搁着装有餐具的透明塑料纳盒,已被油烟沁成肮脏的黄色。屋里所有浅色的物品都大致如此,角落积有2MM厚度灰尘的空调、印上鞋印的墙、在吧台柜探出大半个身子的电视机遥控器,皆尽一个颜色。坐久了肌肉酸起来,我调整坐姿,后背和座椅擦出撕开的声音。又湿又冷的空气在身周宛如睡着的云絮一动不动。客人除我以外一个没有,唯有只上年纪的猫团在我的对桌。脚下呆板的灰色水泥地面上爬过一只小虫,撞到我鞋时左右彷徨一会,又原路返回。景象比咀嚼没味的口香糖更无趣,与其说我在看,莫如说是景象自顾自地闯入我眼中。我几次唤去服务生,没得回应,声音被吸入棉质的空气中。可实在无意去动,刚骑了太久摩托车,此刻小腿和腰椎的肌肉都罢工了,怎么叫也不听使唤。

我开始掷硬币。

精疲力尽时便无法控制好自己的小动作。常常如此,也为此颇感失落。感觉上像被从身上剪下的影子。人的眼睛终究只能面向外面,纵令那边是毫无意义去看的景象,而对于里面则可谓是一无所见。无论想看与否。每每想到这里,稀薄的失落感便渗从墙面缓缓渗入,将壁内洇湿。

把硬币放在扣有食指的拇指上,稍稍用力,硬币旋转着弹起,旋转着落在手背。抽掉掩住的手掌,硬币正面现出。重复这般程序数次,结果无一例外皆是正面。

算得上是与生俱来的“能力”。无论投多少次也是一样,等待我的总是毫不意外的结局。不仅硬币,所有与概率相关的行为在我身上于某种程度皆是既定的,扑克但凡抽牌必有K,麻将则必有一对幺鸡,老虎机的数字定格在396。逢赌可谓要么必赢要么必输,从开局就业已决定。我的身上没有任何变数,无非被塞入进各式各样的规则中罢了。犹如被放进不同环境下的定温生物,要么如鱼得水,要么当即暴毙。不过特殊的情况也是有的,无法离身又不愿意输得一塌糊涂的情况是有的。

一九九七或是一九九八……记不得了,就是那段失真的年月。我与新交的女友一并去往辽口的海景度假酒店旅行,那时已经不下雨很久了,该是正值秋中。晚餐时酒店的餐厅算上我和女友唯有两桌客人,和我们相距五排座位并列窗侧。那桌是两个从头到脚穿一身黑色的男人,年纪相仿,都在三十岁左右,吃饭期间时不时要么狂笑着猛拍一下大腿要么将啤酒瓶“砰”的一声重重砸在桌上。谈话内容从我这边听得一清二楚,一直在就喊来应召女郎还是出店外寻的问题喋喋不休。两人喝了相当多的酒,墨绿色的啤酒瓶从桌上溢到脚边,犹如雨后杂草。我和女友也是嗜酒的人,一人分别饮下一瓶唐培里侬,她嗜酒是因失眠所致,不喝个伶仃大醉便怎么也睡不着。而我则只是乐意喝罢了。

记不清赌局是怎么开始的,记忆在那里裂出断层。彼端是我们四人已坐在一起,我的右手抓着几张扑克。现今想来真是不可思议,我是不喜欢赌博的人,纵令明白大多游戏的规则,但事务性应酬外的赌博一次没有过。不敢兴趣罢了。搞不清那天的赌局是怎么开始的,许是女友的软磨硬泡亦未可知。那次玩的游戏的规则是比大小,K属倒数第二,发到手头的牌也唯有三张而已,对我而言,诚属当即暴毙的情况。换做平时的我,必定要么捏造缘由默默离场,要么硬着头皮将口袋输空。可那次情况特殊,为什么呢?该是对那两人看不顺眼吧,怎么说都不想当着女友的面落于下风。

“倒霉到家了,你!”女友蹙起眉头,然后重重叹息一声。她不知道我的“能力”,没说过,也不想解释。如我之前所提,事务性应酬外的赌博我一概不碰,身边人知道这件事的除却母亲外只剩下三两个朋友。别人不问的话我不会讲,且就算问了,我大多也是以含糊的说辞糊弄过去。说不好,感觉像被踩中尾巴的猫。

很快一轮牌即将结束,我和女友就要失去五千元。她以醉酒者的模样哀声连天,对方则饶有兴致地一次次捡起她扔到地上的牌。我那时一阵莫名恼羞,不为五千元也不为对方也不为在女友前丢脸。只对自己感到恼羞。我深呼吸数次,脑袋里的所有被我一股脑从桌面扫下,将延伸发展成记忆与意识的类似“核”的东西深埋土中,如此以来,自身似盯视镜中过久一般从自身脱离,错位,以第三者的身份与现实平行流动。硬币能掷出了反面,形势在那之后彻底颠倒,因运得以介入之故,最终我和女友从那两人身上赢得了六千元。她自然是开心的,而我也没有不去开心的理由。可那时不知出了什么毛病,头骨中宛若嵌了把颤动的钝菜刀般痛得厉害,我几次将喉头涌出物咽下,没一会连牙齿都发酸。我跑到洗手间将胃排空,向服务生要来一次性牙具将牙齿好好刷了,用冷水漱口,洗脸。俄尔,我两手撑住洗手台冰冷的瓷质台面,两目合拢,感受水滴从发根流到下巴的肌肤触感。如此状态保持约有十分钟左右,但觉构成自身的零碎片从四面八方一点一点地被重新吸回体内。回去时,那两人已不见了。

“人呢?”我问。

“走了,”她有些困惑地望向我,“不是还与他们道别来着?”

我摸不着头脑,继续问道:“道哪门子别!连影子也没看到!”话毕,我这时想起自己刚刚赢得的六千元。

“明明给你了嘛!喏,”她从口袋里掏出一叠千元厚度的钞票给我看,“我们共赚了六千元,我赚三千你赚三千,那两人是爽快人,等到你回来给完钱才走的。”

我对女友说自己方才一直留在洗手间一动未动,她说的话简直毫无道理可言。然而,她相当笃定地表示我离开不久后便回来了,最多三分钟。且看起来状态好了许多,三人还为此还开了时运逆转,满面春光的玩笑。

“我们笑得厉害,‘时运逆转,满面春光。’就是那个广告嘛,百年灵手表的广告。”她对我说,语气多多少少有些不耐烦。

我不看电视,也没听过这么无趣的广告词。“能再细致说说?关于我回来之后的事。”

“平凡开心的你从平凡开心的洗手间返回,那两人把你的三千元付清后出去找女人去了,我们道别,之后你提出去结账,一股烟不知钻去哪里了,反正吧台没见你的影子。”

无论是当时还是如今的我都如坠五里云雾,留给我的解释只剩两个:要么是当时的我已醉到神志不清的地步,要么则有一个与我从头到脚外形全然一致的家伙代替我收了钱。除此之外没有第三种解释。

那已是很久之前的事了。女友已经不在,那家度假酒店也在前年被重建成地区银行的办公大厦。而这份记忆对我也全然失真,像回忆别人的什么事。也许那笔被我通过不正当手段赢来的钱被那个与我相貌一致的男子拿走乃是某种寓意。总而言之,在那之后,赌博什么的再没碰过。

我犹如一块被遗忘在湖底的石头,时间久了,自己对自己存在的概念都模糊起来。雨越下越大,服务生仍未出现。硬币被弹飞到我无意去捡的角落。不清楚时间,我不是带手表的人,也无法通过观察窗外黑的深度来确立夜的阶段,大雨把一切都搅乱成一锅烂粥。不过至少也要是凌晨两点,至少。这点信心我是有的,亦如对自己在七十岁以下这点同理。凌晨两点,当属是个不详的时段,倘若再睡得晚些明早势必头疼,可又不得不早起,我要在那个时间赶去将自己从儿子这一身份中抽离出来,然后重新被塞入进没有母亲的身份当中。从这到那,走来走去。不知道什么样的鞋子才能承担这等奔波,作为我,早将那种东西丢弃了。

“不是么?”

我眼望团在对桌上的猫自言自语出声来。

“抱歉,方才睡着了。”猫说。

猫说话不带口音,是地地道道的普通话。说起来宛若软油从瓶口中滑出一样顺畅。“你讲话也是一样。”猫说,堪称悦耳。

我不知作何反应,在记忆的口袋中来回翻找好一会,往昔人生中似乎没积累用以应对当下局面的对白。

“等你好久,”猫又开口,“久到睡着了,作为猫而言,除却进食和睡眠外便不剩下什么。你能理解。来了多久?”

“多久呢?这个嘛……没什么把握。”

“雨的原因,想必。”

“啊,想必。”

“喏,邀请函可收到了?”

邀请函?我想了一会,然后拉开骑行服臂袋的拉链,将里面的邀请函打开,朝向它。“是这个么。”

“没错,就是这东西。”

“是你送来的?”

猫四足顶起身体长长地舒展一番,尔后摇摇头:“不,和我没毫厘关系。”

“可怎么也同你讲得人话这点有关系吧?两件蹊跷之事碰到一起,怎么想也不可能没有联系。”

“不是我能讲得人话,”猫说,“而是你能听懂我说话。”

“我不明白。”

“唔……倒是可以理解为某种条件反射,懂么?像锤子敲向膝盖时弹出的小腿一样,你听得懂我说话是业已弹出的结果,至于锤子是什么又敲在了哪里,我又到哪里知晓呢?”

我默不作声地将视线凝聚在猫身上有顷,毋庸置疑的现实性。猫与身周所有的客观事物间都结着一层紧密的连接,亦如构成蛛网的一根线。倘若推翻它,则无疑要连并推翻此处,而倘若推翻此处,那么作为与此处相关联着的我这一存在则势必土崩瓦解。

我又问它:“什么做的邀请函?”

“戏。”猫回望过来。“一场演出,就在外面。”

“外面?”我不解,所幸继续问道:“在这么晚的深夜那么大的雨中的戏?”

“正是。”它点点头。

    “那么大的雨,看罢怕会被淋得相当惨。染上风寒也说不定。”

“这么说起来也不无道理……不过戏就是戏,外面看的人可多哩!也许值得染成风寒也说不定。说起来,风寒与否那种东西纯属概率,甚至连淋湿也未必。”

猫的身上存在着某种亲和力,经它一说,仿佛事情真是那么回事。那是种使人感到十分亲切的感触,虽说猫这种动物本身就足矣让人感到亲切了,不过会说话的猫更甚。不是说使我感到亲切的是猫会说话这一现象,而是会说话的猫本身。感觉犹如拔牙后得以见得陪伴自己终生的牙根。

“该怎么称呼?”我问。

“称呼么,倒是从没有过这玩意,请叫我猫好了,猫就足够了,说是溢出了也不为过。”猫如此说道。

“可总该有个以别他者的代称,不是么?”

猫听完大笑两声:“有什么好别以他者的必要呢?猫就是猫,之间的别处无非在于大小啦叫声啦年龄啦毛色啦,别无其他。做个例子,和某个特定的年月是一个道理,例如一九九七年四月十三日,这就是一九九七年四月十三日这天的名字。又有谁会特意铭记这点呢?我是说,没人会铭记这一天本身的名字,提及时也无非是作为在这天发生的特定事情的附属存在的,至于这一天本身,就仅仅只是这一天本身罢了,不过空气冷点黑夜长些。其本身不带有使得他物作为附属的资格。猫也是一样,能理解?”

“高见。”我赞叹。

“如此说来,你的名字又是什么呢?”

“我的名字么……是什么来着?冷不丁叫你这么一问,一时想不起来。”我坦诚说道。自己的名字是什么来着?我定定地冥思苦想好一会,仍未得其果。与回忆其他的事不同,回忆其他事,无外乎在乱七八糟的抽屉柜里翻找罢了,翻找得到也好,翻找不到也罢。可回忆自己的名字感觉却与那截然不同,感觉上像一觉醒来时发觉整栋房子都被贼搬空得一干二净,还未回过神来,连自己都被贼搬走了。

“看嘛!你听得懂猫说话是有道理的。”

“感觉上有点微妙,说不好。”

“不喜欢?”

“没,算不上喜欢也算不上讨厌,”我合目摇摇头,“麻烦倒也会不少,毕竟需告知他人自己名字的场合几乎每天会有。不过瞧一眼身份证就好了,再不济印着自己名字的名片千张有余。”

“没有算得上是问题的问题。”

“啊,是这么回事。”

我和猫往下一段时间里什么也没说,涣散如烟的沉默随之一点点凝聚起来,水泥般的质感,亦如死后许久尸僵的云。肚子已不再饿了,饿的时间过久,胃已缩成一团,不留感知饥饿的余地。如此,我失却了留在此地的理由。纵使外面仍是震风陵雨,可总要回家,为了应对明早必须应对的手续。我道别猫,拉好骑行服拉簧欠身离座。到了门口,不料任凭我怎么用力推拉门也纹丝不动,我先用后背撞击,尔后用脚踢踹,可那门一点动静也没有,我犹如死者未来得及说出的临终遗言般被永久困在了空空如也的躯壳里。我略带怒意大喊服务生,没有回应,旋即走到厨房去,那里一人也没有,可之前却明明听到厨房传来厨具碰撞的声音,怎能消失得如此无影无踪,简直像梦中人因醒来而从梦中的其他人身旁蒸发了一样。

“哪里也去不了。”猫说。然后又缩成一团,尾巴贴住身子。

“难办!”我唉声。

“喏,那么讨厌待在这里?”

“不,只是明早仍有事要做。”

“无所谓的嘛!归根结蒂,仅是手续而已,手续那种东西要多少有多少,这里自然也有。且饭菜可口,温度宜人,电视机里录满了桑德尔.卡梅隆的电影,海顿和莫扎特的交响乐也堪称齐全。又有什么着急离开的呢?”

会说话的猫如此说道。诚如斯言。事情叫他那么一说,仿佛真是那么回事。或者说,会说话的猫能说出来的话都的确是那么回事。

“叫你这么一说,事情仿佛真是那么回事。”

“当然,我说出的话的确是那么回事,立场问题。”

我坐回位子,从口袋里掏出香烟叼到嘴巴上,擦燃火机滑轮点了。

“想看戏?”稍顷,猫问。

“戏?”我想了一会,好像是有那种玩意来着。雨中的戏。我侧起耳朵谛听去,果真有隐隐约约的节奏与旋律掺杂进雨声中传入耳畔。也许是听雨听久了听出了韵味亦未可知,一如自年幼起便背诵的长诗在经年后才蓦然发觉其中的美妙之处。与外行人初听古典音乐听不出门道是一个道理。如此说来,雨这东西真是惹人赞叹!

不过这都是作为旁观者角度的看法罢了,称之为泛论也无不为过。倘若此刻真叫我置身雨中,则势必对雨心生出迥乎不同的看法。

“喏,想去看看?”

“不想。”我斩钉截铁地说。“如我之前所说,不愿意染上风寒。且连那里演的是什么戏都不得而知。”

“非常现实性的看法。”

“当然,毕竟活在现实里嘛。”

“不过,换而言之,倘若是场好戏,倒是亏出本了哟!”

“与那无关,亏本与否的。甚至不是关乎于勇气的事。毕竟勇气与愚昧的区别便是对于目标的确定性。‘倘若是场好戏,’那么也可以理解为倘若是场烂戏,如何,没错吧?勇气也好觉悟也罢都是一回事,这是不容他人批判与置疑的极为随意的选择。”

“那么将‘倘若’中的两种可能性聚合,并将其统一看做‘未知’这一单数目标,勇气便没那么没用武之处了吧。”

“牛角尖言论。”我说。

猫默然点头应对。“在某种意义上,对方乃是相当全副武装,不留半点皮肉露出。”

“怎么讲呢?倒也未尝不是件坏事,叫人心安理得的资格是有了。”

“甚至谈不上心安理得,无非选择罢了,与漫无目的的散步的路线选择无异。”

我朝面前怅长呼出一口烟,吹离我嘴巴的团团雾霭飘荡得愈发缓慢,宛如在极北之地脱口便被冻僵的声音。

“可即便有意去看,当下的我也是哪里也去不了的状态。门被什么东西锁住了。”

“不,去看戏的话,怎样的门都拦不住你。”

“?”

“不是有邀请函的?”

头脑恍若被雷电将浮锈清洗一净的寒芒闪烁的精钢般清明,一股来自许久之前的清爽自心的正央涟涟扩散开来,那清爽使我无比怀念,仔细想想,已好久没有过这种感觉了。我仿佛再度回到了那个雨还不仅仅是雨的时代。我拉开骑行服臂袋的拉簧,从中取出邀请函,那上面写着我的名字,亦如定会到来的死亡般毋庸置疑。那是属于我的邀请函,是我与生俱来的囊中之物。

莫名其妙的,我回想起年青时代那个与我在沿海大路上分别的女友。回忆得莫名其妙,大抵她某个阶段的本身与邀请函的属性相重合的原因。她现在会在哪里呢?十多年业已消逝,地道点说,她在这个年纪该成了谁的妻。我于记忆的流沙中越陷越深,我穿过层层套叠的云絮,她的气味与肌肤的感触犹如碧郎的天空般清晰,那里干冷的空气如轻微的蜇痛。

这就够了,不是么?

“决定了?”

“啊,毕竟邀请函就在手里,不去的话怎么说也是赔本。”

“无关勇气与觉悟。”

“那种玩意,想都没想过。”

“那么,祝你好运。”

我将手搭在门把手上,谛听去那愈发清晰的节奏与旋律。屋外大雨滂沱,那里面有等待我去看的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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