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01-01

王树远的秋天

文:泥泥



1.邂逅



48岁的王树远与他的老领导的不期而遇发生在1993年的秋天。

那一年各地的开发区兴起,各种招聘会开得此起彼伏的。

王树远在一个机关工作,平时工作不忙,没事的时候他喜欢一个人到处转悠。 这一天他转着转着就来到了开发区,他知道那里正在举办大型招聘会。

招聘会人气很旺,到处都是走来走去的年轻人,空气中涌动着一种亢奋和跃跃欲试的味道,紧张与焦灼感时隐时现。对理想的渴望,对新生活的憧憬就象一张铺开的大网,网住了刚刚开放的能够自主决定命运的那个时代的人们。

此情他景,一种年轻时候的久违的感觉也从王树远的内心深处探出头来,搅得他心里“嗵、嗵”的。

王树远站了一会,转个方向又站了一会,透过人群他再向招聘席看过去,那些招聘官也都不超过40岁的样子,而48岁的自己,显然是来看热闹的。

看热闹就看热闹吧,谁没有年轻过呢?年轻时候的我,可能比你们还猛呢。

王树远又往远处瞄了瞄,估计了一下转一圈需要的时间,然后他迈开大步,向第一个招聘点走过去,然后他一个接着一个,把那些招聘单位齐齐浏览了一遍。

就在他准备离开的时候,一个观察他多时的年轻人向他走来,称他为老师,向他咨询一个公司的情况。王树远恰好知道那个公司的发展方向和急需招聘的人员类型,就给他细细讲了一下。

王树远讲的时候,就又围过来一些年轻人。他们急急地问,问这个公司问那个企业,王树远也就一句接一句地讲了下去,一拨人刚离开,另一拨人又围了过来。王树远见走不脱,也就索性不走了。

就这样,那天上午的一些时候,王树远从观客摇身一变,成了招聘现场的咨询顾问,当然是义务的。

义务顾问王老师从外貌上看很象是一介政府官员,他身材挺拔,衣着整洁,面容和蔼,给人的印象是从容,靠谱;而从他后面一系列的侃侃而谈中,又感觉他似一个企业家,很有一种说不出来的风范。

王树远很快引起了注意。 到了招聘尾声的时候,他被请进了开发区管委会的办公室。

那天晚些时候,当王树远从开发区的办公室走出来的时候,他知道,他的一些情况要发生变化了。

过了几天,王树远参加了一个公司的笔试,那是管委会直属的一个物业公司,是为入驻各企业提供服务的,关于水电暖方面的服务。

不幸得很,那种试卷的考题太具体了,也是考生们太优秀了,王树远的答卷据说是最后一名。

但这丝毫没有影响事情的任何进展,王树远很快被录取为直属物业公司的副经理。

很快有传闻说,王树远是凭关系进来的,是大关系,管委会主任的关系。

这话不完全是捕风捉影,王树远确实是凭关系进来的。

那天,他与他的“关系”,邂逅于招聘现场。

2.关系



王树远的“关系”,不是管委会主任,而是副主任,主管基建的副主任。

那位副主任是王树远曾经的一位老领导,是他早年在服装厂工作时的老厂长。

十五年不见,老领导仍是很有气势,气势中又多了包容;而王树远还是那么率真,率真中又多了豁达。

聊不多时,老领导就开门见山,建议王树远来管委会企管部当部长,“这个位置,你比其他任何人都合适。”老领导如是说。

但王树远却说他对机关有些“厌倦”了。

老领导告诫他:“现在的企业绝非七、八十年代的企业,现在的员工也远不是你服装厂年代的职工。” 

服装厂年代的职工是什么样子?王树远很清楚,那就是螺丝钉精神,领导把螺丝钉拧到哪里,螺丝钉就在哪里发光发热;七、八十年代的企业又是什么样子?计划经济,供销不操心,企业的主要任务就是生产,生产,再生产,争当行业排头兵。

老领导的话王树远完全认同,社会变化太快了!现在的企业是个什么样子?现在的员工又是个什么样子?王树远还真是拿不准,毕竟,他离开基层企业十几年了。

老领导的劝阻也是对的:你只是个“老企业”,你去现在的新型企业,未必适应。

王树远确实是个“老企业”。他1962年进服装厂当学徒,在那里一干就是十八年。他从小组长车间主任一路干上去,到了28岁的时候,他已经当上了服装厂的副厂长,32岁的时候已经当上了厂长。

王树远当副厂长的时候,老领导就是他的老厂长。老厂长其实并不老,也就比王树远大个7岁,但全厂上下都把他叫老厂长。老厂长在24岁那年开始当家,硬是把一个小作坊干成了一家有板有眼的小规模服装厂。

王树远就是被老厂长一路教诲提拔上来的。那一年,老厂长对他说:”你现在当上副厂长了我就不用操心了。你给咱把家里边管好,我给咱在外边跑。

老厂长的”外边跑“跑得真不错,他跑上级,跑同行,跑周边,各种指标他都能跑来。他们俩搭档的那四年,厂里的活儿源源不断,供销环节路路顺畅。

王树远在”家里边“也干得很好。他抓产量,搞生产大会战;抓质量,搞技术革新,他配合老厂长的那四年,厂里的生产红红火火,财务,库房,劳资,行政,工会井井有条。

若干年后,也就是十五年后,当他与老领导再度相遇在开发区的那一天,回想起当年”激情燃烧“的火红岁月,王树远仍是热血沸腾的。他说,那四年,是他们俩,会同全厂职工,缔造了服装厂的辉煌!

但彼时老领导却说:“服装厂是很辉煌,但那只是一个厂,你后来去服装公司的四年,缔造的却是多个企业的辉煌。“

”但是!”王树远说:“最最让我不能忘怀的,仍是大干服装厂的岁月。”

王树远说得没错,就个人而言,在服装厂当副厂长,厂长的那八年是他青春的年代,热血的年代。

而他与老领导的关系,他说:是青春与热血的情谊关系!

3、辉煌



王树远和老领导在青春热血年代建立起来的情谊关系,像所有的关系一样,随着时空的转变而淡了下来。不是情谊变了,而是没能在一个相同的时间和空间里为一个小的目标奋斗了,那个时空的凝结过去了,成为了历史。 老厂长变成了老领导,他去了上级主管部门当副经理,他的目标上了一个台阶。 而王树远则留在厂里,接替了他的位置。

老领导临走时对王树远说,这四年,有些耽误你了,你其实早就能独挑大梁了。

老领导说得没错,王树远在老厂长离开后的又一个四年里,把服装厂的辉煌推向了顶峰。

王树远当上厂长后,也象当年老厂长对他一样,对他的副厂长说:”你给咱把家里边管好,我给咱在外边跑。“

王树远的“外边跑”不同于老厂长,他不往上边跑,不往同行跑,也不往周边跑。而是领着设计人员往远处跑,往南方跑,往发达地区跑。那两年王树远跑得不粘家,好在他的老婆就是厂里第一设计室的设计师,她既是好职工又是贤内助。王树远对老婆说:”书本上的东西没用,服装是潮流企业,要往远处走,赶最新潮!“

以后,王树远又领着他的销售人员往四面八方跑。那时候市场经济已经开放,王树远以他新锐的目光占到了开放市场的先机。他不拘泥于服装产品,而是源源不断地拓展各种外延订单,床品,窗帘,刺绣单品等等,拿到啥订单就生产啥。

再以后,兄弟单位活路不饱满,或者王树远的机器不够用,他就把订单转让给兄弟单位,派他的质检员过去把关。

那年月,王树远的家里边不光是财务上天天加班,劳资上也忙得团团转。 那真是一个火红的年代,与波澜壮阔的时代紧密跟随,一个小小服装厂的辉煌也照亮了小小的四方。

然而,在这属于王树远的,属于服装厂的,也属于时代的辉煌背后,也留下了王树远个人的巨大的遗憾。

那一年,就在老厂长离开,王树远接任厂长没几个月,远处的高考降临了,那是中断了十年后的第一次高考恢复。与十年前不同的是,这次高考报考的惠及面很广,条件宽松,年龄职业什么的,限制少。老领导撂下上级的手头工作,火速赶到厂里,让32岁的王树远参加高考。

王树远虽然高中学习成绩还不错,但其时他刚接任厂长,大干企业的激情正充斥着他的每一根神经,上学那些事对他来说,就像是另一个世界的事。

而那一年,39岁的老领导不知道搞到了什么妙招,居然能放下工作,报考,复习,考试,一条龙过,最终考取。虽然只是一个大专,但是,考上了!离开了!

王树远得知消息时相当震惊。当他又一次从远处出差回来的时候,老领导已经上学走了,据说是学工民建什么的,完全改了行。

老领导后来也是来过一信的,他说:“赶紧报考!别再错过机会!!!” 但王树远还是清醒地错过了一次又一次报考机会。他当时已经骑在了高处再创辉煌的墙头上,无论如何,也下不来,也不能下来。

他的借口是:他不能撂下厂子几百号人去自顾上学。 这是一个十足的自欺欺人的借口,厂子离开他会塌吗?老领导离开了服装公司副经理的职位,那一方小地球还不是照样运转得好好的?但王树远当时确实是这么想的,真实的想法,厂子离了他不行,这是他当时的文化局限。实际上,是他离不开厂子,离不开志在必得的辉煌。

自那以后,王树远和老领导失去了联系,他们各自运行在创造自我辉煌的轨道上。

辉煌与遗憾,并存着。

就像很多东西一样,得到了一件,就会失去一件。


4.上学



王树远是在40岁的时候去上学的,那时候他已经离开了辉煌的服装厂,并且已经在主管部门服装公司又干了一个新的四年了。

与当年老厂长的路子一样,当王树远正干得轰轰烈烈的时候,一阵旋风刮来,他被提拔到了服装公司当副经理。

与老厂长不一样的是,王树远并不想离开他的小王国。他不想去任何地方,哪怕是被提拔。他对老婆说,我家三代都是搞企业的,工厂才是我的家。

但上级的说法是:你这是本位主义,你必须有全局观念,你必须服从组织的安排。 于是王树远离开了工厂。

王树远离开了一个工厂,立刻就又猫到了更多的工厂里去了,这一点他与老厂长也不一样。他认为管企业就是要到第一线去,因而除了开会,他多数时间都呆在企业里。不是这个企业,就是那个企业。

那几年,王树远在服装公司的成绩仍然是非常的耀眼。他抓大扶小,既让龙头企业上台阶,也扶植了多个微小企业;他搞资源整合,搞生产线引进,搞出口创汇……

虽然成绩显赫,但王树远自己并不满意。他也很奇怪,他就是和多数人的想法不一样。他注重的是干事情时的感觉。

起初,他总是回家对老婆说:不顺手,真是不顺手,真不如厂里顺手。

后来,他又说:婆婆多,婆婆真多,管事的多,看热闹的多,干事的少。

再后来,他说的是:力不从心,真是力不从心啊!

王树远感觉到力不从心的时候,就会想起他的老厂长老领导。但那时候的想起,似乎不是想起一个具体的人,而是想到了一些具体的事:当年老领导是不是也曾经和自己一样,到了主管部门,感觉到不顺手,感觉到力不从心?虽然老领导在服装公司呆的时间并不长,但最初三脚开局的工作难度是相当大的,王树远对走过的路很清楚。

 而如今,老领导早已销声匿迹,偶尔听到一句半句的,有说是他又上了本科,又上了在职研究生,又在哪哪高就,王树远听着,就像是听一个远处的故事。但每次听到,都有触动。

是时候了,该去上学了!

力不从心,必定是文化不及。

老领导,他始终都有前瞻性。

王树远终于交待了所有缠人的工作,去上学了。

王树远上的是党校。 上学的时候,王树远和干企业一样,使出了最大的气力。 两年后,满腹经纶的王树远毕业了。那一年他42岁。

42岁的王树远上学归来的时候,几个他想去的地方已经没有了他的位置。与多数人的想法又不一样的是,王树远不是很介意在哪,但干什么工作,在哪个岗位,他是介意的。

但遗憾的是,在那个历史时段,高考学成的精英们已经陆续归来,已经占据了各个要位。踌躇满志的他们,被社会高度期待着。而且确实,最初几届的毕业生尤为出色,他们是百里挑一进去的,又是百炼成钢出来的。无论从年龄上,阅历上,学识上,他们看上去都比王树远更适合大干一场。

文凭时代,以不可阻挡之势来临。 对某些岗位,特别是一些硬岗位,高文凭就是门槛。

王树远没得选!

5,闲适



王树远还是很幸运的,尽管他磨磨蹭蹭的,但最终还是拿到了大专文凭;尽管他的文凭不如那些本科生研究生的硬棒,但他的工厂八年,服装公司四年的辉煌业绩,还是经常被人提及的;他的实干家的风采还是被当时的上上下下认可,尤其是基层的认可。

但认可与形势是两码事。

王树远很快去了服装公司上面的管理局。 一走一提拔,王树远落到了一个闲职上。

说闲是针对王树远而言,对一个常年与硬指标作战的人来说,是太闲了。 老婆说:“这样最好,你都拼了快一辈子了,也该歇息一下了。”

王树远是拼了快一辈子,但他一直想的都是干点什么,说简单点就是想干事,干点有成绩的事。了解他的人说他太傻,这么拼应该是为自己拼,个人的前途,荣誉,地位,金钱等等,起码可以捎带为自己争取。

但王树远连个捎带都没有,他没有这个脑筋,他说,我有荣誉啊,企业的辉煌就是我的荣誉啊。

王树远上任了,他形容自己就像来到了养老院,每天就例行那么点事,他在不在部下都干得很好。

王树远也确实住院了,不是养老院而是医院。有段时间,他频频地莫名其妙地住院。老婆送饭时对他说,你就是个干活的命。“是啊”他跟老婆说:”现在他最多想到的,怀念的,仍是他们的服装厂。“老婆说,还说呢,幸亏你出来了,幸亏我也出来了,咱们厂,现在已经不咋样了。

王树远有些难过,是那种秋叶落地的伤感;也有些惆怅,是那种壮士不能的无奈。

几次住院后王树远就想通了。他用了五年时间,在办公室里,在家里,阅读了大量的书籍。不论是管理的,人文的,历史的,战争的,甚至是音乐的体育的,他都去涉猎。

他还是和从前一样迂腐,对那些升迁,金钱什么的不怎么感兴趣。初期,经常有人聘他去当企业顾问,或者是给年轻的领导们讲课,他一概拒绝。他对老婆说,一物一景,一地一色,不在现场干,去给人家指教,简直是瞎扯淡。

对自己的人生过往,王树远也在不断地思考总结中。 他认为,他是非常幸运的。从28岁到36岁,在人生精力最旺盛的年龄,他取得了一生最好的成绩,那就是创造了服装厂的辉煌。这种辉煌属于集体,也属于厂里的每一个职工。对王树远个人而言,则影响了他的一生。无论何时想起那八年,他都会感觉到那种通体的舒畅,筋骨的硬朗。

高考的遗憾他也想通了,那一年,他刚当上厂长,他的天时地利人和已经到位,他最终创造了辉煌,这是他为之服务了十八年的工厂对他的馈赠。这种馈赠,他认为,即便是去读大学,也得不到。失去了延续性,变数太大。一切都要重来,战场,却是从来都不等人的。

王树远佩服他的老领导,在人生的每一个关键时点上,都能敢舍敢取,抓住机遇,紧跟时代,不断创造各种辉煌。而他认为他不行,他的基础在基层,他的辉煌需要常年持续的努力才行,并且只可能有一次,那就是年轻的时候。

漫长的五年过去了,经过了五年书本和思考的荡涤,王树远变成了一个和蔼可亲,与世无争,注重锻炼的中年人。 他的气质里,多了闲适,从容与豁达。他的不争不抢,他的若即若离,让他如此地在各种场合里受到男女老少的欢迎,比奋斗年代的他更加地有魅力。

然而,冥冥之中,他的运势,又一次悄然地降临了。

面对着开发区,面对着邂逅,面对着老领导,王树远又一次露出了他最率真的一面。

6. 淡定



老领导最终按照王树远的愿望,让他去了物业公司。

之所以放王树远到下面去,是有限制的,那就是老领导只给这个“楞头中”一年时间,最长一年必须回管委会。

老领导其实是非常反对王树远再回企业的,他说:“你能把七、八十年代的企业干到辉煌,现在就未必!时代不同不说,毕竟你也离开基层十二年了。十二年是个什么概念?是一个属相轮回,当年的十二年能把你从一个学徒锻造成一介行业英雄,现在离开了那个时代那片土壤,十二年也可以把你从一个英雄变成一个局外人。速度就是这么快,怎么个发展方向也远不是你我能预见到, 你我能把握了的。

面对老领导的洞见,王树远什么也没说。但他认为自己不是局外人,自己祖上三代人都是在小企业里摸爬滚打的,他自己也是“为企业“而生的。

老领导力邀的是王树远去管委会的企管部。他说:“我其实并不主张在你这个年龄,这个位置上随意变动。但你是块好材料,闲置了实在可惜,所以企管部是你现在最好的路子。它是一块高地,也是最接近前沿的阵地,你可以就近熟悉,并且前后左右进退都相对容易。“

不得不说,老领导为王树远考虑得很周全,一如为他自己的一贯考虑。

但王树远或许已经在潜意识里为自己考虑了太多年了?或许感觉到机遇已经降临,就在眼前。他说的是:“我已经48岁了,这可能是我最后的机会了。”

老领导看着王树远,王树远也看着老领导。

最后老领导说“ 那就一年,只给你一年时间。——你先下去热个身,越早回来越好。“老领导临了又强调:“一年后,我也不保证我是否还在开发区。“

老领导的真知灼见,说到就到。 巨大的落差,从王树远去新单位上班的第一天就扑面而来。

物业公司的员工都非常年轻,最大的经理也比王树远小十岁。他们来自不同的行业,都很聪明追求个性,一个不认另一个的卯。说实在的,能笔试面试进来的,都不是庸碌之辈,都是雄心勃勃的,想大干一番事业,想有个人成就的人。

而那时候,也正是处于改革开放的头几年上,到处都是热血沸腾的。 这帮年轻人也根本不拿王树远当回事。除了自己,他们谁都瞧不上眼。谁的过往他们都不感兴趣,也不屑知道。

他们很快给王树远起了外号:”间谍“,”花架子“,还时不时捉弄他一下。 在他们眼里,考不了试的王树远就是靠后门进来混碗饭吃的。

而王树远却很淡定。他早就想过了,这些,都是他必须过的关口。只要不过分直接,他只当没听见,没看见,没意识到,或者意识到了,只是微微一笑,权当不足挂齿。

经理倒是很客气,但他发现王树远并没有因为管委会有关系而给物业公司带来什么有价值的福利,于是他说:“你既然不懂业务,就接听电话吧。”


7.招牌



让经理没想到的是,物业公司距企业大楼50米之外,电话就是第一窗口。所有的报修,反馈,意见等等都是通过电话抵达的。没过多久,接线员王树远就成了物业公司的红人。

那段时间,三部电话的来电几乎都是找王树远的。当时还没有客服,副经理也没有专线电话。有次一个急性子的电工恰好接了电话,他大声说:“你不就是要报修吗?为啥非要找王经理?” 而对方的回答居然是这个:“因为王经理的声音很悦耳”。

这事笑倒了小青年们,也成了王树远”花架子"的最好印证。

但当时的他们,没去细想也不屑细想的是,企业愿意找王树远接电话的真正目的在于,王树远能办事。他的回应性相当好,不是一般的好。他不会把企业的问题弹回给企业,也不会搁置起来,更不会敷衍了事。来电无论是啰里啰唆,还是三言两语,王树远都能很快把问题听明白,并且接到手里,而且很快通过经理做出回应。

王树远的回应也绝不是单纯的语音回复,他会亲自到企业去。他和工人们一起去现场,但从不上手,(他也上不了手),他到现场只是看一下,和报修单位简单接洽,聊聊天就回来了。

王树远的这几招,音频,回应性,与企业的链接,看似云淡清风摆花架子,实际上招招是绝活,是他几十年的功夫所在,可不是随便哪个小青年摆一下姿势就能学会的。

而那些小青年在当时的阶段还是只认干活,谁的维修活干得漂亮,谁就是老大。 王树远不会去干活,也不会去学。活,那些小青年们都干得很好了。王树远要抓的是公司的除干活以外的环节,企业运转的从头至尾的环节,尤其是当下的薄弱环节,把公司的各项基础打好。

王树远有意无意地成了物业公司的招牌,占了大家的风头。他在企业频频露脸。有人说,你们的花架子副,确实长得排场,人也不错!但物业公司的经理说:”人是不错,就是不打粮食!“物业公司的小青年也说:”花开不墙里,墙外红几支。“

王树远没功夫管墙里墙外的,他对”窝里斗“没兴趣也没时间。他有他明确的目标。

但王树远终究是要花开墙里的,否则他来物业公司干什么?他跟老领导摆龙门阵,说白了,不就是想再重来一次?再把一个小企业干到辉煌吗?

小青年们也不枉白写诗,他们很快就等到了王树远的花开墙里,——那是在几个月之后,王树远为物业公司揽到了第一笔活。

那个时候,物业公司维修的活路不饱满,管委会又要求直属企业逐渐脱钩自负盈亏。年轻的经理愁眉苦脸多日后,王树远的这笔活显然给物业公司带来了夏日的凉爽。

凉爽之后经理对王树远说:”你这活在外县,也太远了。这样吧,我给你派几个人,你领着他们驻扎下来慢慢干,我给咱们守家里。“

 ”我给咱们守家里“,这话真是太熟悉了!不过想来它是发生在十几年以前了,发生在老领导和他的口中,当年的主宾也不一样,是他俩对副手说,“你给咱们守家里,我给咱们跑外边。” 时隔多年,不管是谁对谁说,听见熟悉的字眼,王树远还是感到了心潮的蓬蓬搏动。

但王树远确实是个外行,他没有想到的是,他揽到的这个活比维修大多了,他的人干不了。

8. 两虎



如果说王树远之前把力量都用在了对外上,没有操心过内部管理。这次他可是上劲了。

他召集带来的五个人正式开会,一扫往日的温和:“ 我说精英们,把你们的聪明才智都拿出来。从现在起,互相指责的话语都打住了!一句都别有!所有人目标一致,要想回家,就把这个活干完,干好!”

王树远没有给经理打电话。一来经理过来的可能性不大,来回说话空耗时间;二来其他小青年过来抽调了主力力量不说,是否干得了这个活他也吃不准。现在他知道,开发区内的活路比较单纯,精英们过往的经验也有局限。

王树远会同他当地的熟人迅速聘请了两个年长的工程师和两个工长。有他们指挥指导,王树远发现,自己的人迅速上手,他们不再抱怨,所有的信心不仅重拾,而且大涨!为了赶工期,王树远又在当地请了工人。二十天后,他扣除了垫付带着工人和款回到了单位。

王树远回来就向经理汇报了全部情况。他绝口不提自己人的技术缺口,只说活路太大,人手不够。 但经理似乎完全知道是怎么回事,他说,谁让你请人了,请个工长也就算了,用得着请工人吗?咱的人还在这闲着呢。还有,这个活你打的郊县电话太多了,这部分费用不能报销。

不管经理说什么,这个活干完后,“花架子副”这个称呼消失了。很突然的,很一致的,无人再提及,彷佛它从来就没存在过。

冬季来临了,供暖即将开始,当时是区内自行供暖。经理对王树远说,我抓维修,你挑上几个人去收取暖费。

跟王树远去外县干活的五个虎都报了名。一趟包工活,让他们五个变成了物业公司的虎。经理在会上说,你们要泡在企业里,别打个转儿就回来糊弄我。我啥理由也不听,回来,就要带钱回来。

王树远很听话,泡在企业里,回来就带回支票,不过是让虎们带回支票,他们在企业呆不住。

每天上班,打完卡开完晨会,王树远就换上工作服到企业去了。他到企业一不等主管,二不等会计,反而是他来了,经理也追着来了。王树远的思路四通八达也很灵活,经理们喜欢和他摆自己的各种难题困境。

如果说以前接听电话时王树远和企业还只是个链接,如今他大模大样地泡在企业里,帮助企业解决现实问题。问题不一定能解决,但症结却可能找到了,解决问题的思路却可能打开了。很多老板因此和王树远交上了朋友,而取暖费,也常常是不催自到。

经理终于在一次对上的汇报会上,有意无意地把王树远告了,说他不懂正业不务正业,拿着物业公司的工资干着企业的活儿。

那段时间,公司的氛围很是有些紧张,小青年们全都不大吭声。两虎必须要走一个——他们知道,经理把事做到了明处。经理懂技术活干得漂亮他们一直服;但搞企业不光是干活,他们现在也看出了名堂,王树远是能掌控方圆的。

果然,没过几天,年轻的经理就被换岗调走了,属于平调。

但让所有人意外的是,王树远并没被提拔,并没能独霸蓝天。

一个外来的经理,空降了。

9 规训


新经理到岗的那天,老领导也来到了物业公司。 他是来找王树远的。

王树远到任初期,他来过一次,时隔大半年,这是第二次。

他的突然到来,让小青年们对王树远产生了一种担心。这种担心突然爆发,说不上理由,没有预兆。

一番饥肠嘀咕之后,一只”虎“突然冒出一句:“肯定是去管委会!”,顿时,犹如一盆闷火被挑了一刀,火光腾了起来,落得到处都是。大家你一句我一句,人人变成了事后英雄。

这个说他早就看出来了,王树远就是企管部的人,那个副职一直缺位;那个说他早走眼了,是正职缺位一直被上边代理着;更有说,看王树远的架势,企管部也只是个跳板,明年管委会副主任也说不定呢……七嘴八舌之后,他们达成了一致的结论:王树远到物业公司,不过是“挂职锻炼”来了,物业公司不过是一个“偏远落后地区“,是人家的过渡带。

过渡带就过渡带,不拍马屁地说,人家,确实是块材料。

人家到物业公司不到一年,就把公司的边边角角都压实了。从接听电话到揽活到干活到收费,人家为公司趟出了一条条路。

更重要的是,小青年们感觉自己有变化了。他们还是猖狂,但知道了自己的底牌,并懂得了拓宽自己底牌的边界。这些,都是他们跟王经理学的,不对,是他们自己悟出来的。他们天生聪明。

他们还进一步拓展了自己的悟到:王树远其实早就可以回管委会了——在他当接线员的时候,在他领着人去脏乱差的鬼地方干活的时候,在他去收那些该死的取暖费的时候。但是他没有!这说明他看中了物业公司,他喜欢这方蓝天,他喜欢和他们一起工作。这个想法让他们感动起来,他们原本是比较难感动的。

而那位大领导此番绝对是来叫他归山的。不是么?他完全可以打个电话叫王树远过去,但是他亲自来了。这就是说,不管你来不来找我,我都要收线了。

老领导确实是来收线的。他批评王树远说:“你显然是过头了,拿着物业公司的工资,干着管委会的活儿?你让企管部干什么?跟在物业公司后面跑吗?”

王树远说:“等我把取暖费收完,你怎么批评都行。”

老领导说:“取暖费已经收了八成,我看你收完了还怎么”泡“在企业里?简直是胡闹,你们两个!一个信口开河,一个曲线理解。"

王树远说:”嗯。“

老领导又说:“物业公司只给企业提供水电暖服务,这是硬规定。你过头的路,你自己能修正过来吗?“

王树远说:”恐怕不能。“

“就算你能修正,企业现在也会私下找你。——公家的事情绝不能变成私人的情分,那不仅乱了管委会的规矩,你自己也顾不过来,并且绝对管不好。”

“嗯。”

“是时候离开了。”

“ 好 。”

那天,王树远脱下了工作服,乖乖地跟着老领导去了管委会。当时百感交集的不是王树远,而是物业公司的小青年们。他们一直竖着耳朵,力图听清楚老领导的每一句话,那时候副经理已经有专门的办公室,是一个不怎么隔音的小隔间。但他们听到的,全是训诫。

大眼瞪小眼。

这一个爷,可比王树远牛多了!

10 .续杯


这个很牛的爷到了办公室关上门脱去西装,就变回了王树远的师傅。他开了一罐新茶对王树远说,”听说是上好的龙井,你来品鉴品鉴。”

王树远喝了一口说:“新茶。”

“是新茶。看样子,你还是不想回来。“

王树远说:“嗯。”

老领导往杯子里吹了几吹,浅浅地啜了一口说:“ 果然是清香甘甜,你是不放心吗?“

“不是,他们都很优秀。”

”是啊,长江后浪推前浪,当年我离开服装厂,你就比我干得好。“

 ”嗯。“

 ”那还犹豫什么,顺风顺水的,局面已经打开了。“

王树远又给师傅斟上一回,然后站起来给那尊精美的茶壶里续满了水,重新坐下后他说:” 老领导对我的用心栽培我一直知晓,但还请师傅继续理解我。“

“说说你的想法。”老领导饶有兴趣地看着这个固执的徒弟。

 ”我想有一家自己说了算的企业。“

”物业公司可不能你说了算,那是管委会的企业。“

“ 是,” 王树远又给老领导斟上一回。“所以,你不让我干了,我就不干了。“

老领导笑了起来:”牢骚还不少。“

他也给王树远续了一回:”不要说物业公司,即便是在企管部,也是有很多规矩的,你也必须遵守,这点我可提前警告你。“

”嗯,“王树远说:”所以,我想有一家自己的企业。“

老领导看着他,同样的话王树远一前一后说了二遍。

 ”好,你说说看。“

 ”实际上,我已经有了一家自己的企业,在咱们三号楼。“

电话铃响了,老领导接过电话后拔下了座机线。

 ”啥时候的事?“

“刚注册,正筹建。”

“谁是法人代表?”

 “小嘎子。“

” 服装厂的?那个车间主任?“

“后来当了主管行政的副厂长。”

”我记得他,有一双黑亮的眼睛。有四十了吧?“

 ”嗯,他后来上了大学,学医药。”

 “是那家生物制药公司?”

 “是。”

至此,老领导明白了全部,一年的全部。他说:“好小子,你把我也往里套。”

“我没有,是你不让我在物业公司干了。”

 “那更不行!绝对不行!”老领导反应相当快:“如果你干生物制药,就只能去干那个。物业公司或者管委会,你绝对不能进来,这个你可要想好了。”

 “想好了。”

那天,他们俩离开开发区的时候,天已经黑透了。

对王树远的愿景企业,对他摩拳擦掌地要去实现的人生再度辉煌,老领导并没有鼓励,一句也没有。

他只是不断地发问,而王树远一个磕绊也没有,对答如流。似已有了八年准备,不,是十二年,可能是从离开服装厂的那年就开始准备了吧?也不对,也许有几百年了。他说过,他家祖上的祖上就是搞企业的,小企业。

但这次,王树远要搞的企业不再是小企业,它的愿景很宏伟。

万事齐备,似只欠东风了。

老领导说:“你就是这个东风了?”

”我不是。“王树远说:”东风是形势,大形势。没有大形势大环境,我个人一事无成——无论是从前还是现在还是将来。老领导,这是你给我上的最重要的一课!“

老领导笑了:”我可没让你违规,没让你一直假公济私。“

11.推盏




那晚离开开发区,天虽黑尽但师徒俩人完全不尽兴,王树远就又拉着老领导去了他家。王树远的老婆一会会功夫弄了几个菜,他俩就象回到年轻时候一样,喝了一杯又一杯,聊了个底朝天,往醉里去。

老领导说:“所以,你早就准备好离开物业公司了。”

“嗯,我想等收完取暖费。”

“那是我耽误你收费了?”

“哪里,不是我呆不下去了嘛,你的经理都到位了。”

 “经理不到位你又怎么离开?”

王树远笑了起来,是那种小孩子被逗趣的笑。

 “我看你是一开始就没打算回来。”

“不是,我当时吃不准自己还能不能干企业,这是我的私心。”

“不对吧?你干得了干不了你我都明白。分歧在于,干完了你回不回来?”

“所以,你一开始就规定了一年的期限。 ”

“一年实际是个幌子。你成功了不会回来,你失败了更不会回来。难道不是这样吗?”

“那是当然。如果连一个企业都干不了,何谈管理众多企业。”

 “但现在的问题是,你成功了。你却抛开一和二,直接开辟了第三条道路——重起炉灶了。——这恐怕才是你的终极目标吧?”

“没有,这要怪小嘎子。我是找了他,但他没和我商量就直接辞职了,从南方一家很大的企业辞职了。——我那时候应该向你汇报的,我粗心了。”

“你没有粗心,你是策略。你知道告诉了我,动静就大了。”

王树远说:”是我辜负了你。“

“你辜负不了我,我只怕你辜负了你自己的才能。”

“所以你造了势,把我往回赶。”

老领导哈哈大笑:“ 你屁股都坐歪了,还不认错吗?”

 “我认错。”

“这下好了,你以后可以随意“泡”在随便哪家企业里了?——生物制药的规矩你说了算。“

“那不会!我没时间了,也没精力。”

老领导又大笑:假私就不为公了。你还是占尽了公家的便宜。”

王树远说:“是。”

王树远说“是”的时候,心里面已经是舒舒服服的,透亮透亮的了。他感恩有这样一位如此理解他的老领导。一直都任着他“胡闹”。

过了几周,王树远的制药厂开工后,他的账上多了一笔款子,是一笔流动资金,那是老领导打过来的,是借。 他说,这应该是你现在唯一的缺口了。

 确实,天时地利人和,王树远该有的都有了。

老领导那时候也已经调走了。 他的调令其实到得早,是他去物业公司找王树远之前的事。

当这位神调走的时候,物业公司的小青年们立刻就理解了:他那次亲自来了,那是他必须要来的!他是要赶在调走之前把王树远放到位置上。

但是,小青年们完全无法理解的是:那么妥妥的,被眼红的位置,他们的王副经理咋说放弃就放弃了?所有的人不都是往上走的么?那位神不也是么?

他们突然想起很早的时候给王树远起的那个绰号“花架子”,他们希望王树远留下,留在管委会,哪怕先当个花架子也行,哪个单位不需要花架子呢?尽管他们知道,王树远绝不仅仅是个花架子,过不了几个短夜他就会露峥嵘。

12.醉秋



秋天很快来了。

那是王树远特别繁忙的一个季节。

他属于秋天。

秋天也属于他。

偶尔,隔着三号楼生物制药厂高大的玻璃幕墙,王树远会向远处眺望。

他喜欢那边的色彩,

那是一种辉煌的,

渐变色。


                                                                    泥泥完稿于2020年12月3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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