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爸爸妈妈说,要带眠回去。
回去,当然是回老家。老家就是妈妈长大的地方,眠从两岁长到六岁的地方。
也是外婆去世的地方。
妈妈看着眠一天天睡不好,发愁得没有办法。爸爸轻轻皱起眉头,然后轻轻地说,半年了,我们去看看妈吧。眠立刻就觉得爸爸真是个好爸爸,然后觉得笑意都漾到了脸上,眠想,太好了,外婆,我要回来啦。
那天夜里,眠仍然觉得走了好久的路,才走到睡眠的入口,却依然徘徊不入。和以往那些夜晚不同的是,这一路好像走得比往常轻松,眠的脑海里,不再频繁响起似乎被无限扩大了的城市杂音,那一把每个夜晚都在耳廓边缘不断刮响的利刃,也消停了。
眠朦朦胧胧中做了个梦。梦见自己穿着离开老城那天穿的白色吊带毛衣裙,和一件缀着嫩黄色花朵的红色小毛衣——外婆织的,眠长到六岁,从没在外头买过毛衣——跟着爸爸妈妈回老家了。
梦境是从眠艰难跨入大德爷巷巷口的那个高门槛开始的。
不到两米宽的巷子,有着近半米高的门槛,在眠五岁的时候,门槛被拆了,开摩托车的叔叔们再也忍受不了绕远路,拦阻的老人家们也终于到了拦不住的年纪。可是在梦里,门槛还在,还是那么高。抬头,是不明朝代的石头打的门楣,被两旁低矮的民居挤得剩下窄窄一条。就这么一条窄巷,夹住了墙根的青苔,夹住了每天透入时间极短的日影、夜来一盏灯都没有的极浓极浓的黑,和一代又一代人飞逝的流年。
然后,眠就轻轻巧巧地开始带路了。迷宫一样七弯八拐、永无止境的小巷子,从一个狭小的入口开始,错综交叉地向无数人柴米油盐的生活深处延伸。门牌就是一张锈绿色的符号,好像随手一抹就能捋下一把岁月的沧桑。而在六岁小女孩的眼里,靠门牌认路,还不如靠丛生在每一个转角却没有哪两簇相同的铜青色苔藓和蕨类植物。
眠轻车熟路。抬头是一线天,鸡鸣和犬吠在不远的某个地方相安无事,有婴儿的哭声浅浅可闻。一折两折三折,双脚自会带领身体,去往最有趣的所在。是圆形的月洞门,门角斜伸几枝三角梅;是一个天井,搁了许多种植荷花的大小水缸,最大的那个比眠还要高;是满满一架金银花,金黄银白的花朵散发着蜜样的清甜香气,花架下搁两张藤编的小椅,小几上嘟噜噜煮着一壶金银花茶……眠知道自己是在梦里,但那花香真好似就在头顶,蜜蜂的嗡嗡声也一直绕耳不去。
这个夜晚,这种奇妙的感受眠一辈子也不会忘记。清醒地知道自己闭着眼睛,就好像在最黑暗的夜里依靠刻在脑海中的地图行走迷宫,一个在回忆中建构的世界逐渐展开。在梦里,眠伸出手指,尝试去触摸空气中那些并不存在却又真实可感的街巷转角。每当念头到达某个地方,它们就在脑中的地图上亮起来,成为一片无止境的深海一般的浓黑中惟一的亮点。眠发现自己的视角可以随意改变,穿梭自如。快进,慢进,七弯八拐的巷道与民居被依次点亮又逐一隐入黑暗。眠伸手,触摸着滑过清风桥的雕花石栏杆,滑过桥头那棵老榕树斜跨河面的苍虬身躯,滑过无数个粗砺冰凉的石壁拐角,滑过那扇竹篱门,然后,晃悠悠,抬脚,三个石门槛,上去再下来,手就可以贴在外婆家那扇破旧的木门上。
然后,在手指触及脱漆的木门并即将用力的一刹那,眠惊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