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这个题目,我就想起了你,想起我们的从前。在犹豫中,日子飞快地过去了。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喜欢上了站在阳台上看山,我不在意是否能看到远方的远。记得你曾说“千山我独行,不必相送”,你还说“见山是山,相看不厌”,那时我不理解,可是现在,与我相看两不厌的,却只有这片山了。那气象万千的云海、春雨绵绵里的烟树,孟夏时节的百合,秋色渲染的斑斓,冬阳映照的白雪,都可以让我看痴了过去。
其实我早已明白,人生这条路,既漫长又短暂,没人能一直陪在身边,也没人能相伴走到尽头。经历的有些艰难曲折,都只能自己独自走过。如果走过去,就是柳暗花明,春光烂漫,万一走不过去,那就不说也罢。
黄昏时分,像往常一样,我又一次倚在栏杆上,望向夕阳映照下的山顶,布谷鸟在远方鸣唱,双燕在低空翻飞,间或停在屋顶上呢喃,麻雀在园里叽叽喳喳,有不知名的彩色鸟雀还在婉转地歌唱,村庄里炊烟袅袅升起,在山谷里形成一片轻云。
打碎的夕阳,把最后的余晖洒向岷江,在水面上散落点点星光。有云朵闲闲地飘荡,谁家正在播放歌曲:蓝蓝的天空,清清的湖水,绿绿的草原......我爱你我的家我的天堂。天堂啊,真的有天堂吗?如果有的话,你是否在天堂呢?
还记得你离开前的那段日子,喜欢上一首歌曲,还拉着我一起听,那软软的童音,听得我泪如雨下。你抱着我哄:“乖,别哭啊,你听小朋友唱得多好听。”我哽咽难言,你抚着我的头发说:“咱不听了,不哭了啊。多大的人了,怎么还那么多眼泪。”
后来,我明白了当时为什么会那么悲伤,大约内心深处,我在害怕。我也明白了你为什么会喜欢那首歌,因为那歌词击中人心。你病了好几年,大约心里是有思想准备的,那首歌的歌词写出了你的心声。
而我虽然一直都表现得若无其事:在孩子面前,我是乐观勤快的妈妈,在你面前,我是笑意盈盈没有烦恼的小女子,在公婆面前,我是体贴孝顺的儿媳妇。
可是只有天知道,那几年,我不敢生病,不敢松口气。然而,终究还是留下了遗憾,终究是意难平,有时觉得自己没有尽到为妻的责任。
结婚二十多年,我们一直两地分居。最开始你在高原,每年冬天回来休假两个月,我每年上高原半个月,后来你调回你的故乡,我遗憾没能调得更近,你却说:“我现在工作的地方离家只有四十多公里,很近,每个周末可以回来,比以前已经好很多了。”
你也确实做到了每个周末回来,陪着孩子玩积木,伴着我进厨房做家务,我也很满足,以为日子会这样平淡却温馨,细水长流地过下去,直到我们都白发苍苍。
我想人生最无可奈何就是世事无常,生活有时会在你猝不及防时敲你一棍子。那年你因脚痛去省骨科医院做检查,CT之后被要求做增强CT,因为医生怀疑你的骨盆有不明肿块,要进一步确认。
等待结果的半天时间里,我向着诸天神佛求了个遍,期望着只是虚惊一场,可惜各路神仙大约都很忙,也或许他们觉得我平时不上心,这会临时来祷告太缺乏诚意,对于我的请求不予理睬,最坏的结果出来了。
那一刻,我的大脑空白一片,医生说了些什么我也没听见,整个人就像踩在棉花上,是飘的。从骨科医院出来,站在省城的大街上,车流如织,阳光明亮的刺眼,我看着你苍白的脸,你看着我没有血色的唇,相对无言。
最初的冲击之后,还是你最先振作起来,对我说:“好在还不是最坏的结果,医生不是说了么,边界清晰,没准是良性呢,做个手术给切除了就是。”我也很快恢复过来:“对,我们不能自己吓自己,先去省医院。”
在省医院住院的日子里,我陪着你每天穿行在各个检查室,等待检查结果,等待医生确认是否具备手术条件。那段时间,我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瘦下去,这是你后来描述的,我自己却没觉得。你天性乐观豁达,宽慰着我:“现在的医疗条件那么好,不用担心,我答应你的事情还没做到呢,怎么会丢下你不管?放心吧,我会陪着你白头偕老的。”
后来,为了不增加你的心理压力,我藏起了心中的忧惧。在等待手术排期的间隙里,我们常常从医院溜出去,一起去公园看樱花红陌上,观柳叶绿池边,听燕子声声里,赏鱼儿相逐欢。省医院附近的几个公园,琴台路的古迹,都留下了我们的脚印。
手术很成功,虽然活检结果是恶性,但医生说是单一性的,愈后会很好。所以手术一个半月后,在你的强烈要求下,我们出院回家休养,你在空间里发了一条说说自嘲:“竖着进去,横着出来”。
那年,你在床上躺了三个月,却没有闲着,每天检查家里两小子的作业,给他们讲《三国演义》,读古诗词,要求孩儿们背古文,引导他们立志。稍好一些,就开始下床做复健,从使用助行器站立到柱着拐杖勉强可走路,经历了常人难以想象的艰难,你没喊一声疼,没说一句苦,就那么一步步走过来。到十月份,你可以柱着双拐到处行走了,也在家里呆得烦了,不顾我的强烈反对,回单位上班去了。
你是全州通过司考国考的第一批少数人之一,作为一名基层FY的FG,你非常热爱自己的工作,回家来说得最多的也是工作,一说起来总是眉飞色舞,自得于能为家乡父老做点事情。
那年夏天,又是青红脆李的成熟季,一个外地老板过来收购,和多家农户签订了协议,付了定金后将李子拉走了,之后就没了消息。当地老百姓找到FY,你多方奔走,与JC们一起,最终为农户们追回了李子购销款,挽回经济损失几十万,老百姓万分感激,想送礼物给你。你对他们说:“这是我的工作。”
驻村期间,果农因农药问题导致水果欠收,你又出头帮忙找经销商,为果农争取赔偿金,把损失降到最低;在涉及土地分割的纠纷里,你出面调节,以理服人;你还多次自掏腰包帮孤寡老人联系护理人员......
你每每回来说起自己帮人解决了什么问题,为老百姓做了什么,都双眼发光,神采飞扬。我喜欢看你洋洋自得的样子,喜欢听你讲你做的那些一桩桩一件件的小事,即便是知道你自掏腰包去帮人,虽然会埋怨,却还是纵容了你的滥好心。
不管是你在高原,还是回了老家,你从没操心过家庭琐事。你曾说:“今生能娶你为妻,是我的福气,也是我的幸运,如果真的有来生,我希望我们还能在一起。”你还曾在日记里写到“我取得的所有成绩,有一半要归功于我的草儿。”
那年你开始拉肚子时,以为是吃错了东西,于是从饮食上加以控制,也有所好转,却是反反复复,去医院检查,血液,B超,CT,胃镜,肠镜等做了个遍,没发现问题,按照肠道应激综合征来治疗,每种药物开始用时都起效,就是不能根治。
那年,你再次进了医院,一系列的检查后,医生说是当年的癌症复发,转移到多处,已经不具备手术条件。我当时就懵了,想起你拉肚子断断续续近一年,问医生跟这个有没有关系,医生经过慎重的研判后,认为应该就是癌细胞扩散的结果。我问为什么那么多次的检查都没检查出来呢?医生也没给出解释。
对这个结果,你很平静,问医生:需要住院治疗吗?医生说口服化疗药物,可以不用住院,坚持服药,定期到医院复查即可。你对我说:我们拿药回老家去休养吧。我不愿意,觉得还是住院更好一些,最后在医生的说明和你的坚持下,我们回了老家。
后来的后来,你没能熬过那个夏天,你独自离去,确实也没让人相送,这样也好,我们永远都没有有告别的那一天。你走了后,单位为你开了追悼会,那些你曾帮助过的人,都来为他送行,花圈堆满了院子。
七七那天,大小子说做梦梦见了你,你西装革履,和几个人走在一起,还是没生病之前的样子,精神十足。再后来,大姐说她也梦到了你,说你已经进入天堂。因为上界仙人说你是到人间来历劫的,现在劫数已满,所以回去了。
可是我从来没有梦到过你。我想,如果有个直达天堂的电梯就好了,我可以在想你的时候就上天堂去逛一圈,看看你是否如大小子所说精神十足,再问问你为什么说话不算话。
庭院里的灯光次第亮起来,夜风吹得树叶沙沙的响,我好像又听到了你在最后的那段日子里反复听过的歌:
从生到死有多远,呼吸之间
从迷到悟有多远,一念之间
从爱到恨有多远,无常之间
从古到今有多远,笑谈之间
从你到我有多远,善解之间
从心到心有多远,天地之间
当欢场变成荒台,当新欢笑着旧爱
当记忆飘落尘埃,当一切是不可得的空白
人生是多么无常的醒来,人生是无常的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