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施公收服黄天霸
春天多雨,一下雨便涨水,长江犹似万马奔腾,带起了无数尘沙,煞似怕人。黄天霸沿江走了一里多路,竟看不到一条渡船,心中十分烦恼。大少爷恨不得插翅飞往扬州,一来急于了解七珠妹子的情况,完成大嫂交代的任务,二来扬州自古名闻天下,“腰缠十万贯,骑鹤下扬州”,“人生只合扬州死”,大少爷虽是习武之人,读书不多,倒也对称颂扬州的诗词略知一二。当然,清军入关时,史可法固守扬州,致使多尔衮久攻不下,死了不少人,所以破城后便有“扬州十日”的屠杀暴行,将一座名城几乎化为灰烬!但是打从顺治爷上台,至康熙年间,皇帝老子为了平息民怨,巩固统治,三番五次对扬州地方减免赋税,鼓励生产,为今到了康熙二十年间,扬州又变得繁华如初。特别有八大盐商住在那块,更是锦上添花,好人坏人都想去发大财呢!
闲言少叙,大少爷正着急间,忽地有人用镔铁枪抵住他的腰眼,喝声: “丢下买路钱! ”说是迟,那是快,黄天霸一个垫步跳开,猛转身,已抽刀在手,准备迎击敌人。对方却呵呵大笑,道: “ 贤弟手脚真快,不愧为黄老爷子真传! ”
阿噫喂,“ 原来是李二哥! ”大少爷心里想,你老兄真是个半吊子,熟人见面有这样打招呼的吗?
原来在黄天霸和张家父女、恶虎村弟兄三打铁佛寺期间,李坤已押送完一趟镖。他所在的得胜镖局总局设在南京,扬州有座分局,归他负责,昨天又接到一笔生意,总镖头李玉让他干,所以李二爷联系好渡船,正打算往扬州赶。黄天霸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搭上了李二大爷的顺风船。
从镇江到扬州,现如今不费吹灰之力,天上有飞机,水里有轮船,近年来又造起了一座润扬大桥,可以开小汽车。那当口黄大少爷可没这份福气,他和李坤坐的小划船在长江上实实在在不比一条鱼游得快,需先划到瓜洲,住一宿,第二天起个大早直到黄昏时分才能望见扬州的城墙。二人闲得无聊,只有吃酒谈天,李二爷从小父母双亡,跟随叔叔李玉长大,李玉也是他学习武功的师父。老人家和黄天霸的父亲黄三太有八拜之交,所以这二人是世交,向来无话不谈。这回大少爷为何要去扬州,当然如实告知李二爷。谁知李坤听后连说,“贤弟,万万不可!江都县令施仕伦乃镇海侯施老大人的独子,八旗子弟。”
黄天霸道:“他姓施,怎么也是满人?”
李坤道:“镇海侯从小随父在京城一带以做生意为名,实际刺探明朝的军情,改姓汉人的姓施,以掩人耳目。可能是伤了阴德,镇海侯六名妻妾,生下的子女全无存活,老年才得了个施仕伦,却又得了小儿麻痹症,留下一些残疾,诨名施不全。但此人脑筋特别聪敏,为人清正廉明,到任不足一年,便将扬州治理得有条不紊。九黄七珠案是他上任后破的第一大案。九黄原是外八道,江洋大盗,七珠偏偏爱上了这个恶贼,二人在外地作案多起,被官府通缉,逃至扬州,一个削发为僧,一个做了尼姑。你们就从此放下屠刀,阿弥陀佛了唦,没这话,二人忍不住还是暗中来往。不久被尼姑庵的当家师发现,七珠索性杀了她,自己当上了主持。跟着又被贴隔壁吃斋念佛的吴老太碰上,老太太好心诉说了他们几句,当天夜里九黄便过去将老人家给杀害了!施县令接到报案后,经过一两个月的明查暗访,才侦破此案,抓捕时唯恐二人武艺高强,一般捕快不是他们的对手,施县令设计请二人放焰口超度冤死亡灵,并在招待斋饭中下了蒙汗药,这才把他们抓捕归案,经审讯,二人供认不悔,打入死牢,已上报待批,择日问斩。黄贤弟,你无论是杀施仕伦还是劫狱救七珠,都犯了满门抄斩罪,即使侥幸逃脱,一辈子躲躲藏藏,为了这两个淫贼,实在犯不着。再说黄老爷子就你一个宝贝儿子,你怎能辜负他老人家的养育之恩,坏了他一世英名做出如此丧天害理的事来呢!”
黄天霸听后沉吟良久,道:“二哥说得句句在理,只是小弟已经夸下了海口,究竟怎么办才好呢?”
李坤想了想,道:“愚兄有个法子,不知贤弟以为如何?”
“说来听听。”
“你既已来到扬州,不妨会会施仕伦,面对面观察一下他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物;再问他要一样能代表衙门的东西,带回恶虎村向兄嫂交差,并晓以大义,想你兄嫂一贯行侠仗义,决不会过分为难与你。”
大少爷听后把李坤望望,这半吊子可真有半吊子的办法。不过除此也别无良策。就这么办吧!
“多谢二哥。我们不谈这个了,再谈谈别的。”
兄弟二人久别重逢,话题当然多,吃吃喝喝、说说笑笑,也就不觉路程长,到第二天申牌时分,小船已经到达扬州南门外水运码头。李坤邀黄天霸同去得胜镖局扬州分局,大少爷说,不必了,你忙你的,我就近江都县衙门找个客栈住下,今夜便去会会施仕伦。李坤说,你初来乍到,路不熟,让我带你去一下唦!说着便带他来到江都县衙门斜对面一家“悦来客栈”住下,然后自回镖局,约好明天一早前来了解情况。
黄天霸胡乱吃了顿晚饭,早早地睡下,至二更时分,悄悄起来换上玄色武装,推开窗户,一个垫步飞上屋顶,便直奔县衙而来。至后书房,照例先来了个倒挂金钩,双脚钩住屋檐,头朝下,两眼就够到窗户纸了。他在手指上吐了点唾沫,轻轻将窗户纸捅开个小洞,单眼吊线往里瞧,嗨!施县令还没睡下,正独自一人在秉烛看书呢。何以见得此人便是施县令?这副尊容就像金字招牌一样,五官倒也端正,只是有点碎麻子,驼背拐腿虽因坐着显不出来,细看椅缝中的双脚,一个平放,一个立着,便知双腿不一般长。黄天霸心中暗笑,待我来吓他一吓。伸手掏出一枚金镖,“嗤!”穿过窗户纸,一下子打灭了灯火,房中顿时一片漆黑。施公一惊——有刺客!忙打亮火石,重新点亮蜡烛,但见蜡尖已被金镖齐刷刷地斩掉一截,用火烤烧一段蜡,才露出蜡芯。待重新点上,一位少年汉子已站在他面前,将一把亮霍霍的龙须凤尾刀架在施仕伦的脖子上。
施公是不是被吓得魂不附体了?没这话。他看看来人,长得眉清目秀,虽做出一副凶相,但凶而不恶,且鬓边插了朵鲜红的牡丹花。认得。他不是南霸天黄天霸么?于是笑嘻嘻开口言道:“壮士此来不知为何?施公一介书生,手无缚鸡之力,何必以兵刃相向呢?不妨收起钢刀,坐下来谈谈。”
大少爷把他望望,不由暗暗叫好。难得他临危不惧,镖灭灯火,刀架在脖子上,居然还笑得出来,要我坐下来跟他谈谈。好吧,谈谈就谈谈。黄天霸收起龙须凤尾刀,大大咧咧坐下说道:“你就是施不全吧。老实对你说,我这回来不是杀你的,所以你不必害怕。”
承情承情!施公心里才不怕呢,倒是十分气愤,施某大小是个钦定七品县令,你不称声施大人,便直呼其名,也就罢了,这“施不全”是你叫的吗?可是光棍不吃眼前亏,跟他计较不得。你不会喊人吗?不行,身边的书童、家丁绝非来人对手,还是以静制动,但听他怎么说吧。
黄大少爷这就吹上了:“我家住山东东又东,一口单刀称英雄,是个大大王。我今天一早才到扬州,在城中第一楼茶馆吃早茶,有七、八位小大王陪我饮酒谈天,他们问我到扬州来干什么的,我说我要做个坐地分赃的大大王,今后你们众弟兄不管弄到多少外快,我拿双份,你们自己只拿单份。他们说,老大义薄云天,按你说的分可以,只是在扬州地方作案实在太难,新上任的县令抓得紧,不易得手。我说就是那个叫施仕伦的吗?他和我可是熟人,拜过把子,你们只管作案,有我罩着,怕什么。他们说,你口说无凭,总得让我们相信唦。我说好办。明天早上你们还在第一楼等我,待我到江都县衙门走一趟,跟施仕伦借个正堂官印出来,让你们开开眼界。他们拍手称赞,所以我就来了。”
施公把他望望,这少年麻木,不知天高地厚!老爷的正堂官印是好借的吗?丢印等于丢脑袋。不过,这少年说的显然是子虚乌有,胡编乱造,什么大大王、小大王在第一楼吃酒谈天,扬州茶馆虽多,可就是没有叫第一楼的。拆穿他吗?不必。不如顺住他玩,来个将计就计。“既然壮士跟施某是熟人,请教尊姓大名。”
“在下姓我名我。”
“天下竟有这样的名姓,让施某大开眼界了。我壮士,这正堂官印原本是不能离开施某半步的,丢印如丢官丢命;然而壮士既然和人家说定了,施某便交情你一回,将它借出来。不过你见到那些小大王弟兄们,可要劝他们千万别再为非作歹。少年人难得练成一身好武艺,何不报效国家,除暴安良。”
黄天霸道:“绿林人士照样可以除暴安良。”下言有话不便说,最近镇江铁佛寺的歹徒不是被恶虎村四霸天消灭的么。
施公道:“绿林人士只有‘义’却没有‘忠’。为国效力才能忠义双全。自古有多少忠臣良将身前荣华富贵,死后万世流芳。请问正史记载过哪位绿林人士除暴安良的呢?恐怕一个也没有。”
黄天霸一时语塞。
施公于是继续道:“常言说得好:人过留名,雁过留声。当今康熙帝是难得的明君,我壮士如真的与施某义结金兰,共同除暴安良,可是能光宗耀祖、前途无量啊!”说着打开书桌抽屉,取出官印,双手捧给黄天霸。
大少爷被施县令这番表现由意外而敬佩不已,他一心报效国家、忠义双全的说教,更使黄天霸大为震动,以致接官印的手也有点发抖了,脸从鼻尖一直红到耳朵根,胡乱接过印章,塞进多宝袋,连说:“我用后一定奉还,一定……”站起来便要开溜。
施公又笑嘻嘻从墙上拔下金镖,用眼瞟了瞟,还给黄天霸。大少爷竟拱手连谢不已。跟着说声:“后会有期。”推门出去,“呜——!”一个垫步跃上屋顶,狼狈逃窜。你逃什么唦,又没人追你——大少爷觉得难为情呢。他拿走的可是江都县正堂官印?否!这原来是一方作废的普通办公图章,施工拿来当镇纸用的。江都县令欺他年少无知,只晓得绿林一套,对官方的事儿一窍不通。真是小骗子碰上了大骗子,任你奸似鬼,喝了洗脚水!
待黄天霸走后,施公立即叫来书童施安,命连夜召集众捕快,商议捉拿刺客。
捕快中有些武功的,是弟兄二人,叫王栋、王樑。他们连连叩头,说:“施大人受惊了,小人没保护好大人,罪该万死!”
施公说:“起来起来,不知者不罪,要紧的是从天明开始,全城查找此人,缉拿归案。”
“老爷可知刺客名姓,我们好向全城客栈打探。”
“刺客姓我,单名一个我字。”
“我我?世上哪有这样的姓名?”
“你们连叫几声给老爷听听。”
“我我!我我!我我!……”
“对了。刺客是属狗的,今年刚十七岁。此人山东口音,个子不高不矮,生得眉清目秀,鬓边插了朵大红的牡丹花,是个内八道。多宝袋上也绣了两朵牡丹花,计共三朵。使用的钢刀分量很重,龙须凤尾,十分特别。金镖上刻有一个小小的‘黄’字。陈九不久前曾见过。”
陈九“噢!”了声,道:“此人莫非是南霸天黄天霸?”
施公点头,道:“正是。”他从小在京城便听父亲说过,黄三太曾镖打猛虎,救了康熙圣驾,钦赐黄马褂。最近又见黄天霸对淫贼“一枝桃”如此痛恨,剿灭铁佛寺强人功不可没,便产生了收服此人辅佐自己的决心。于是关照大家,找到刺客,要好言相待,就说老爷要请他进衙门叙谈叙谈。众捕快领命而去。
再说黄天霸返回客店,已是四更天,想再睡一回,却怎么也睡不着。取出官印把玩,刻的全是篆体字,大少爷勉强认出“江都”两个字,其余的一概不识。不过有这两个字也就够了。还听人说某某当官掌握了印把子,这官印为什么没有把子呢?噢,对了,江都县近年来盗匪作案频繁,参了好几任县令,有的杀头,有的充军,有的坐牢,最轻的也被削职为民,回家吃老米干饭。想必株连到这方官印,也被判斩刑,削去了把子……阿噫喂!大少爷的想象力可真丰富嘞。跟着黄天霸又记起施仕伦的一番说教。自古有多少忠臣良将,若遇明君……如果我能同施仕伦真的义结金兰,共同除暴安良,凭我这等本事……
黄天霸就这样东想西想,不知不觉已至天明,李坤如约而至,询问夜间的情况。大少爷当然如实相告。李二大爷看了印章,便知是假,但不便拆穿,以免伤了黄大少爷的自尊心。反正只要有个凭证,说明黄天霸确曾夜闯江都县衙,会过施仕伦,回去向恶虎村的兄嫂交差,这就够了。于是言道:“贤弟,愚兄原打算留你在扬州多玩几天,游游瘦西湖,尝尝淮阳点心,包子、烧卖,还有狮子头等特色菜肴。可是一来愚兄的镖车马上就要出发,无法陪你;二来你今夜的行动惊动了官府,从今早开始,施县令一定命人在全城搜寻于你。当然你不怕,但是犯不着多惹麻烦。所以我劝你三十六计走为上。马上动身回恶虎村交差。至于报效国家、进入官场的事,根本不用考虑。我们这些闲云野鹤,哪习惯官场那套弯弯绕。施仕伦说绿林帮派摩擦多,比之于官场的勾心斗角、尔虞我诈来,可是小巫见大巫呢!”
黄天霸听后连连点头,道:“二哥说的是。你忙你的,我们兄弟这就别过。”
李坤走后,黄天霸有没有跟着动身。没这话!大少爷离开“悦来客栈”便口边是路,一直问到扬州最热吵的地方——教场。它地处城中心,南来北往的客人谈生意、做买卖,都约到这块来。黄天霸放眼四望,不由暗暗叫好!你看看这有多少茶馆酒楼,门靠门,门对门,家家客满。教场中心最热闹,大个人圈、小个人圈,全是江湖上的朋友在这块卖艺混饭吃。这边是个说书场,说书先生敲住锣鼓,眼睛闭住,又说又唱。听客不多,全是老头子、老太太。大少爷一句听不懂。继续往前走。九如分座面前,有个人说《西游记》,左手端着毛竹筒子,筒下蒙着一面鼓皮,右手不断地敲击,很有节奏感,只是说话大少爷还是听不清,因为这个朋友是南京人,说话大舌头。大少爷虽然祖籍浙江绍兴,但父亲黄三太年轻时去北方打天下,后来定居在山东济南大明湖畔,黄天霸就在那儿出生长大,南京话当然听不清了。再向前有个特大的人圈,有一、二百人,里边两个大姑娘,十七、八岁,打扮得花枝招展,旁边有人拉胡琴、弹三弦,唱着扬州小开口《十杯酒》,是“满江红”调,一个字哼上老半天,扬州人听得个个喊好,大少爷听得牙都酸了,我的妈妈!不能再听了,再听大肠还要被她哼出来呢!他不懂扬州小曲的味儿,就是看京戏,大少爷也要看武把子,红脸杀黑脸,打得昏天黑地,杀得一塌糊涂,才过瘾呢。幸好不远处又有个大人圈子,黄天霸上前一望,知道了,这是北路的镖师断了盘缠,当街卖艺,弄几文好回家。但见一些兵器架在旁边,上头插了根大红的镖旗,写着河南中原镖局。两个年轻的镖师都在二十几岁,一个手上抓了个“哨子”。何为“哨子”?我们外行叫双节棍,一节长一节短,中间用铁链子连住,抓在手上一阵摇,“哗啦啦!……”很响的,用它招来看客,等于耍把戏的敲锣打鼓一般。另一个小伙喝道:
“哨子一响挂招牌,四面八方请客来,请得客来将拳打,请不到客来摔下来!”
摇“哨子”的小伙道:“你讲错了,请不到客来也要耍起来。只要你耍得好,自然有人来。”
“你说得对。你会耍什么?”
“在下功夫浅,只会耍两手三才刀,打两路小红拳。”
“时候不早了,人也不少了,‘哨子’别摇了,还是耍两手让大伙看看。”
“好的。在下耍之前先报上名来。常言道,人不留名,不知张三李四,雁不留声,不知春秋四季。在下姓周,这位伙计姓范,河南开封府人氏。那位朋友说,周伙计,你快耍两手三才刀我们看看。别忙,事先得打个招呼,刀法有不到之处,还望打过拳的老师父,踢过腿的少师父多多包涵。光棍光棍,到处帮衬,在家靠父母,出外靠朋友。内行看门道,外行看热闹。单刀好使,左手难藏,双刀好使,两耳难藏;单刀看手,双刀看肘,刀看一线,鞭扎一点,棍打一片。天地良心,玩意是假的,气力是真的,在下练过三才刀后,诸位看客无论是关里的,关外的,南来的,北往的,骑马的,坐轿的,开锣的,喝道的,南走一千,北走八百,保过镖的,护过院的,打过拳的,溜过腿的,一里的,一外的,一前的,一后的,一左的,一右的,六扇门里的,六扇门外的,营门口的,教门中的,大老倌,大老板……哗叉哗叉甩一把钱,算是给在下一点面子。不甩一把甩半把,没有半把甩他个三文五文,也不嫌少。那位朋友说,正巧我今天身上没带钱,没有钱没关系,一不要你典当,而不要你借账,只要你把腿站稳了,有钱捧钱场,没钱捧人场,我们兄弟俩一样承情,一样拜光。好说你早也不走,晚也不走,你等在下功夫练完了,你拎腿走了,这就让人下不了台了。那位朋友说,周伙计,你放心,在场都是架势的,没有半吊子,你不用多说啦。诸位请别怪在下噜哆,常言道,路不走不平,话不说不明。光说不练是空把式,光练不说是傻把式……”
黄天霸听得真是好笑,这个小伙不是卖拳的,是来卖嘴的,一拳未打,一刀未耍,废话说了几箩筐,生怕看客不给钱,真正岂有此理!大少爷不耐烦再听了,随手扔出一些散碎银两,便去寻找合适的茶楼吃喝,等待江都县令的捕快前来抓人。
在教场东面,有一家十分气派的茶楼,叫做“鹿鸣茶楼”,大少爷认为合适,立即进去,在二楼包房坐下,拿出一锭银元宝,招呼茶房,泡最好的茶,上淮阳点心包子、烧卖,还有狮子头等特色名菜,再打二斤高粱酒。
茶房是个精瘦的小伙,望着银元宝,眼都笑成了一条缝,说道:“客官的胃口真好,不过要不了这许多银两。您老有没有碎银子?您刚才要的一切加起来也不值小半个元宝。”
黄天霸挥挥手,道:“噜哆什么,多出来全归你就是了。”
茶房一听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怪不到今天刚起床就听到喜鹊叫,可是遇见挥金如土的大少爷啦。马上喊一声:“谢了,大少爷!您老先用茶,所点的一切,很快就到。”说着泡上了一壶魁龙珠茶,便飞也似地下楼办事去了。鹿鸣茶楼和各饮食店素有来往,这几家在校场又设有分店,加之茶房特别卖力,所以黄天霸要的一切来得很快,不一会儿功夫便摆满了一桌。茶房气喘吁吁地道:“大少爷,您老点的全是扬州特色,可见大少爷是扬州的常客。”
黄天霸道:“非也。我是初到扬州,全听朋友推荐的。”他跟着品了一口茶,便问:“这茶的口味十分特别,我就从来没有喝过。”
茶房立马拿过开水吊子,给黄天霸续上,边续边介绍道:“您老喝的可是本茶楼的独创。安徽魁针、西湖龙井和福建的珠兰适当搭配,即有龙井的清淳,又有珠兰的浓香,加上魁针的后劲,经久耐泡,取名‘魁龙珠’,您老请慢慢品尝。”这个小伙念过两年私塾,有点文化,对一些扬州特色,能说出个子丑寅卯来。
黄天霸又喝了一大口,连连点头,道:“好茶!”边说边又掏出一锭银子,赏给茶房。这个小伙乐得嘴都笑歪了,又建议黄天霸:“大少爷,您老可要趁热先吃包子,这猪肉包子,不仅皮薄肉馅多,而且肉馅特别讲究,先是选肉,精肥比例与众不同,另外用蛋清、菱粉调制使肉馅格外软嫩可口,再加一点高粱酒去腥,放点糖吊鲜味,拌点镇江醋托底,搭配进高汤冻,蒸出来这个美味就不必说了!您老吃时须先微微咬破吸汤汁,再品尝肉味,包您要竖起大拇指喊呱呱叫!”
黄天霸照着吃了一个包子,果然不错,又赏了茶房一锭银子。这个小伙今天发大财了。
大少爷一锭银子,一锭银子往外洒,他可是花钱买时间呐。鹿鸣茶楼的早市已过,楼上客人都走光了,茶房也不催他——谁肯得罪财神爷哇!大少爷不慌不忙地慢慢品尝美味佳肴——他在等江都县的捕快。
等到等不到?当然等得到。时间过得很速,巳时将了,接近午时,陈九领着几名捕快来到了鹿鸣茶楼外。陈九耳朵尖,只听楼上有个山东口音的少年人在招呼茶房:“给爷再来一壶酒!”
茶房应道:“好唻!”
陈九向伙计们招招手,一行人于是进得店来,便要上楼。
老板连忙笑脸相迎:“众位差官,何事光顾小店?”
“抓刺客!”
老板痧都吓出来了。
陈九等蹬蹬蹬蹬直上二楼,但见楼上大堂已无茶客,只有迎面靠窗的包厢里坐着一位,正是在镇江姻缘擂前见过的南霸天黄天霸。大家纷纷议论如何办好。还是陈九胆大,上前几步进入包厢,打了一躬,问到:“请问大英雄可是夜间会过我们施大人的?”
黄天霸想,等的人来了,故意反问:“你们是干什么的?来这儿吵吵嚷嚷,败了爷的酒兴。”
陈九仍然笑嘻嘻,道:“请大少爷原谅。我们都是江都县的捕快,特来寻访一位姓我的英雄。”
“本人便是。莫非小施儿派你们抓我来了。”
“误会、误会!我英雄昨夜走后,施大人十分想念,特派我们在扬州城分头寻找,请您老再去叙谈叙谈。看您老吃的这桌点心、酒菜,想必我英雄对淮扬菜肴颇有研究。我们江都县衙的厨子虽赶不上饭店酒楼烧得好,可也有几道拿手绝活,不知我英雄能否赏光?”
“如此说来,你们大人贪的银两肯定很多,想请我过去大吃大喝一番。”
“我英雄这就错了。我们施大人为官清如水、明如镜,全靠自己的俸禄办事,不够的地方回家去要,施老大人一点积蓄都快给他花光了。”
“哦?有这等事?”
“骗您是小狗!”
“那好,咱们就去江都县衙玩玩。”
陈九高兴极了,一摆手道:“我英雄请!”
谁知大少爷脸一沉,喝道:“混账!就让爷步行么?”
“噢!怪我怪我,考虑不周。请问我英雄是骑马还是坐轿?”
“在城里当然坐轿。”
“行。附近就有轿行,待小的差人喊顶轿子过来。”
“混账!”大少爷又发火了,“我要坐你们江都县太爷那顶四个头的绿呢大轿。”
“这——”陈九一下愣住了,“小的可做不了主。”
“那就去请示请示小施儿嘛。”
陈九无奈,马上命一个脚头快的伙计回去请示施大人。
黄天霸看陈九那副熊样子,心里好笑,便道:“你叫什么?听口音也是山东人,怎么会到江都县来当差的?”
陈九叹口气道:“小的姓陈名九,从小家里穷。山东有个文圣宫,教习弟子练武,我便去那儿打杂,扫地、打水、倒尿壶。空闲时分学了几招毛拳。后来随父亲流浪到扬州卖大饼。开始生意还好,一来扬州人比较富庶,二来他们爱吃面食。可是地痞流氓太多经常来收保护费,欺行霸市,弄得我们不得安身。幸亏施大人上任后整治治安,打击坏蛋,扬州才出现今天的太平景象。父亲死后,听说江都县衙招捕快,我也不卖大饼了,便去投靠了施大人。捕快中王栋、王樑二人曾在文圣宫学过武艺,认识小人,所以便收留了我。”
“哦?”黄天霸道;“山东文圣宫教出数千弟子,很多不学好,做了外八道,到处作案。难得王栋、王樑能为官府做事。”
陈九道:“他们只学了几个月,看里边太复杂,就自动离开,所以武功稀松平常。要是我英雄能留在江都县辅佐施大人,那可是扬州人民的福份了,小的肯定拜您老为师,给您老端茶、送水、倒尿壶。”
黄天霸听得哈哈大笑。这个小伙伶牙俐齿,真会说话。大少爷不禁有点喜欢上他,立即招呼茶房添副杯筷,让陈九陪爷喝两盅。
陈九嘴上像涂过蜜一般,心里可火烧火燎的——万一施大人不肯派绿呢大轿来接这位,自己该怎么办才好呢?!正为难间,回县衙请示的小伙来了,上气不接下气地道:“老爷的……大……轿,即刻便……到!”
陈九一听心花怒放,马上对黄天霸道:“我英雄不必在这儿吃了,一起上江都县衙去。”
黄天霸道:“且慢。快把镣铐拿出来给爷带上。”
陈就道:“哪有坐县太爷轿子带镣铐的道理?不用不用不用。”
黄天霸道:“不带爷不走。”
这才桀纣呢!陈九感觉脑子不够用了。好吧!一切都依他,顺住他玩,把他请到县衙交差了事。
“哗啦!”一声镣铐立即放到桌上。陈九道:“我英雄,还是您老自己动手,还是由小的动手?”
黄天霸道:“不忙。”命茶房打盆洗脸水来。噢,少年人讲究外表,他要梳洗打扮一番才肯出发呢。
茶房马上端来一盆热水,送上雪白的新毛巾。这个小伙刚才看到江都县的捕快上楼抓人,也吓了一大跳,心想:难道这位财神阔少爷是江洋大盗?看来今天赚来的银子要打水漂!可是跟着看到听到的一切,使他放下心来,所以大少爷要他打水,这个小伙加一奉承。
然而奇怪,黄天霸并不用它洗脸净手,而是拿来洗刑具的。洗后又仔仔细细揩擦干净,转身对陈九道:“给爷带上吧!”
陈九想:乖乖,这位少爷可讲究卫生呢,是怕这些刑具铐过有病的犯人,传染给他么?其实错了。黄天霸要戴镣铐是试探施仕伦请他去县衙究属何意?如真的以礼相待,见我戴着刑具,应该亲自给我解开;如是诓我的,见我戴上刑具,以为无法反抗了,就翻脸不认人,升堂问案。对不起,我只要一运功,这点镣铐算得了什么,马上一折几段。那时我也不杀人、不劫狱,马上远走高飞,让你小施儿当众下不了台。他怕捕快们在刑具上动手脚,以擦洗为由,认认真真检查一遍,戴起来才放心。陈九如何猜得到大少爷这么复杂的心思呢?
戴上刑具不久,轿子便到了。
陈九一摆手:“我英雄请!”
“请!”
大家呼噜呼噜一拥下楼。四个抬轿的轿夫像四胞胎兄弟,都长得结结实实。他们有个外号,在扬州城出名的:头一个叫“威武神气”,第二个叫“不敢放屁”,第三个叫“昏天黑地”,第四个叫“拖来拉去”。轿扛起肩,四个人腰眼子笔挺,八条腿如同今天的汽车轮子,一崭齐,头一个跨的步子有多大,另外三个半寸不差。有人说轿子里头摆一碗水,轿子抬出三里远,不作兴洒出一点点。这未免太夸张了。不过又快又稳,确是事实。
黄天霸大模大样坐进轿子,也不垂帘遮羞。一路上人山人海,争着看热吵。这个道:“小伙,你见过犯人坐着大老爷轿子进县衙的吗?”那个道:“怕是开天辟地头一回!”“江都县这位施大人新花样真多!”……
大少爷得意地笑着频频向围观的人点头。天霸我长这么大,还没如此风光过呢!如果有一天,这顶轿子属于自己,前边有人鸣锣开道,两旁随从列队整齐,这辈子就算没有白活了。可见富贵荣华对人有多大的诱惑力!
扬州城市地方不大,一会功夫轿子便进了县衙。施公果然未穿官服,在花厅迎接黄天霸。见他戴着镣铐,马上脸一沉,对陈九道:“怎么给客人戴刑具的?”
黄天霸忙道:“不怪陈九,是我坚持要戴的。”
施公赶紧上前为他解开,道:“黄壮士受委屈了。”
黄天霸一惊:“大人怎知我姓黄?”从这开始,他再也不叫施公“施不全”或“小施儿”了。
施公微笑道:“施某昨夜偶尔从你的镖上看到。”其实在镇江姻缘擂前便早认识他了,但不想点破。
黄天霸赞佩地点点头:“在下祖籍浙江绍兴,随父移居山东大黄庄,家父黄三太。”
施公道:“久闻令尊大名,黄壮士今年不知贵庚几何?”
“刚满十七。”
施公哈哈大笑,道:“愚兄虚长一岁,今年十八,有心与贤弟义结金兰,不知尊驾意下如何?”
黄天霸道:“大人是八旗子弟一方父母官,在下一介草民,如何高攀得上?昨夜我是说了玩玩的。”
施公道:“不妨事。我马上写信给家父,说明你过继于他做干儿子,你我从此又是干兄弟又是结拜兄弟,亲上加亲,外人就没有话说了。”施仕伦为了留下黄天霸,真是用足了心思。黄天霸感激之余,当然一切应允,从此走上了一条不归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