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炮弹削去半边楼层的废墟上,一株雏菊于混凝土狰狞的裂缝中探出头来。它纤细的茎秆几乎难以支撑鹅黄花瓣的重量,在风中微颤着,像一簇微小的火苗,顽强地燃烧于灰烬之上。
阿雅发现了它。这女孩在瓦砾堆里穿行,如同这片死寂之地中唯一游动的生命。她每日偷偷藏起半瓶饮用水,悄悄爬上危楼,将珍贵的水滴轻轻洒在雏菊根部。她俯身凝视着花瓣,指尖轻抚过雏菊嫩黄的花心,小声地,仿佛在分享一个仅属于她们之间的秘密:“今天,我们也要好好活着呀。”
她注意到这花有件奇特之事:每天,雏菊总会添上一枚新瓣,不多不少,恰好一片。阿雅未曾深思,只当是这倔强生命自身的律动,一种沉默却勤勉的回应。
某日黄昏,阿雅坐在雏菊旁,将父亲遗留的旧怀表贴在耳边。金属外壳早已冰冷,但表盘深处,指针仍执拗地行走,发出微弱而清晰的“嘀嗒”声。她百无聊赖地数着雏菊的花瓣——一、二、三……直至指尖触到第九枚娇嫩的新瓣。就在这一瞬,那熟悉的、撕裂空气的尖啸声毫无征兆地刺破暮色,由远及近,轰然炸响!
阿雅猛地扑倒在地,耳朵嗡嗡作响。当呛人的烟尘勉强散去,她抬起头,正看见远方爆炸点升腾起的浓烟。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某个念头如同闪电劈开混沌——花瓣!她颤抖着重新点数那风中摇曳的小花:一、二、三……九!不多不少,正是九瓣!那冰冷的“嘀嗒”声仿佛还在耳畔萦回,却骤然与某种可怖的倒计时重合了。难道这细小的生命,竟是在为毁灭无声地计数?寒意瞬间冻结了她的血液。
自那日起,雏菊在阿雅眼中褪去了纯真。每日新增的那片花瓣,如同一道无声的黑色符咒,在她心头刻下深痕。她不敢再靠近那裂缝,却又无法不远远凝望。每一片新绽开的鹅黄,都像一小簇冰冷的火焰,灼烧着她的神经。夜晚,她在硬板床上辗转,炮火的幻听与怀表催命般的“嘀嗒”声在耳蜗深处交织轰鸣。她瘦小的身体蜷缩在薄毯下,微微发抖,连梦境的边缘都被染上了硝烟的颜色。雏菊依旧在裂缝里摇曳,那抹黄,成了悬在她心尖上、随时可能坠落的利刃。
终于,第九天的晨光苍白地涂抹在断墙上。阿雅的目光死死锁住那雏菊——第十枚花瓣,已然饱满舒展地绽开,黄得刺眼。她紧紧攥着口袋里的怀表,金属的棱角硌得掌心生疼,冰凉的触感直抵心脏。秒针每一次“咔哒”的跳动,都像踩在她紧绷的神经上。来了……那声音,那撕裂一切的声音,一定会来!
果然,凄厉的尖啸再次划破天空,由远及近,带着死神的狞笑!这一次,炮弹竟直直朝着这断壁残垣呼啸而来!阿雅爆发出凄厉的哭喊,身体却如同被钉在原地。
“轰——!”
地动山摇的爆炸!灼热的气浪裹挟着碎石和烟尘,如同狂暴的巨拳,狠狠砸在阿雅身上。她感到自己像一片枯叶被猛地掀飞,重重摔在冰冷的瓦砾堆里,耳朵里灌满了尖锐的蜂鸣。
不知过了多久,阿雅在呛咳中挣扎着睁开刺痛的眼睛。她挣扎着爬起,不顾一切地扑向那道熟悉的裂缝。花盆早已不见踪影,那里只剩下一个被爆炸重新撕开的、更深更大的豁口,边缘还残留着烧灼的焦黑痕迹。她的雏菊呢?那朵预告毁灭的花呢?绝望像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她。
突然,她眼角的余光捕捉到下方不远处,一根从断裂楼板中狰狞刺出的钢筋。就在那冰冷铁刺的尖端,竟奇迹般地勾挂着一小团泥块——那是她心爱花盆仅存的残骸!更不可思议的是,一株纤细的雏菊,竟从这块残存的泥土中顽强地探出,根须在空气中无助地伸展,却依旧托举着那朵花。花瓣几乎被爆炸的气浪撕扯殆尽,只留下光秃秃的蕊心。然而,就在那饱受摧残的蕊心旁侧,一个微小得几乎看不见的、青绿色的花苞,正怯生生地、无比坚定地冒出了头。
阿雅几乎是滚爬着扑了过去,双手颤抖着,小心翼翼地将那团仅存的、带着雏菊根须的泥土从钢筋上捧下来。泥土簌簌掉落,那稚嫩的花苞在风中无助地轻颤。她毫不犹豫地拉开外套拉链,将泥土连同那柔弱的生命一起,轻轻放进贴近心口的怀表袋里。
怀表冰冷的金属外壳很快被她的体温焐热。她隔着衣服,感觉到那个小小的凸起紧贴着自己的心跳。那微弱却真实存在的搏动,与怀表内部永不停歇的“嘀嗒”声在胸腔里奇异地共鸣。她抬起头,望向废墟尽头那片被硝烟熏染的天空,缓缓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空气里弥漫着尘土与焦糊的气息,冰冷而刺鼻。然而,就在这片窒息的荒芜之上,在那怀表冰冷的金属与心跳之间,一个崭新的、微小如芥子的生命,正将根须悄悄探向温暖的黑暗,无声宣告着它不屈的存在。
她迈开脚步,踏着满地的瓦砾,朝着未知的前方走去。怀表贴着心口,每一次“嘀嗒”都像一次微小的叩击。衣袋深处,那稚嫩的花苞紧挨着冰冷的表壳,在无人知晓的黑暗与暖意中,它柔软的花苞蹭着冰凉的金属表盘,像一颗小心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