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食客栈正对市集,推开二楼客房的窗向下望,满眼尽是人与摊,欢快的锣鼓声与吆喝声汇成一片,带着热闹繁华传遍整条街。
任何一个人见到这副光景,都没理由不高兴,除了一种人,心中有愁的人。
此刻的赵兮辞就是这样一个愁人,约定好的五天已去了一半,而他的任务却毫无进展。自打那一晚受挫回到客栈,他就再也没有出去过。
眼下,街道上咿咿呀呀的叫喊像苍蝇在他耳边环绕,就算他关上窗,将头埋到被子里,那烦人的声响依旧是紧抓着他不放。
“怎么办!怎么办!”赵兮辞抱着头在木床上打滚,内心像被盗贼翻找过的房间一样凌乱。
咚咚咚!
就在这时,屋外忽传来一阵敲门声。
“谁?!”赵兮辞停下动作,直起身,目光警觉地望向房门,同时将手伸进衣兜里,握住半截竹匕。
“我,李槐,李豪。”
他们怎么知道我在这里?赵兮辞迟疑了一会,松去手,换上笑容,起床拉开门,故作惊喜道,“你们怎么来了?!请进请进!”
赵兮辞身一侧,让开道,摆手示意二人进屋就座。
“你们怎么知道我住在这里?”赵兮辞笑着翻开桌上空杯,一边倒茶,一边凝视着二人,小心翼翼地试探。
李槐放下手中刀,端起茶杯,得意道,“要找你还不容易?这城里到处都是我们的眼线,随便找个弟兄问问就知道了!”
“没想到帮里的弟兄竟有这般神通!了不得!了不得!”赵兮辞放下茶壶,不经意道,“也不知他们有没有关于府衙的情报……”
“想必是你遇到困难了吧!”李豪一如既往地有话直说。
赵兮辞点点头,一脸无奈。
“我们早就猜到了!”李槐轻啜一口茶,笑道,“陆少华把守的府衙固若金汤,硬闯是不可能的,想越过他刺杀张清懿,更是痴人说梦!就你那没心没肺的样,能想出什么对策?闯荡江湖,光靠一身蛮力是不行的,还得用脑子!”
“唉,可不是嘛,愁死我了!这都两天过去了,一点头绪也没有……”赵兮辞拉凳坐下,揉了揉太阳穴,叹气道。
“别担心!我们已经替你铺好了路!”李槐拍拍他的肩膀,鼓劲道,“之前答应过要带你入帮,说到做到!”
“铺路?什么意思?”赵兮辞眉头一皱,不解道。
一旁李豪接过话,缓缓道,“我们已经帮你开了一个头,你只要接下去做就行了。”
“什么头?”
“我们杀了几名张府的下人。”
“什么?!”砰的一声,握在赵兮辞手心中的茶杯因力碎裂。
“怎……怎么了?”不苟言笑的李豪见他这般反应,亦是愣住了。
“没事……”赵兮辞咧嘴一笑,强忍心中怒意,光是杀张清懿一人他就犹豫了好久,现在却又因为试炼卷进了几条无辜的性命……真不应该!但事已至此,又不得不继续演下去!
有那么一个瞬间,赵兮辞突然非常憎恨自己,要是他有一身绝世武功,根本就不需要绕这么大一个圈,他也可以像《江湖录》里的江溪明那样,一人一剑只身杀入罗刹派。
但现实是他没有,三年的丛林生活只强健了他的体魄,并没有教会他武功。而行走江湖,最重要的就是武功,谁的武功高,谁就有话语权。
“没事……是我听到这消息太激动了。”
“没事就好。”李豪沉下脸,恢复之前的表情,继续道,“府里少了仆从,他们必定会招新人,到时你就去报名。”
“就我这凶神恶煞的样子?能行吗?”赵兮辞指着自己右脸上的十字爪痕。
李槐起身走到窗边,推开窗,“我们早就打听好了,他们招人不看样貌,只看能力,像你这种不会武功的壮小伙,他们会优先考虑。”
“会武功的还不要?”赵兮辞虽然知道原因,但表面上还是得装一下,以保持自己‘天真单纯’的形象。
“你傻呀,若是招个有武功的,万一是细作,不得天天提防着?况且已经有了陆少华这样一个武功高强的护卫,其他人也就不需要会了。”
“原来如此。”
“你现在就去报名,运气好明天就能过关,到时你混进厨房偷偷往张清懿的食物里下毒,他不就死了,这任务也就完成了!”
“下毒?!好办法!唉!我之前怎么没想到呢!”赵兮辞嘴上赞叹,心里却冷笑着,真狠。
府衙,北院祠堂。
张清懿手执三炷香,对着灵桌上新添的几块牌位俯身一拜,随后向前轻踏一步,将其插入香炉中,紧接着撤身退出屋子,关上门。在这过程中,陆少华始终跟在他的身后。
张清懿阴郁着脸,一路上沉默不语,直到走出北院大门,这才回头望向陆少华,问道,“调查得怎么样?是不是逐沙帮干的?”
陆少华点点头。
“这帮人真是无法无天了!”
“或许是您前一阵子调查私盐断了他们的财路,他们这才趁机报复,亦或者他们这是声东击西,掩人耳目,背后谋划着更大的事。”
“哼!不管是什么事!总之都没一件好事!”张清懿怒甩衣袖,径直向大堂走去,“贩卖私盐是死罪,他们一个也别想逃!”
“那是自然……”陆少华颔首微笑。
“啊!”
就在这时,南院传来一声女子的尖叫声,张清懿刚转头,身后白衣男子便已不见。
鲜血从赵兮辞肩头缓缓滑落,手握双匕的男子凝视着他的双眼,颤道,“你也是来……”话未说完,一口鲜血从他嘴里喷出。
哐当!一声轻响,匕首落地,紧接着他的身子如同烂泥一般瘫软在地。
锵!陆少华从他背后抽出长剑,收入鞘中,轻声道,“小姐,您没事吧?出了什么事?”
张如玉望着赵兮辞肩上的匕首,愣在原地。
“小姐?”陆少华又问了一遍,张如玉这才回过神来,她焦急地走到赵兮辞面前,扶着他的身子,关切道,“你没事吧?”
赵兮辞摇摇头,捂着肩苦笑道,“没事,一点小伤而已……”他说话声越来越小,直到最后闭上眼。
“陆大哥!”张如玉惊道。
陆少华听见声响,立刻伸出手拉住赵兮辞下坠的身子,身子虽然停住了,但人似乎已经晕了过去。
“快点把他带到屋里去……”
新月初上,灯影朦胧,屋子内寂静无声,唯有一丝轻缓的呼吸,游荡在桌旁。
赵兮辞偷偷睁开眼,望向四周,只见一位小女孩趴在桌上鼾睡,一旁的檀木圆椅上整齐摆放着几叠衣物,款式和先前在城外路上看到的一模一样,而那粉衣女子,就在他设局时骂走的那伙人里头。之前恶言相向是因为不想让他们牵扯进来,没想到最后还是躲不掉,也罢,此次潜入这里的目标只有张清懿,其余人一概不管!
想到这,赵兮辞轻手轻脚地下了床,换上仆从装,有了这身衣服,证明他已是府衙一员,可以在府内自由行动,如此好处,也不枉他装晕了这么久。不过那带双匕的男子最后说的话是几个意思?提前安排好的?什么叫‘也来’?莫非这试炼不止我一个?若真是这样,那黑衣男子倒是‘足智多谋’啊!以后得提防着点!
赵兮辞走到小女孩身边,确认她已熟睡,便推门离开,往熟悉的府央凉亭走去。
月光下,凉亭萧索,这一回,亭内没有人,不仅亭内没有,它背后的屋子也是漆黑一片,赵兮辞大喜,回望左右,一个箭步窜入屋中。
借着星点光亮,他看清房内陈设,屋子虽大,但里头却一点儿也不复杂,一张方桌正对屋门,两侧全是书架,左右各三排,上面都摆满了书,往深处走,则能看见一张旧床摆放在角落。
方桌上摆满了书卷,翻开的,闭上的,混成一片,赵兮辞从腰间掏出一罐李氏兄弟给的白色药瓶打开,捂着鼻子将里头的黑色粉末尽数倒在卷上,这五毒粉无色无味,极易扩散,搁在空气里一阵子便会消失,若屋子通风良好,此毒只会使人短暂麻痹,但若是门窗皆闭,毒气便会在屋内不断累积,时间越久,毒性越强,到最后吸上一口,或许就会直接倒地不起。
赵兮辞笑看着周围紧闭的木窗,手上不紧不慢地洒着毒,“张大人,对不住了……”
就在这时,屋外忽传来几句交谈声,赵兮辞身子一颤,手中药塞掉落在地,他急忙俯身摸索,谁知这一摸索,竟从桌下找出了一封信纸,若这是一封普通的信纸也就算了,可偏偏顶上写着三个他最感兴趣的字,逐沙帮。
赵兮辞二话不说将信纸连同药瓶一起收好,从角落一侧的窗子跃出。或许是做贼心虚,亦或者是太害怕被陆少华发现,他出了屋子,没弄清是谁在说话,便头也不回地往先前的屋子里跑。
好不容易到了南院,推开房门,却不见原先趴在桌上的小女孩。
赵兮辞心中泛起一阵凉意,恰逢此时身后传来几声轻缓的脚步。
嗒……嗒……嗒……
他扭过头,只见小女孩站在他身后,眨巴着大眼睛看着他。
“啊……”一声尖叫马上就要从他嘴里崩出,他急忙伸手掐住自己的脖子,让自己不能说话。
过了片刻,待震惊平复后,赵兮辞缓缓松开手,盯着小女孩,问道,“你……知道我出去了是吗?”
小女孩点点头,没有说话。
“你知道我去哪里吗?”
小女孩点点头,依然没有说话。
“你……你不会说话?”
小女孩点点头。
“你知道我去干什么了吗?”
小女孩摇摇头。
看到她摇头,赵兮辞脸上僵硬的表情终于找到机会缓解,他微微一笑,摸着小女孩的头轻声道,“我刚才是去帮张大人送信。”说着,他从怀里掏出信纸,在她面前晃了晃,“这里有灯吗?”
小女孩径直走进屋,从角落的柜子里搜出一盏烛灯点上。
嗤,火光飘摇,照亮整间屋子。
赵兮辞走到桌边坐下,摊开信纸细看。
“逐沙帮背后能有如此财力,全靠贩走私盐……”
“如今老臣已掌握其走私路线,望圣上派兵剿杀……”
“难怪逐沙帮要灭了张清懿,原来是他断了他们的财路!早知道这样,我来找张清懿帮忙就好了,何必处心积虑地混进逐沙帮呢?!”赵兮辞脸色一变,起身冲出房门,嘴里兀自念叨着,“不好!我得赶紧去……”
“迟了。”
一声轻柔的女音从背后传来,赵兮辞猛然停下脚步,回望身后,屋里除了端坐在椅上的小女孩之外,没有其他人。
“是谁在说话?!”赵兮辞左右张望。
小女孩迎着他的目光,又重复了一遍,“迟了。”
话音一落,只听轰的一声巨响,府衙中央火光映天。
赵兮辞不假思索,转身奔向凉亭。
正房前,一独臂男子手握长剑,剑上鲜血顺着沿边落下,滴在陆少华的尸体上,另一侧,张清懿全身冰冷地躺在地上,动也不动,多半也是死了。
“我能成功,还得谢谢你的毒粉啊!替我麻痹了他们!”独臂男子望着赵兮辞吃惊的脸,笑道。
“你……你是什么人?!”
江准甩去剑上鲜血,缓缓走向张清懿,“我讨厌当官的人!”
“可他是个好官啊!”
“这世上没有好官,他们全都是恶人。”
江准的话冷,剑更冷,冷冷的剑划过冷冷的脖子,尸体上多了一道碗大的疤,他用剑挑动张清懿的头,带血的头颅像一个五彩斑斓的蹴鞠滚到赵兮辞脚下。
“你的底细我很清楚,这颗脑袋就当做我回你的谢礼吧!”
赵兮辞望着地上面目狰狞的张清懿,胃里一阵翻腾,浓浓的血腥之气像一记重拳锤在他肚子上,将他体内的恶心全都打了出来。
“呕!”赵兮辞侧过身,扶着墙,止不住地呕吐。
“你还是太嫩了点,要想消灭恶人,首先你自己就得成为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