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及寅时,牢里出来人了,是个小子。一身衙服,急奔向锦兴斋,讨要两个猪蹄子。要说律令不许白拿,平日衙门口也不白了,也不挂账,都是现结账。怎么来讨要,掌柜的算定他今早儿要来,叫大师傅头天晚上就酱卤好了。
见了他没有二话,让他拿上快跑回去,趁热。这件事就发生在天未明之时,没个人问他跑什么,急着干嘛去。他紧跑着回了牢房,从怀兜子里掏出来,热热乎乎地呈给狱卒老爷。
狱卒老张也不答声,叫他送进去便罢。今儿个可是好日子,这小子虽是满面难过,也不知为何难过。他是要递送进去的,松了锁,开门进去。见霍壮士一身红囚服,外面怕他冷还罩了个大袍。
他微倚狱墙,盘腿而坐。双目禁闭着,许是刚睡醒在闭目养神呢。小子不忍喝醒他,没像其他狱卒般粗吼,他蹲下身子,小步挪到霍壮士跟前。
“爷……,您睡了?”
不自觉他就想叫声好听的,没有预备,是脱口而出的。霍壮士嘴角微咧,沉声道:“怎么的,今儿个大早儿,我听你们窸窸窣窣闹唤,脚丫子啪啪跺地,来来回回撺掇什么呢?”
“爷,您睁眼看看,我给您讨来的酱猪蹄子,天还没亮就去拿的,还热乎呢……”小子缓缓而言,眼角开始湿润起来了。
霍壮士一听这个“讨”字出口,便会意地点点头。缓缓睁开了眼说:“是一品楼的不是,诶,我记得他们家的蹄子可是小了不少啊。”
“爷,跟您回,一品楼俩月前烧没了,铺子半夜着的,老掌柜和伙计差不多……都……都烧死了。”小子低着头缓言。
“怎么回子事,虽说老张这人爱赌个宝,一天天不着调,也不至于得罪谁吧!百十年的大铺子,几十号人都烧没了?”霍壮士将信将疑道。
“是……给您从锦兴斋拿的,您趁热吧!”
“哦?锦兴斋,那可不错,我得得着。”
霍壮士由他手里捧过猪蹄,拆开蒲纸,油乎乎的沾了一手。一口咬下去,不住地点头。
“诶,你吃没吃啊?匀你一个。”
“爷,我吃了,吃了。”小子答着,眼泪吧嗒往下掉。
“诶,你说呀,这大起早儿的,给我来俩猪蹄子,腻不腻啊。可我呢,还就爱这一口儿,行了,东西我也吃了,告我信儿吧!”霍壮士吃的满嘴都是油,把骨头吐了一地,笑说。
“爷!给……给您道喜!今儿个是您的好日子……”
“哦,行行行,给你点儿什么好,我这进来时把兜银分给弟兄们了,这几个月以来,弟兄们好酒好菜地伺候我,我都胖了不少。现在兜里也没个散钱了,把这身袍子给你得了,你回来奔李记当铺,到三铺当还能白得五个大钱呢。”霍壮士说着把猪蹄放在草铺上,往下脱这件袍子,怕油沾着还在草上蹭了半天。
“爷,您别的!我不要您的袍子,您穿着吧!”小子涕泗横流道。
“傻小子,我穿的走的吗?你不要,还不是便宜了别人?我一个将死之人,算给自己积积德吧。”霍壮士脱下袍子,用胳膊托着递给了小子。
小子抽泣好半天,不明白为什么非亲非故的一个人,他要走了,自己这般伤心。可能是这几个月以来,自己一直伺候这位被他们叫做“妄议事端,毁谤朝政”,而自己感佩又敬重的人要没了,由衷的难受吧。
他们没说什么话,是时间不允许他们再做什么告别。狱卒进来五六个,把小子拽回牢房,由老张看着。霍壮士起身,在狱卒的押送下来到牢门口。
外面是负责押解他的,个个神情肃穆。上了槛车,出了城门楼子,上面三个大字“后悔迟”,这都不重要了,霍壮士也没觉得要解脱了,捆他的绳子太紧,神情也紧绷。槛车四面围着十多个人,押解着车缓行着,看热闹的老百姓竟也安静着,议论声、杂聊都少,只有眼神在跟行。
刑场设在市集,正当中的棚子里是一张长桌、矮凳,上面摆放朱砂、毫毛笔,文书卷宗,令牌桶里的每一道令牌都像开了锋的利刃,在叫嚣。左鼓右炮,那面鼓咚咚地震着,每下都敲在人的揪心处。
阴阳生苛对着时辰,看日晷上的针在缓行着,心里想早些完事才好。兵卒围站一圈,眺看着人群的动静,不时挥动下长枪,踱几下步子。
槛车到了刑场,文书官给霍壮士脖颈子后插了个纸招子,上写着其罪犯哪条,叫他伏罪认命罢。之后解送至刑台,面南而跪,等待开刀时刻。他身后早已站定一人,此人虎背熊腰,胸腹肌发达健硕,一身赤红短打,头裹朱巾,手持肩抗一柄鬼头大刀,正是行刑的刽子手。
这会儿监斩席上来了个人,监斩官大人。内衬官服,身披大红色斗篷,戴着茶镜。坐在矮凳上,还是侧坐,尽量不让囚犯回身扭头看见自己。脑门微微出汗了,他还是个刚入朝的官员,通过殿试,被吏部委派到刑部为小吏。不幸任职未满半月就要监斩囚犯,看一个大活人死在自己的面前,尤其是一个很得民心的侠士被自己掷下的令牌杀死。
监斩官见老百姓议论纷纷的,也开始忧心忡忡起来,今天可别出什么事。转眼瞧阴阳生,问时辰到了没有,阴阳生答大人您已经问了六遍,还没有到。
哎呀,怎么还没有到呢!霍壮士啊,霍壮士,你可千万不能怪我呀!我只是一介书生,十年寒窗啊,考取了功名,可我命苦啊!老父早丧,是老母亲抚养、教育我长大的,我从小就家境微寒,能读书更加不易。为了我读书考秀才,老母亲给人家拆洗被褥、打扫庭院、喂鸡养狗,吃尽了人间苦。
我还叫有钱人家的公子使唤如牛马,替他们挨打受骂,吃他们的剩饭剩菜,没有一天不被欺负的。老母亲也被这些员外、老爷谩骂侮辱,我几次都想去找他们讨要说法,都被老母亲拦下了。她说……她说像我们这么贫贱的人,能活着就不错了,人家能赏口饭吃就应该感激人家了。
可我不服这不公的命运,我要考取功名,让人们都不敢欺负我和我的母亲。就在我千辛万苦考取了秀才后,县里按月给恩钱,虽然不多也足够我们娘儿俩生活了。可有钱人家的公子依然没有把我当成人看,反而变本加厉地欺负我、羞辱我!
我不明白为什么,我谨小慎微地活,看见他们都要卑微到尘埃里地陪笑,他们还是不肯放过我!我于是告诉母亲,我一定要出人头地,死了命的学。参加了乡试,那年正是恩科,皇恩浩荡,我考中了,成了举人。
举人就可以叫做老爷了,算得上有了功名。有钱人家的公子也才对我稍稍展眉,日子也刚好过一些,可我的老母亲却身染重疾!请来无数郎中医治,都束手无策,不到一月她老人家便撒手人寰了。我哀嚎连天,发奋一定活出个人样儿来,祭奠她老人家的在天之灵。
又是经年,我参加几次会试不中,屡败屡战。终于成功得中,由贡生再参加殿试,在皇恩德泽下才出任小职。我的命是真的苦,霍壮士啊,你死后可千万不能怪我啊!要说你真是侠肝义胆,为民请命的一世人杰。
唉,你慧眼如炬,针砭时弊,直言朝廷新政漏病,引得朝野议论不定。市井小民都知你无罪,可满朝公卿皆言你有罪!“你说你公道,他说他公道,公道不公道,只有天知道!”霍壮士啊,下辈子再来纷辩吧。
“大人,大人,午时一刻了!”阴阳生近前来报。
“放了霍壮士!他冤枉啊!”
“不能错杀好人……”
“上面坐的狗官!你杀了霍壮士,你就是戏中魔鬼,现世的阎罗!”
“青天大老爷,求求您开开恩吧!霍义士可是个好人哪……”
“大胆刁民!给我打退……”典军官喝令兵卒对百姓拳打脚踢,百姓用臭鸡蛋、烂菜叶反击,场面一片混乱。
“都住手!”监斩官大喝一声道:“众家百姓休要惊扰法场,该犯妖言惑众,毁谤朝廷,依律该抄家灭族,但吾皇仁德,仅判斩首,已是恩德深重!尔等应想想,这一刀下去多么痛快,少受多少罪呀!”
此言一出,下面又议论纷纷起来。
“大人,午时二刻到了!”阴阳生再来报。
刽子手摩拳擦掌,攥住了手中的刀,又眺了眼人群。监斩官心怦怦地跳,回到座位上,手攥住一只令牌,等待着,焦心如焚着。
咚咚咚……
鼓声越来越大了,直颤人的心灵。人群中开始了抽泣,哭喊,叫骂,有带孩子的紧忙把孩子的眼睛蒙上,也有的默默无语地失神,有的左顾右盼,来回张望,盼着有谁跑出来喊一声“刀下留人”。监斩官紧攥着令牌,凝望着刽子手,心里想全都看你的了。一到时辰,我的令牌掷下,你一定要没有任何闪失的把他的头颅砍下来。
“大人,午时三刻已到!”
“午时三刻到,开刀问斩!”监斩官猛然把令牌一掷,用劲儿喊出这一句,整个人坐倒在矮凳上。刽子手把霍壮士脖后的招子一拔,他顺势低头闭眼,刽子手往后撤刀,往前手起刀落,霍壮士人头落地。
从刑场出来,监斩官在随行官员的簇拥下来到本城的城隍庙。焚表奏告城隍爷,今天所杀人犯姓甚名谁,罪犯哪条,依国家律法,处以斩首之刑。最后拜了拜出来才算了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