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很久以前就在这里了,在它出生的时候,或许更早。玻璃冰冷而坚硬的墙壁把光线曲曲袅袅地折下来,投到鱼赖以生存的澈明液体上。它满载着水,也满载着鱼生命的依托。
对于这一切,鱼是心存感激的。若非这冰块怪物,自己早已荡然无存。有时它随着水波触到缸壁,用那双无神的眼睛凝视扭曲的世界,那只是对缸的礼节而已。
那时是多么快乐啊。鱼摆动自己的尾鳍上下窜动,吐出一串泡泡旋又将它们吞下。缸微笑着看它完成这一系列趣味盎然的节目,打趣说自己若能移动自如一定与它共跳这一支孤独圆舞。鱼给缸讲笑话,是不知什么时候有人在它旁边说的:"如果玻璃的主要成分是沙子,为什么吃起来一股血味儿?"虽是谬论,也惹得缸哈哈大笑,把平静的水波都搅乱几分。鱼趁机吐出几个泡泡,在两簇花根间游动。
可惜琉璃易碎彩云散,这样的光景也是世间好物并不长久。慢慢的,鱼陷入对这温柔乡的奇异感觉中去。它无时无刻不置身于此,但同时,它也无时无刻不在思念这玻璃器皿。思念并非需要遥远相距,望着你便也是想着你。所以,鱼偶尔静静滞在那里,你看不出什么东西。
鱼觉得这种感情毫无意义。缸保护了自己的生命,而自己想给它一个拥抱也只有鳍。缸要这东西没用,最大的用处就是徒添烦恼。缸知道鱼的心事,傻子都看得出鱼的秘密。鱼却抵死不认,任由尾巴甩出几个玲珑的珠子。
一个夜晚,月亮高高地悬在天空的正中央。月光清清冷冷地落下来,透过缸透明的身体停在鱼的身边,将水面的纹涟映得更加清朗。鱼好像睡着了,它心甘情愿从此被囚禁在这月辉的阴影里再不醒来。其实鱼也很清楚缸并不亏欠自己什么,一厢情愿无疾而终,必须愿赌服输。但它仍心有不甘,执着地、卑微地、奋不顾身地、飞蛾扑火地爱了你那么久,你连一秒钟的垂眸温存都不愿意施舍,这究竟是为什么?莫非自导自演自娱自乐,最后真的只能落得一个自怜自哀自作自受的下场吗?鱼也会流泪,它把所有爱都吞成眼泪,但那不被任何事物所察觉。因为它的眼泪是水,水溶于水,音讯全无。
某天鱼来了兴致,吵嚷着要给缸读诗。很短又极潦草的一句,"让鸟飞走/放了笼子"。缸说这是反弹琵琶颇有新意,笑问自己是否也要放鱼离去放过自己。鱼愣住了,我要去哪里?我会去哪里?我能去哪里?转过身去给了缸深深的一个吻,如同用颤抖的双唇触摸冬天的冰封,不痒不痛,温温吞吞,它暧昧而妩媚地说,不需要,向你约定,我会和你在一起,永远。
它不能把后半句说完。自己没有这个权限,连在这里多伫立一秒的时光仿佛都是偷来的。但它又不愿意困厄痛楚就在这里度过自己的一生 ,哪怕它自始至终都深爱着缸。
哦,好吧。日子就这样一天一天过去了,终于有一天它下定了决心,决心要和缸告别。为此它付出了沉重而惨痛的代价,这并非无可避免。它纵身向外一跃,跃出波光荡漾的清池,跃出了它生活的中途。它摔在台子上,似有千钧力,但也只是"啪"的一声轻响。
鱼无力地翻动着身躯,想从空气中攫取供它呼吸的氧气,然而毫无所得。它非常清楚自己会毫无所得,因为自己的生命只能在缸所盛着的水中继续。它也已经回不去了,那些永远,顷刻之间成了回忆。只有光线一点一点暗下去,视野一点一点小起来。尖叫声清晰入耳,那是缸的愤怒和质问。鱼儿啊鱼儿,你生来该受这羁绊,为何自撞南墙,自寻死路?
因为我爱你,所以我要离开你;因为你永远都不会是我的,所以我不愿意终其一生都只望着你,都只,望着你,都,只望着你。此刻鱼已经没有气力说出这些话了,它正在死去,任凭双鳃无济于事地一张一合。然而过了一会终是失去了声息,像是按过快门后的风景,永恒定格。
主人发现了这条鱼的死亡。这条神经不太正常的鱼的离开,于他最多就是再花上一元钱去买上一条差不多的小红小黄小黑小花。于是他捏着死鱼滑腻的尾鳍,厌恶而怅然地将它从十四楼丢下去,然后再洗去手上的腥味,用湿抹布擦拭台子,洗净,离开。
缸也没法再做别的什么。它忽然分外想念起自己的斯里兰卡情人来,自己曾被倾注过那么多灼灼的目光与眼泪,让它难忘。它唯只能祈愿,祈愿风婆婆能将鱼的尸骸带去它该去的地方,比如土地,比如江海。
它辜负了鱼这一生的忧与爱,只能在此刻为它祝祷。祝祷这个与鱼半生陌路的世界,能对这海的女儿最后多些温柔。
但它不知道的是,窗外的世界,无数满怀爱情的少男少女,正擦肩而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