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南行】第八章 背道而驰(6)

武皇帝伸手捞了床头搁着的一盏茶。金色的里衣让他看起来就像是平日里起夜那般随意。

然而袁赫贤却不敢有丝毫的松懈。有一句话他还是认同老爹袁成业的,那就是伴君如伴虎。在天子跟前,只要一个不留神,脑袋就可能要搬家。

寝殿里一时寂静,连袁二公子起身时衣裳摩挲的响声都能听见。

“难得来一趟,你就没有什么想同朕说的?”

这一句先发制人让袁赫贤当真不知道该从何说起。把禾珠公主安置到晏都袁府一事,他也不知道究竟合不合武皇帝的意,便就讨赏也不是,讨罚也不是。

在他举棋不定的时候,武皇帝又幽幽补了一句,“江都传来战报。与东屏一役中,你爹落水下落不明,你大哥伤重恐难以为继。这事,想来前日夜里你已经知晓了。”他继续哪壶不开提哪壶,“对此,你有什么想法没有?”

袁赫贤暗自沉了口气,毫不意外武皇帝会对自己的行踪了如指掌。这也是当日夜里他没有随那跟屁虫大哥出城逃窜的原因之一。

不提截亲一事的成败,转而这么问,显然武皇帝是打算先来软的。要将袁家一网打尽,撕破脸皮的确比较难看,不如来一招阴的好糊弄人。

袁二公子只得顺着他的话说:“滔江一役,我们督军折损严重。童将军只是一个将,不敢自己拿主意,毕竟事关邕国疆土,还须得看皇上的意思。但依微臣拙见,东屏善水,督军亦善水。左右都是要在水上开战的,那还是得对路子才行。”

武皇帝唔了一声,等着他继续说。

“援军不可无,就算不上战场,摆在后方也是对东屏的一大震慑。”

武皇帝点了点头,“朕也有此意。”

把天子的头毛捋顺后,袁赫贤才调转了话锋。毕竟袁家军的人头也是人头,不能就这么随随便便地送了,能保多少是多少。副业修菩萨道的袁二公子多少也晓得要给自己积点功德,尤其是在开了杀戒之后。

“江都是邕国的领土,是先皇打下的江山。故而不能让给东屏分毫。这战火,还得在滔江上有个了解,万不可让东屏人踏上江都水岸。现如今督军就剩了这么点儿兵,恐有力不从心之时。既然皇上要派援兵支援,不如以战练兵。”

武皇帝垂眸看向他,眉心微敛。

袁二公子又道:“我看得先让他们不晕船!”

这一急转,转得武皇帝松了眉头,甚至还觉得有些无语。

袁赫贤继续愣头青一般地叨叨,“坞镇也有水,又离江都不远,水路也通到江都。不如就让援军先在坞镇扎根一段时间,习惯一下晕船这件事。”

“援军晕船不晕船这件事,你就无需操心了,朕自会安排妥当。只是……”他叹了口气,“现如今你们袁家这支督军没有主心骨,朕愁的是接下来的仗该怎么打。”

袁二公子又装了一回傻,“皇上把微臣叫到跟前,该不会是想派个帅过去吧!”他继续如他所愿,“这不成!督军都是我们袁家的兵,他们只听我爹和我大哥的。再说,其他帅也没打过水仗,去了晕船也是白给东屏送人头!”

武皇帝点了点头,忧愁道:“那该如何是好?”

他拍了拍胸脯,毛遂自荐,“微臣姓袁。童将军我熟,去江都顶一阵子总是可以的。等找到我爹,事情就好办了。再不济,等我大哥好起来,也就能继续带兵打仗了。”

袁赫贤的无知与无畏让武皇帝十分满意,觉得这个傻小子委实是比江都那对父子好对付太多了。他倒也不是看袁家格外不顺眼,但也着实是不怎么对眼。东屏他势在必得,总得有人去磨掉东屏王最锋利的棱角。而那群人,只能是善水战的袁家督军。至于眼前这个扶不上墙的袁二,留着也无甚大用,留着也只是费粮,不如一并除掉。免得日后留下隐患,也省得庞倍那老混蛋一天到晚在耳边唠叨。

武皇帝扯了一丝笑给他,继续给他下套,“此番你去,也是危险。你也老大不小了,这一去不知道要耽搁多久。朕就当是替你爹督江候做一件好事,今儿在这与你说一趟亲。”

袁赫贤一瞬愣住了,继而有了强烈的不详之感。他不怕去江都打仗,却万分恐惧皇帝接下来要说的话。

“袁二啊,禾珠是朕的亲妹子。你在东屏救她于危难,她一直对你心怀感激……”

他赶紧打断道:“微臣不过庶出,不敢承五公主的感激。”

武皇帝朝他摆了摆手,“不必觉得自己高攀不上,你好歹也是督江候的次子。再者,只要禾珠她自己愿意,朕也不会横加阻拦。”竟笑了起来,“瞧,朕贵为九五之尊,这不还是亲自替她说媒来了!”

脸上刻意装出的从容一去不复返,周身空气前所未有的压抑,袁赫贤觉得自己快不能呼吸了。

“你不说话……”他龙体微微朝他倾去,“难道是不乐意?”

“微臣……”袁赫贤冷汗直冒,“微臣……”

他不敢说别的。飞天镖局那趟镖至今都还没个说法。武皇帝对他们这一群人的行踪又了如指掌。倘若今日他说了一声“不”,指不定要给瞿飞燕带去杀身之祸。

便在此时,武皇帝的语气陡然冷了下来,“还是说,你觉得朕的妹妹配不上你?”

袁赫贤当即跪了下来,汗水已经沁透了他的背脊。殿内阴冷,让他觉得脊骨生寒。眼前的这个男人从没有像现在这样,让他觉得害怕。

“既然你也知道自己是高攀了禾珠,那就知足吧!”武皇帝不容置喙,“朕择日就让你们成亲。成婚后,你再去江都。东屏战事未了,朕不会昭告天下,下嫁给你的是五公主。明面上百姓朝臣只会知道你娶了名门之后。等你们一行到了江都,督军将领见了禾珠就会知道你是邕国的驸马爷。就算他们不想遵从于你,但看在五公主的面子上,你也能坐稳帅位。”

武皇帝这一套面子话说得漂亮,说得袁赫贤毫无反驳之力。无奈的历史再度重演,然而这一次,他却无法从容地走出王城了。

黑云掠过头顶,将圆月遮掩。立在殿外,袁赫贤迎着寒风抬头望去。他觉得自己窝囊,这一辈子都没这么窝囊过。回头看了看那道沉重的殿门,他心里说不出的恨。只希望这一走,一辈子都不会再踏足这里半步。也希望这一走,能走出这一夜的噩梦。就算他要和瞿飞燕分开,也不能用这种残忍的方式来拆散他们!

城西,一夜无异。虽然因着袁赫贤,瞿飞燕心里不怎么舒坦。但她还是睡了一夜的安稳觉。一直睡到日上三竿,她才有了动静。

窗外阳光明媚,街坊四邻都已经热闹了起来,叽叽喳喳唠个没完。

瞿飞燕的屋子挨着街边,生生被这股子闹乎劲儿吵醒。她掀了被子,先是伸了个懒腰,随后就起身找水喝。她不怕冷,因她心里还火着,恼火袁赫贤那个不争气的东西。

莜莜听到动静就进来了,见她在喝凉水,赶忙去抢,“大冬天的还喝凉水!姐,你不怕肚子疼嘛!”

瞿飞燕充耳不闻,一饮而尽,这才觉得舒坦了,“今天外头怎么这么吵!”

“不知道呢!”莜莜去给她添热水,“大约是官爷谁家又出了热闹事吧!”

“这大清早的!”她又补了一杯温水,“别人家的事情还这么来劲。都是吃饱了没事干,闲的!”

“谁说不是呢!”莜莜接着伺候她洗漱,“姐,你一会儿先吃着,我去打探一下,看到底是哪个府上的事,让他们一大早的就这么激动!”

瞿飞燕笑了起来,“瞧你这八卦劲儿!”

“最近没活儿,我也是闲的。”她笑起来天真得似个孩子,也是她这个年龄该有的无邪,“闲着也是闲着,不如做桩好事,替大家把这八卦打听明白。”

这两年,飞天镖局的早饭都是莜莜做的。清粥小菜,有时烙几个饼子,有时蒸几笼包子。不算丰盛,但也够吃了。

瞿飞燕两眼无神地吃着,也没吃出什么特别的味来,显然是在走神。直到跟前坐了个人,都没能把她的魂给拉回来。

瞿大当家看着自家闺女那没出息的模样,除了无奈也只剩无奈了。无奈之余,他的一双大手在她的眼前大力一拍。

瞿飞燕一个哆嗦,吓得筷子都掉桌上了,这才回了神。

“爹……”

“吃个饭怎的还走神了!”瞿山行明知故问,“在想什么?说给爹听听!”

“没……没什么。”她扒了口粥。

瞿山行把小菜碟子往她跟前推了推,“别光喝白粥,你好歹也吃口菜。”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受了心情的影响,平日里筷子夹花生米夹得挺顺溜的瞿飞燕今天怎么都夹不起来。遂觉得就连花生米都在同自己作对,一气之下摔了筷子上手去抓。

瞿大当家看在眼里,心里心疼却也不搁在面上。

他端着老父的威严道:“昨日那姓袁的小子同爹说了什么,你就不想知道吗?”

“能说什么!”瞿飞燕气不打一处来,“都怪爹!姻缘是我自己的事,你瞎掺和什么!”

瞿山行沉了口气,说得若有其事,“他不会娶你的,燕儿。”

她一瞬顿了手里举到嘴边的馒头,抬头看向坐在当面的亲爹,眼中满是不信。

“袁家人的姻缘,从来都不是袁家人自己能说了算的。他爹袁成业当年就是这样,到了他的儿子,也一样逃不掉别人的安排。袁府那嫡长子和薛丞相之女的婚事,不就是那么回事!”

“但……”她犹豫了,“但赫贤只是庶出。”

“就算是偏房养的,他也是督江候的子嗣,终身大事由不得他自己说了算。”

瞿飞燕这才有些慌了,起身就要走,“我去找他!”

“你回来!”

瞿山行的一声吼,吼得她当即停在了原地。

门外的莜莜正要进屋,听见这一声,也吓得赶紧拔腿就跑。

瞿大当家起身,几步走到了自家闺女跟前,颇为严厉地道:“丫头,你就不能有出息些?非得去找那姓袁的小子,在人家跟前丢你爹、丢飞天镖局的脸面?”

瞿飞燕委屈极了,又气又急,爹还不让走,当即被逼得泪珠子在眼眶里打转。

“知道今儿外头为什么这么热闹吗?”瞿山行直截了当地断了她的念想,“那小子要成亲了,他攀高枝了!”

“不会的……”她摇着头,泪水不自觉地就掉了下来,“不会的,赫贤不会娶别人的!”

“听说明日袁府就办酒宴,后天他就去江都。估摸着是要去顶他爹和他大哥的帅位。”瞿山行指着门外,“袁府的家丁现在都忙着挂红绸呢!”

瞿飞燕彻底懵了,也彻底慌了。她不管不顾地跑了出去,也没理街坊瞧她的异样神情。

瞿天游打门口路过,见她神色不对,朝铺子里便是一望。

“爹,姐她这是……”

瞿山行叹了口气,也没什么好说的。

她一路往城东的袁府跑去,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只想快点看一看袁府是不是挂满了红绸,再揪住袁赫贤问个究竟。

整个晏都仿佛都在一夜之间得知了城东有这么一桩喜事,街头巷尾议论纷纷。就像一根根针,生生扎进了她的耳朵里,刺痛了她的心。

越往东去,热闹的氛围越发浓烈。平日里不怎么能见到的袁府家丁好像全都跑出来办事了一般,闯入了瞿飞燕的视野,催着她的焦虑急速膨胀着。

回想过去这半年的点点滴滴,瞿飞燕难以相信事情会突然变成这样。从凛城回来后,她自然而然地觉得袁赫贤会是伴着自己一生的那个男人。她幻想过媒婆上门,幻想过置办嫁妆,也幻想过他们成亲的那一日,甚至想过往后余生相伴还有子女绕膝的日子。

然而当喜庆的红绸映入眼帘时,所有美好的幻想全都破灭了。

袁府已是被点缀得红火,府门半开着。她能看见里头兴高采烈正在张罗的人。那个人是招月。而能让这个丫头上心的,从来只有五公主的事情。

那一瞬间,瞿飞燕什么都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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