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树的名义,活着》
村里死一个人,坟地就要多上一棵树,人以树的名义活着。
庄稼,一茬茬地栽,一茬茬地割。人如此,树经年长久。
黄泥岗上无老少,坟地上人杂、树杂,松柏有,更多的是土生土长的树,椿榆槐柳,少有楝,楝是苦树,叶苦花苦皮苦果苦心苦。树跟人走,不是栽树季节,春天里补上。也有鸟衔来的种子,泡在春天里发芽,抽出条来,绿绿的长,算是共有的。
坟地老了,树密密的扎不进指头,显得幽深沧桑,倒成了一个令人色变的去处。白天和晚上,总有一些响动,造得心悸慌乱,实际上也就是獾或狐,忙于夜间生活。
新坟不断,纸幡偶尔被风撕裂,哗哗然地喊上几声,在空旷的原野破落。
宏叔战死在朝鲜,抗美援朝,标准的英雄好汉。村里人给他立坟,坟前栽棵好大的树,树是柏树,从老祠堂里移来的。宏叔吃百家饭长大,孤儿,烈士证寄到村里,没有接收人,风尘里就丢失了。县里修志,修不上去,费了好大的事,写上了名字,三个字轻飘飘的,显得陌生,他的面宠早就归入泥土,淘不出来。村里人把县志拆了,一页页的烧,当纸钱。柏树已合抱,苍翠,活得滋润。
树有禅意,好人,树长得烈,立得稳。
二丫是外来的媳妇,年纪轻轻,喝药死了。按说横死入不了老坟,村里人念她性烈,葬在了坟地的边缘处,大热天树栽不活,孤零零的土堆,摊在太阳下晒。到了来年春天,草棵发青,树也来了,一片,泼泼的一层,结红果甜果的构树。
二丫长得美,坏种欺负她,她选择了死。行死不如闯祸,死也是闯祸。构树有乳汁般的眼泪,受伤了汨汨地流。
老死的人有福,子孙们做得实在,坟坑挖得深,坟堆得大,周边的树不是栽一棵两棵,而是一圈,形成一小小的领地,非如此,不能表达情义。人死不能复活,树的根须可抚摸逝者的骨殖,树不死,人还就活着。
前些时候去太昊陵,树多且粗壮,但留下深刻映像的是三棵死了的千年柏树,虬枝直指天空,张扬如利剑。有一棵有耳状的树瘤,许多人张耳去听。问听到了什么?各自莞尔,相视一眼,密不示人。这三棵千年柏犹活着,有生命在个中逸动,否则怎么听得到密示?
曾在月夜,去过坟地,刚听过捉鬼故事,胆子特大。坟地虫声密,野物蹿动,心怦怦跳,还是深入了进去,坟地里埋的都是熟人,他们不会变厉鬼害人。抱着一棵棵树,树的心在跳动,有果子从树上落下,正是树心猛然跳动的结果。死了的人,以树的名义活着,猛然地想到。
坟最终迁移了,树成林,留了下来,各色树面目差异,都有自己的名字,树名,柏椿榆槐柳构,人名,却模糊了。以树的名字,活着。活成一抹风景,这人不讨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