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漆漆的楼道里没有半点光亮,透过楼道窗户,隐约能感觉到树枝在晃动,木果儿手里握着钥匙,一动不动地站在家门口出神。
黑暗让除了想象以外的所有一切都无从判断,不知道过了多久,他“嗯”地发出一轻一重两声声响,楼道随即一片明亮。他本能地低下头眯起双眼,手里的钥匙试探着捅向锁眼,凭着感觉调整角度和方向,几番尝试之后,随着一串流畅的的机械转动声房门被打开,一股夹杂着陈旧烟草气息的热浪迎面扑来,既让他舒服也让他难受。
他进屋关上门,摸开墙上的开关,头脑中每一处家的样子一一呈现在眼前,所有的东西都待在它们习惯的位置上,东西待得习惯,看的人也习惯,虽然都安静得没有一丝气息,但屋子足够温暖、明亮、熟悉,那种回到家的感觉依然强烈。
不知是因为回到家身心放松了还是因为遇热膨胀,一阵急不可耐的屎意突然到来,他用尽全身内力夹紧双臀,站在原地不敢动弹,一手捂着屁股,一手扶着墙,表情痛苦地哎呀叫着。
过了一会儿,屎意稍有减缓,他不敢片刻大意,因为他知道下一波更加猛烈的冲击很快就会到来。他快步走向卧室,边走边解下相机包,进到卧室的同时右手摸开灯,左手的相机包刚塞进柜子,右手已经拉下了皮衣拉链,双手配合着脱下衣服挂进衣柜。解开裤子纽扣,拉下拉链,裤子退到一半坐到床边,低头解开鞋带,一手握腿,一手握鞋,同时发力,鞋子摔落在地上,同样的动作又脱下另一只鞋子。身体后仰,半躺半坐,双腿高高举起,将口袋里的杂物胡乱地扒到床上,然后蜷曲双腿,手脚互相配合,来回快速扭动,裤脚挣脱脚跟,起身提着裤脚对折再对折扔进衣柜。
现在,他已经把衣服脱到拉屎时感觉舒服的状态了,可那波强烈的屎意却还没到来,虽然现在也可以坐上马桶,身体主动一些,用力一些,拉出屎来完全没有问题,但他还是打算等它一会儿,难得有这么强烈的感觉,他不想放过这个痛快的机会。
他不慌不忙地脱下衬衫挂上衣架,并重新理顺好刚才匆忙挂歪的皮衣,弯腰捡起两只歪倒的鞋,摆正推进床底,然后捡起刚才散落在床上的杂物,手机放到电脑前,公交卡、零钱、钥匙和耳机一样样捡起叠好,按照顺序把他们摆在门口的桌边。
他已经把自己平时到家后要做的一切都做完了,可是那波屎意仍旧没有到来,他叹了口气。他想抽根烟酝酿一下,四下找了一圈才想起来烟还在皮衣口袋里。他从皮衣口袋里摸出烟点上,边抽边在屋里来回地走,可不知为何,烟都抽了一半还是没有任何想拉屎的感觉。
“怎么还不来?难道是给憋回去了?不应该啊,以前连憋两三回的时候也有,最后还是会来,再说现在也到了每天该拉屎的时间,再等一会儿吧。”木果儿把烟头掐灭走到电脑前坐下。
他打算放首歌儿听,因为屋内太安静了,他喜欢安静,但更喜欢有音乐陪伴的安静,通常在家的时候,除了睡觉音乐都会一直开着。它就那么响着,他也就那么听着,不需要为它准备什么,也不需要为它分神,舒服得像是在和一个老朋友聊天。音乐真是一个好东西,每时每刻都是那么得恰如其分,让快乐更加快乐,让悲伤更加悲伤,让孤独的人越来越孤独,但又不会因为孤独而对生活灰心丧气。
他打开电脑,电脑开机启动,他无所事事,拿起桌上的手机点开,现在的时间是21:11分。他左右滑动着屏幕,看到日历时突然想起来今天又忘了给家里打电话,可现在这个点儿他们应该已经休息了。
“算了,明天再打吧。”
随着年纪的增长,给家里打电话对他来说,已经从一个轻松的任务变成了一个有压力的任务,时间间隔也从三五天一次变成了十天半个月一次。说是任务,是因为他从小就很成熟、独立,凡事靠自己,没有依赖谁的习惯,所有重大的决定都是他自己做,慢慢地,他对别人的需求越来越低,就算是父母,他也只觉得是最亲近的其他人。他无论去哪里,去多久,从没有想家的感觉,但又因为家人都足够好,他也明白父母对孩子的牵挂,所以他还是会定期给家里去电话,有些不好开口的话甚至还会写信。可打着打着他发现,越来越多的事情无法也不能和他们说,他们理解不了也解决不了,他们也一样,不好的事情也从不和他说,怕他担心。就这样,电话两头的人都为了照顾对方的感受而不去聊心底的话,每次打电话就是来回重复那几句“吃了吗?吃的什么?不要舍不得;天气怎么样?冷不冷?多穿点儿衣服;家里怎么样?工作累吗?都挺好的。”最后再以“注意身体,安心工作”作为结束,打完电话,他一身轻松。
他也知道自己这种和家人相处、交流的方式有问题,但他真的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他生命中最亲近、最重要的这些人。有时候,他特别羡慕那些能和家人无话不说的女孩儿,羡慕她们和家人之间的说话方式和通话时间,他也想像她们一样和家人无话不说,把那些不能说的和不值得说的通通说出来,但他做不到,他真的有努力尝试过。
想起家人,他总有一种亏欠的感觉,具体原因他也说不清楚,可能是自己还不习惯无法给他们带去骄傲,也可能是他已经预感到自己的将来会辜负他们的期待,不会按照他们所能理解的方式去生活。
算了,有些事情就是没办法,他不想再去想这些自己左右不了的事情。他点开电脑上的播放器,轻轻拖动下拉条,在左侧的播放列表里找歌。他要找一首此时自己最想听的歌,可他并不知道自己想要听哪首歌,甚至都不知道那首歌是什么感觉,但他确定这里一定有一首他想听的歌,在他看到它的时候会毫不犹豫点下的那首。
正当他全神贯注地找那首歌时,那波期待已久的屎意终于来了,他提前夹紧屁股,减缓屎意到来的速度。他身体前倾,睁大眼睛盯着屏幕,手指加快拖动的速度,可心里越是着急注意力越难以集中,虽然歌曲翻动的速度很快,可他真正看清的却不多,上下翻了两遍还是没有找到他想要的那首歌。
此时,他屁股里的屎意已经非常强烈了,他知道留给自己的时间不多了,现在必须要做出选择,是忍着屎意继续寻找还是随便放一首歌去享受快乐,他咬了咬嘴唇决定放弃寻找,他不想再因为一个连自己都不确定的感觉而错过眼下的痛快。他把下拉条随便拖到一个位置,双击起身,急急忙忙从烟盒里抽出一根烟,用颤抖的手点上,顾不得吸进肺里就吐了出来,然后迎着烟雾疾步朝卫生间走去。就在一只脚刚迈进卫生间时,他想起自己忘了带手机,来不及懊恼,他立刻转身,牙齿死死咬着烟嘴,两片屁股更加用力地夹紧,强忍着就要忍不住的屎意回到桌前拿起手机,踮着脚尖边跑边紧抓裤腰,做好拉屎前所能做的一切准备。
马桶垫“当”的一声落下,他转身的同时退下秋裤坐在上面,紧闭双眼,屏住呼吸,身体里所有的不安和期盼都结束于身下一个突然打开的点,满足和快感也从那个点开始,瞬间被放大无数倍,飞向身体的每一个地方,头皮、脚掌、指尖,整个人都被一种欲仙欲死的痛快所填满。它继续向外,冲破身体,飘入空中,填满卫生间,填满整个屋子,从门窗的缝隙飞到屋外,黑夜变成蓝天,城市变成草原,他变成一匹野马,时而奔跑,时而飞翔,不住地笑和嘶叫,最后消失在远方。
一声长长的喘息之后,他慢慢睁开眼睛,看着面前白色的瓷砖和黑色的缝隙发呆,一脸疲惫,似乎刚才极致的快乐耗去了他所有的精力,又几声稍微缓和的喘息后,满足的笑容才从脸上浮现出来。他就着笑容深吸一口烟,另外一种昏睡的快乐让他彻底放松下来,他再次闭上眼睛,静静地享受着痛快过后温柔的舒爽和昏昏欲睡的醉意。后背不自觉的靠在马桶上,一半身体绵软得像团空气,飘入空中,一半身体沉重得像袋沙子,直坠海底,飘飘欲仙说得就是这种感觉吧。
我亲爱的脚步,
我亲爱的孤独,
我亲爱的拥有和虚无,
在生命这场马拉松的旅途,
我亲爱的欲望,
我亲爱的胆怯,
我亲爱的冷漠和热烈
我一个又一个,一个又一个
在告别和未来中连接
在生命这场马拉松上的田野
……
随着身体和情绪的慢慢平静,他感觉耳边的歌声越来越大,也越来越清晰,他闭着眼睛,随着歌声哼唱,旋律和歌词都很熟悉,可就是想不起它的名字,直到哼出“马拉松”三个字时他才恍然小悟。这是旅行团刚出的新歌《生命是场马拉松》,他特别喜欢这首歌的歌词,抽象又具体,简单又深刻,是说一个人奔跑在生命的道路上,悲观但不绝望,消极却不放弃,这种人生感悟正是他一直都有的。
刚才怎么没有看到这首歌?他眯着眼睛对着头顶的灯吐出一口烟雾,看着它们由近到远,由实到散,飘舞着结束自己的生命,短暂且美丽的一生。
他想起刚才的自己笑着摇摇头,那么偏执地想要找一首能对上感觉的歌,其实哪首歌都一样,要么快乐,要么悲伤,要么快乐地悲伤,要么悲伤地快乐,可最终都要回归平静,回到这首结束了下首还没开始的那段空白,快乐也好,悲伤也好,空白也好,很快都会过去,因为下一首歌紧接着就开始了,没什么好纠结的。
幸好屎意及时到来,还来得那么猛烈,他只好随意播放一首。人生还是应该这样,过程随愿,结果随缘,日常随愿,意外随缘,回头看看,一切都是那么得合理,可谁也不知道人生的下一秒会怎么样。
他转头把烟在洗手池里灭掉,扔进垃圾桶, 回身撕下三节手纸对折去擦屁股。擦之前,他顺便低头看了看马桶里自己刚才痛快的源头,虽然早有准备,但他还是被眼前的分量吓了一跳,隐隐后怕。还好是到了家才有的屎意,就算憋屎也都是在他能掌控范围之内,这屎意要是在路上或者公交车上突然出现可怎么办?他不禁抖了一个哆嗦,这并不是他杞人忧天,他有过这样的经历,而且是在线路不怎么熟悉的白天。
大二那年暑假结束,木果儿坐火车回到北京,下车前他忘了去厕所方便,当时虽然有些许尿意,但不是很强烈,他感觉自己可以忍住,加上拖着行李嫌麻烦,他下车后也没去找厕所,而是直接上了回学校的公交车。
公交车刚过四五站,一阵感觉非常不好的屎意就来了,要知道从北京站到央美一共得坐将近三十站公交,不堵车也得差不多两个小时才能到,在剩下的二十几站车程里,每隔一两站他都要面临一次几乎要忍受不住的屎意,而且越往后越难忍,因为尿意也在随着时间增强。他尝试过各种方法忍耐:紧握扶手,低头闭眼,身体静止不动;调整呼吸,深呼吸、快速呼吸或者憋气;掐手心,掐大腿,用疼痛警告身体;调整姿势,上半身和下半身各自扭动,或组合搭配,还有一次假装坐累了起身站立;听歌、唱歌或者看着窗外分散注意力;自我暗示,我能行,我可以,越过这个坎人生一片坦途;祷告上帝,用各种条件交换,不断增加筹码等等。
每一种方法只能管用一到两次,可无论管用一次还是两次,在两阵屎意之间,他都要想出一种新的忍耐方法准备着。有几次,他实在是觉得自己忍不过去了,还比较过拉在什么地方最不让人感觉尴尬。他想过直接拉在裤子里,带着一裤子屎回学校或者立刻下车清理掉;想过直接拉在路旁的绿化带里,用行李箱挡住自己的脸;想过拉在公交车的垃圾桶里,低头闭眼,不看任何人,拉完就下车;想过拉在塑料袋里,他甚至都把塑料袋紧紧握在了手里,可还是做不到,因为无论拉在哪里,之后都紧接着一个让他无法接受的画面在等着他。
最后他就这样换着不同的方法忍了一路,下了公交车还走了十分钟才到学校,可能是经过这么多回合的较量,他的身体和精神都已经疲惫了,在他蹲在厕所里时竟然没有任何感觉,不痛快,也不痛苦,只是麻木,那个感觉他一辈子都忘不了。
经历过这件事之后他有两个改变,一个是每件事情结束之后或者开始之前,他一定要把能解决的都解决干净,无论是身体上的还是精神上的,另一个是他比以前更能忍了,也更会忍了,不管多难,只要有必要,他都会想方设法骗自己,哄着自己坚持下去。
木果儿站在马桶前,身体舒服得发软,看着马桶里冲击眼球的画面精神又有些亢奋,不自觉地咽了口口水。他把手掌贴在肚子上顺时针画着圆圈,心里开始嘀咕“太可怕了,人的肚子里怎么能装下这么多的屎?而且这肯定还不是全部。嘶,今天没吃什么呀,只吃了两顿饭,都加起来应该也没这么多,也不应该是昨天的,昨晚拉过屎,那是怎么回事?”他脑中开始回忆从昨晚到现在吃过的食物,他确定除了中午的拉面和晚上的麻辣烫自己没有再吃过别的东西。
“那为什么能拉这么多?”他看着马桶一脸费解的表情。突然,他想起自己曾经一顿饭吃过六斤食物的经历。
那是三四年前,他上大学的最后一年,已经不记得是上学期还是下学期,总之那段时间,一到周末他就会去几个朋友合租的家里吃饭、打牌。有一次周五晚上,他又去朋友家吃饭,朋友在做饭,他闲着没事儿就在体重秤上称了一下体重,饭后朋友收拾刷碗,他又称了一下体重,整整多了三公斤。当时的他也是很费解,虽然吃的是比平时多了一些,可并没有多到让他感觉难受的程度,饭、菜、饮料全都加上,怎么算都要比六斤少得多。他怀疑过是体重秤不准,可朋友们称完都说很准,从此一顿饭吃了六斤的乐子就在朋友之间传开了。
虽然他也经常会拿这个乐子说笑,但内心深处对于那六斤食物的疑惑一直都在,那次是不知怎么多吃了那么多,而这次是不知怎么多拉了这么多。他隐约有种感觉,感觉上次的多吃和这次的多拉之间存在某种联系,但他又搞不清楚它们之间到底有什么联系,不知道是身体出了问题,还是感觉出了差错?
如果一顿饭可以在身体里呆三四年,或者是自己记错了,就是前天晚上多吃了六斤饭,那么这一切也都能解释得通。他又仔细回想,确实没错,那次吃了六斤饭的晚上确实是在三四年前,在望京,他们五六个人一起,有红烧排骨,有清蒸鱼,其他的菜已经不记得了,而前天晚上他是一个人坐在电脑前吃的韭菜鸡蛋盖饭。
那就把这两次意外合到一起好了,反正都是他自己的人生,又不会有什么大的改变,一顿饭在身体里呆了三四年也好,吃六斤饭的事情就发生在天晚上也好,只要能让它们产生联系,他人生里的这两个“不知怎么”就会相互抵消。“对,让它们互相消失。”他笑着心想。
他按下马桶冲水开关,水流从四周缓缓流下,看着越来越急的水流他竟然还有点儿不舍得把它们冲走,他想用手机拍张照片发给曾经那些朋友,然后配上文字“前天晚上的六斤饭已经变成了现在的六斤屎”。但看着眼前清黄间难解难分的较量,他又觉得自己的想法有点儿恶心,而且,他不确定那些朋友会不会还对这些低俗的无聊感兴趣。算了,不能把自己混乱的想法强塞给别人,再说现在最应该关心的难倒不是马桶会不会堵吗?
站着也帮不上马桶任何忙,他走到洗手池前洗手,肥皂刚打上,还没来得及搓,就听到一串“呼噜呼噜”的抽水声。他转头看向马桶,此时里面干干净净,就连今天早上没被冲掉的黑色痕迹也都跟着不见了,他心里痛快的同时也有一点儿失落,人生中又一次平凡的奇遇结束了。
他打开水龙头,冲掉手上的泡沫,又低头往脸上拍了两把水,两只手撑在洗手池上,直直地看着镜子里的自己,镜子里的那张脸平静中略带悲观,还夹杂着几分漠然,黑黑的眼睛看似深情多思,但镜子外的他知道,那里什么也没有。
心思被戳破,镜子里的他满脸怒气,斜着嘴角,双目圆睁,一副挑衅的表情看着镜子外,镜子外的他不为所动,他知道这些表情背后的所思所想,一脸不以为然。镜子里的他不喜欢被看透,就算是被自己看透也不行,它随机扭动面部肌肉做出各种夸张的表情,不给镜子外的他判断和选择的时间,镜子外的他被镜子里的他逗笑,镜子里的他也因为计划成功而得意地笑,镜子外的他看着镜子里的笑,又想起刚才这一系列怪想法哈哈大笑起来。
笑着笑着,他看到镜子里的下巴上那颗青春痘冒出了白点,他收起笑容,用手指在那颗痘痘周围轻轻挤压,虽然还没熟透,但也已经可以挤了。
他把脸贴到镜子前,下巴前伸,头歪到一个最舒服的角度,眼睛紧紧盯着镜子里那个白点,食指和拇指同时用力,痘痘爆裂,一道脓血飞溅在镜子上,发出轻微的撞击声。他变换手指的方向继续用力,挤出皮肤下剩余的脓血,直到挤出的脓血完全鲜红他才停下,他俯身把手上的脓血洗干净,又往下巴上抹了几把水,抬头照照镜子,被挤破的地方高高隆起,颜色也比周围皮肤深许多,鲜红的血液仍源源不断地从被挤破的伤口向外涌,遇水稀释,快速向脖间流去。他又低头往下巴上抹了几把水,转身撕下几节卫生纸先把手擦干,然后折叠摁在下巴上,摁一会儿换一处白净的地方再摁一会儿,很快白色的纸面上满是大大小小的红色斑点。他扔掉满是红色斑点的卫生纸,又重新撕下两节,对折后摁在下巴上,边摁边换地走出卫生间。
他走到床边,身子一侧整个人仰面朝天躺在床上,喉咙深处发出一声满足的喘息。他还没有从刚才极致快乐的疲惫中完全恢复过来,身体或许已经恢复了,可精神还有些许疲惫,因为快乐的感觉也没有完全消失。
床真是一个神奇的东西,不管你有多疲惫,身体上的还是精神上的,当你躺在床上时就立刻会感到满足,之前越疲惫,之后越满足。他现在就沉浸在这种满足之中,满足的快乐让他精神恍惚。他直直地看着面前的天花板,上面的颗粒慢慢消失,暗淡层层退去,最后只剩一片片光滑的白色。白色和白色之间的裂纹变成了一个个跳舞的小人,它们手拉着手随着音乐声舞蹈,随着窗外的风声跳舞,随着一眨一眨的眼睛跳舞,越来越多,越来越长,他看着它们舒服得都快要感觉不到自己的存在了。
当他的身体和灵魂将要融化在床上的时候,鼻腔深处传来一阵奇痒,他试图靠扭动口鼻周围的肌肉来缓解,可这并不管用,他刚要抬手去疏通,就感觉体内有一股强劲的能量正朝他口鼻处涌上来。他面部扭曲,本能地张大嘴巴,间歇性吸着空气,在表情和呼吸都到达极限时,那股能量化成了一道不受控制的声音和气流被喷出体外,他的身体也在这股能量的作用下弹了起来,直直地坐在床边,整个人瞬间清醒了。
“妈的。”他抽出一张纸巾擦掉嘴角周围的唾液,然后坐回床上,一边用牙齿咀嚼着空气,一边用舌头吮吸着口水,最后一起吞进喉咙,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
刚才他好像做了一个梦,但什么梦他却想不起来了,似乎是被那个喷嚏给打出了体外,只剩一点儿印象,可那印象就像要打又打不出来的喷嚏,让人着急又难受。算了,反正又不是第一次这样,再说,记起来又能怎么样,还不是个没用的梦,早晚得被忘记。他只能这样安慰自己,但或许是因为眼下实在是无事可做,他又被刚才的喷嚏打得无比清醒,脑袋里的思绪不受控制地抓着那一点印象不放,总想着把那个梦连根拔起。
不行,不能再想了,净是些没用的东西,还是做点儿什么吧,再过几个小时这个周末就彻底结束了,明天又要去工作。想起工作他的情绪有些低落,其实他并不讨厌工作,他讨厌的是那种被迫的感觉,特别是每天早上被迫醒来的身体。除了这个,他其实挺喜欢工作的,都是年轻人,热热闹闹,说说笑笑,作为无聊周末的调剂,工作是再好不过的了。
他坐在床边头脑中一片空白,身体再次陷入到无所事事的停顿中,他努力地想,想自己除了坐在这里无聊地发呆还能做些什么,可想了半天也想不到任何需要他去做的事情。他像是被这个世界孤立了,被一个透明的玻璃杯给罩住了,切断了他和周围事物之间的一切联系。此刻,他多么希望能有个人站在他面前告诉他应该做什么,哪怕只是给他一个提示,就像上学时检查背诵的老师那样,在他怎么都想不起来下一句的时候给他一两个字的提示,他就像如梦初醒那般顺着这一两个字继续背下去。
其实,他面前有这样的提示,只是他不太愿意顺着它继续下去,因为它既没有任何必要性,又不会有半点儿收获,只是单纯的耗费时间,而且是在不知不觉中彻底耗费,想停都停不下来,是的,就是正在播放音乐的电脑。
说提示或许不太恰当,称它为习惯应该更贴切些。为了方便使用,他把电脑桌挪到了床前,回到家的第一件事就是打开电脑,电脑开机启动,他收拾换衣服。衣服换完就往床前一坐,电影、电视剧可以看一天,刷网页可以刷一天,就连整理电脑文件也可以整理一天。他也常常感到无聊、荒废,可就是停不下来,只要开始了就停不下,似乎那个屏幕有着某种魔力,只要与它对视一眼,整个人就会被它控制。
当某个时刻,他的心中萌生出“看会儿书”或者“运动一下”的念头时,等待他的一定会是“等一会儿,再等一会儿,不着急,算了吧……”这些消磨意志的拖延。多数时候,他都会被这些词语给困住,等到他终于下定决心要做些什么,却发现能错过的都已经错过了,剩下的只有自责和悔恨,好在还有一颗万能神丹——睡觉。也有少数时候他能战胜它们,但代价是之前的一段时间他要过得足够荒废,发自内心地愧疚像一盆盆冷水和一根根尖针一样提醒着他,人生不能虚度。
很多次,他在心里也问过自己,明明对电脑没什么兴趣,可为什么会那么沉迷,每天除了睡觉和出门基本都在对着它。他给出过自己很多答案,但那些答案都流于表面,他知道真正的原因其实就是悲观。对世界悲观,也对自己悲观,对世界的悲观来自于春夏秋冬和生老病死,对自己的悲观来自于让人无奈的平凡,无奈又改变不了。
他也不总是悲观,人群里的他一半悲观,一半乐观,悲观源自心底,乐观来于淡忘和比较。只有在一个人的时候他才会无休止地悲观,拒绝又渴望交流,心底脆弱的骄傲总感觉不被理解,想要又懒于改变,不知道从哪儿开始,也不知道改变的意义是什么,就算自己乐观但这个世界不还是悲观吗?渐渐地,他为自己找了一个小世界,把身体关在屋子里,把思绪关在电脑里,这里没有事情等着他去做,就算有也没那么着急,也没有人能打扰到他,因为屏幕和屏幕之间相隔万里,他既安全又自在。
既然没有选择,那他就只能回到那个小世界里了。
现在电脑上放是南无乐队的《封存自己》,这是他大学时最喜欢的几个乐队中的一个,他们搞笑起来很搞笑,煽情起来又很煽情,很像那个时候他的生活状态,努力地取悦这个世界,但又不会因为需要世界的肯定而落入俗套,心中仍然保有一片赤诚。
他滑动鼠标,把歌曲拖回到起点,点开播放器里的歌词,跟着旋律小声哼唱,歌声越唱越大,他也越来越失去自我,变成歌声的一部分,变成歌声里的那个人,随着歌唱动情,不知所以。他一首接一首地唱着,就像大学宿舍里那些想唱歌的夜晚一样,带上耳机,放声歌唱,不去管别人是反感还是嘲笑,他只管沉醉在自己的歌声里,直到唱累了,摘下耳机,喝一杯水,世界安静且美好。
身体一阵燥热,他起身点上一根烟走到阳台,窗外的黑色浓密且沉重,方向和距离无从判断,几方光亮配合着头脑里的印象依稀可将楼与楼、天空和地面分开。他站在窗前,借着清凉的空气舒服地伸了个懒腰,在这个光明与黑暗、温暖与寒冷交界的空间里,他的身体也成了一个交界的空间,身前向往光明温暖的屋内,身后向往漆黑寒冷的窗外。
他深吸一口烟,然后把脸贴近玻璃,“哈”得一声全部吐了出来,白色的烟雾翻滚着四散而去,留下一层细细的水雾。他用手指在玻璃上随意地画着曲线和直线的图案,图案看似随意,但专注的神情和抖动的手腕让他看上去像个正在创作的画家,画面构图讲究,用线流畅,显现出可意不可言的艺术美感。打眼一看,竟和康定斯基的某张画作有些相像,他自己都有些意外。
他转身回屋,打算用手机拍张照片记录一下,顺便再点上一根烟,艺术家创作时怎么能不抽烟呢?等他再次回到阳台时,却发现刚才玻璃上的画已经软塌塌得像个死人,线条不黑,背景不白,边缘模糊不定,几处线条的底部已经集结了水滴,正跃跃欲试地要向下淌去。
他先是眉头一皱,紧接着就释怀了“这是大自然的二次创作啊!随着时间和温度的变化赋予作品新的生命,追求不可预测的结果,当下的很多艺术家不都这么干吗?而且照片拍出来未必不好看,就算明暗对比有些弱,但是可以用ps增强对比度。再说,自己刚才画的时候就觉得有几处地方画得不太好,不也还打算再画一张吗?”
他站在窗前,举起手机对准玻璃上湿答答的画,闪光灯照亮黑暗,屏幕中出现一张照片。照片的清晰度和对比度比预想的高很多,但颜色却太过苍白,没有一丝生活的气息。集结的水滴滑下玻璃,穿破图案留下一条条长短不齐的滑痕,画面破乱且狼狈,像极了一处犯罪现场,毫无美感。
这已经没有ps的必要了,只能重新画一张,他走到窗前,抬手去擦玻璃上的残画。手掌刚摸到玻璃,身体不由得一抖,伴随“嘶”的一声一股冷气吸入肺中,一股寒意由掌心钻入身体,两种冰冷慢慢消融,被身体吸收,生出一阵清爽。
手掌贴着玻璃慢慢滑动,他切切实实感受到了冬夜的寒冷,寒冷变成一个触手可及的存在,不再是一种想象,让他畏惧。他心里突然有一种冲动,想要拉开窗户,把自己完全置身于冬夜的寒冷之中,尽情地感受一下那让自己畏惧的冬夜。
他抬起开关,慢慢将窗户拉开一道缝,突然“呼”得一声,窗外的风声带着寒冷挤进屋内,窗户也被这股强风吹得剧烈抖动。他躲在一旁,还没来得及抖动就被头脑中的想象吓得赶紧把窗户推上,深呼一口气,心里一阵庆幸。
庆幸过后他又觉得自己很好笑,一个大小伙子竟然被一阵冷风吓成这样,简直太不像话了,不过此时他也明显感觉到阳台的温度低了很多,他弹了弹手上的烟,就着凉凉的空气吸了一口。
冷也不会冷到哪儿去吧,再说还有窗户呢,还是两层窗户,而且屋内还有暖气,有什么好担心的。想着这些他一把拉开窗户,结果把自己都吓了一跳,一副决绝的的样子像是已经做好了要把自己献祭给冬夜的准备。
黑夜中的寒风似乎一直都在等待这个时刻的到来,窗户打开的同时它们推搡着、翻滚着穿过木果儿的头发、脖颈和衣裳,源源不断地涌入屋内。吹得屋内一片欢腾,零钱和纸张在地上乱跑,有的跑出屋子,有的进了角落,桌边的书翻得飞快,和墙上的海报一起刷刷作响,窗帘像海浪一样飘起又落下,落下又飘起。屋内的一切都在或夸张或拘谨地表达着自己对寒风的感受,而他却毫不知情。
此刻,他的感受里只有风和寒冷,以及它们带来的清醒,这种清醒如同身在山顶或海边,让人暂时忘却身体上的感受,只剩干净透明的灵魂,凝望着干净透明的世界,彼此对望,静静地欣赏。
冬夜并不寒冷,也不让人畏惧,最起码眼前的不是,风和寒冷的存在只是在提醒他不要无休止地沉浸在安静的黑暗中,那并不是现实,甚至连想象都不如,那只是一团空洞洞的黑色和几方被窗帘遮挡住的光亮。
他双手撑住窗框上,把头探出窗外看天,想着白天那么晴朗,现在应该可以看到星星,可眼前仍是漆黑一片,没有一点光亮。他怕是因为自己的眼睛还没完全适应黑暗,就一直保持着这个姿势等待着,寒风阵阵,吹着他探在窗外的上半身轻轻晃动。开始时,他还有些害怕,两只手紧紧握住窗框身体努力对抗着晃动,可当想起自己是住在二楼之后,他就慢慢放松下来,甚至开始享受这种半失重的状态,两只胳膊左右荡着身体随风晃动,如同婴儿的摇篮和孩童的秋千一样让人愉悦。
又一阵风吹过,把他的一缕头发吹到镜框和眼睛之间,他闭着眼睛试着晃动脑袋,可那缕头发仍旧别在里面,没有一点儿要出来的意思。他下意识想要用手去把头发拨出来。一只手刚要离开窗框,他突然一个惊醒,瞪大双眼,想起自己此时还身在窗外,然后又重新用力抓紧窗框,胳膊用力拉拽,整个人顺势起身站回阳台。
重新站到阳台上的他一脸惊恐地喘着粗气,后背的冷汗随着喘息渗进衣服,又贴回后背,冰冷一次又一次地敲击着他的身体,如同是在敲击一座铜钟。空空的脑袋里漆黑一片,只有那句没头没尾的话伴着敲击声不断回响“不断重复的身后永远是黑暗,深不见底得像是可以吞噬整个世界。”
怎么又是这句?他皱起眉头,慢慢转过身,额头和脖颈一阵冰凉,眼前的黑暗在他的心里变得阴暗了几分。他现在特别想看看楼下究竟是什么,是路还是无尽的黑暗,可心里又有些害怕,害怕面前的黑暗中会突然冒出一个漩涡把自己吸走,或者背后会伸出一双手将自己推进黑暗,但越是害怕他越是控制不住地想要去看。
他慢慢靠近窗户,双手用力抓紧窗框,一点点试探着向下看去,视线顺着远处路灯下的街道往近前移动,直到隐约看到正下方的地面之后,他才稍稍安心。从左到右,又从右到左,确定了两遍后他退回身赶紧关上窗户,歌声重新占据了整个屋子。
回身走出阳台,看着屋内杂乱不堪的场面他一脸疑惑。
紧接着他想起是窗外的风。正当他准备要收拾屋子时,突然明白了自己刚才为什么会对窗外空空的黑暗心生向往,那是一种生活态度,和眼前的屋内截然相反的一种态度。
屋内的空间温暖、明亮、舒适,人人向往,但同时也狭小、封闭,它给人以安全感的同时也让人松懈、懒惰,没有性格,越来越一样;而窗外的世界寒冷、黑暗、危险,让人不安,但同时也广阔,充满未知,让人时时刻刻清醒,一直奔走不停,虽然少有人走,孤独却也骄傲。
他回头看向窗外的冬夜,就在此时,黑暗中的一方光亮在他眼前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