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是合该我与嫂子有缘。我方才偷出了席,在这个清净地方略散一散,不想就遇见嫂子也从这里来。这不是有缘么?”一面说着,一面拿眼睛不住的觑看凤姐儿。
——《红楼梦》第十一回
一
薛蟠和贾珍都花金如土,都有权有势不好惹,都好色,都是双性恋,而且,都喜欢柳湘莲。但为什么薛蟠被柳湘莲打得呕尿吐翔,贾珍却没被打呢?
赖尚荣升了官职,宴请贾府,席上有宝玉、柳湘莲,贾赦、贾蓉等。当然薛蟠和贾珍也在。
贾珍等以为柳湘莲是风月子弟,可以轻薄,就借酒请柳湘莲演了两出戏,接下来“移席和他一处坐着,问长问短,说东话西”。
可能言语过程中觉察到柳湘莲的锋芒,贾珍等到此就止住了动作。而薛蟠呢,却出尽了洋相。
书上说“不想别人酒后犹可,独薛蟠又犯了旧病”。这“旧病”指的就是薛蟠的龙阳之喜,“犯了旧病”无非是薛蟠在言语、动作上对柳湘莲的调戏之举。
柳湘莲当然火大,但碍于赖尚荣的情面,不好发作,只想尽快离开。
于是他进书房跟宝玉简单聊了几句,情礼尽到了,柳湘莲就打算离开赖家。
从书房出来经过大门时,柳湘莲听到薛蟠乱嚷乱叫说着一句话:“谁放了小柳儿走了!”
这句话直接让柳湘莲的理智逼到几近崩盘的边缘。
“小柳儿”是风月之语,类似于风月场中的“心肝”、“肉肉”、“小馒头”等词。这对心高气傲、一身武艺的柳湘莲来说,真是莫大的侮辱。
柳湘莲“走了”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他是自由的——“素性豪爽,不拘细事……眠花卧柳,吹笛弹筝”。可薛蟠却大嚷大叫,言下之意好像柳湘莲走之前必须经过他的同意一样,柳湘莲会好受么。
“谁放了”就更是荒唐了。赖尚荣办的宴席,那柳湘莲走之前必然是跟赖尚荣打过招呼的。柳湘莲是赖尚荣的客人,可被薛蟠这么一嚷,倒像成了赖尚荣的家奴一般,你说柳湘莲气不气。
难怪柳湘莲接着就用话给薛蟠下套,把薛蟠引到无人的荒地,然后就饱揍了他一顿。
为什么贾珍没被打呢?因为他最起码懂得自爱。
柳湘莲不喜欢贾珍,于是贾珍就停止了对他的纠缠。
他知道如果硬来,必然会让柳湘莲恼怒,即使是在公共场合,即使是赖尚荣的宴席上,即使是大喜日子里,这恼怒也一定会或多或少地在柳湘莲的语言、神态或者动作里流露出来。
语言上,以柳湘莲的性格,便免不了会被他夹枪带棒地攻击。神态上,贾珍身为贾府族长之尊,被一个戏子鄙夷或蔑视,也不是好受的事。
至于动作,如果像薛蟠那样被打,传出去了他以后还怎么管事?
贾珍适时止住。薛蟠呢,完全不懂自爱,对柳湘莲的纠缠简直是无休无止。你说柳湘莲不打薛蟠打谁,打豆豆?
二
可以说懂得自爱的人,才会懂得在乎自己的形象,才会懂得维护自己的名声。而不懂自爱的人,是不会有形象和名声的概念的。
贾瑞就是这么一个不懂自爱的货。
宁府贾敬生日,荣府一班人过去祝寿,贾瑞也随着过去了。
王熙凤到了宁府,先跟尤氏等人一番寒暄,然后去找病中的秦可卿说话,完了便出来找王夫人。
路上经过花园,王熙凤便慢下来观赏景致,“一步步行来赞赏”。可这时假山后面“猛然”转出一个人,就是贾瑞,对着王熙凤请安。
注意这个细节——“猛然”。
“猛然”这个动作,只能发生在关系非常亲近、密切的人之间。
比如恋人或夫妻之间,一方不知情,另一方猛然出现,这是惊喜和浪漫。比如共同历经过“江湖夜雨,桃李春风”的老友,其中一方猛然出现在另一方面前,那是心醉和怡然。
贾瑞和王熙凤,一个是贾府私塾老师的儿子,或者说是贾府私塾的助理;一个是贾府的最高行政执行人,这怎么着也难拉上线啊。
可贾瑞却“猛然”出现在王熙凤面前——他单方面把自己当成了王熙凤非常亲近的人,可事实上贾瑞在王熙凤眼里,不过就是一个勉强记得住姓名和面孔的人而已。
难怪王熙凤的反应是“猛然见了,将身子望后一退”——她这是对贾瑞的警惕和戒备。
以一个几乎是陌生人的身份却对王熙凤做出亲近之人的动作,贾瑞这已经算是对王熙凤轻微的侵犯了——他实在有点不自爱。
再接下来,与王熙凤几句交谈的过程中,你看贾瑞的动作:
“一面说着,一面拿眼睛不住的觑看凤姐儿”。
正常情况下,两个人交谈,互相间歇着看的,就是对方的眼睛吧。
可贾瑞是“觑看”。
“觑看”,就是斜着眼,遮遮掩掩、偷偷摸摸,不正经不老实地看。那贾瑞说话的时候,是在看着王熙凤的眼睛吗?肯定不是,即使书上没写,我也知道肯定不是。
那他在看王熙凤身上的哪些地方?书上也没写,你品吧。
应该品得出来贾瑞已经是非常不自爱了吧。
再看贾瑞那番话:
“也是合该我与嫂子有缘。我方才偷出了席,在这个清净地方略散一散,不想就遇见嫂子也从这里来。这不是有缘么?”
每次看到这里,我都忍不住感叹,贾瑞你也真的是太不自爱了吧。你的话分明就是对王熙凤的挑逗、调戏和玷污啊,你不知道的吗?
三
可以说贾瑞对王熙凤一直就是居心不良。那次在宁府花园遇见王熙凤的行为是贾瑞居心不良的外化,他表现出来了。
要搞清楚的是,居心不纯和居心不良是有区别的。
比如一个人老买六合彩,这叫居心不纯。他希望通过买六合彩获得大量财富,希望不劳而获。但仅此而已,无论在主观上还在客观上,他都没有侵犯、伤害别人。
可一个人如果居心不良,那么他首先在主观上就有侵犯或伤害人的倾向,然后就有可能在客观上对别人产生实质性的侵犯或伤害。
贾瑞对王熙凤,是典型的居心不良。对王熙凤的美貌,他不是欣赏,不是赞美,而纯粹是垂涎。
他想对王熙凤做什么事的时候,周围是有其他人的——王熙凤的婆子丫头和宁府的媳妇婆子们。
而在当时贾府的管理模式下,个人基本没有隐私。也就是说,贾瑞调戏王熙凤,一定会传遍整个贾府。
贾瑞把王熙凤的假意当作真情,于是后面有两次单独进入王熙凤的房间。整部红楼梦,除了贾琏,还有夏太监之外,几乎没有任何一个其它男性进去过。
在古代,除了家人之外,女性被严禁与其他男性接触,否则就会受到惩罚。
名声对一个女性的重要性,不得随意擅入女性的房间,关于这些,贾瑞不可能不知道。
但贾瑞居心不良,所以他毫无顾忌地那样做了。
更重要的是,如果王熙凤真的跟他发生了什么事,不管是自愿的还是被迫的,最终受到严重伤害的,一定是王熙凤。
贾宝玉和林黛玉算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了吧,可贾宝玉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却直接把林黛玉气哭了。
但那句话既不是闹矛盾互相攻击,也不是挑林黛玉的缺点,可林黛玉就是哭了,而且还哭得很严重。
整件事情蛮简单的。就是贾宝玉去找林黛玉,紫娟来了又走了,见四周没人,贾宝玉就对林黛玉说:
“好丫头,若共你多情小姐同鸳帐,怎舍得叠被铺床?”
如果放到现在,顶多就是恋人间的互相调情——以贾宝玉和林黛玉两人的趣味之相投、关系之密切、情感之融洽,出现这样的话再正常不过了。
林黛玉之所以会出现在今天看来不可思议的过激反应,实在是当时的伦理对女性的约束和钳制所致。
正是因为这样的约束和钳制,所以偷吃禁果的司棋被驱赶出大观园,最后悲凉自杀。
所以跟公公贾珍有染的秦可卿,也只能选择在天香楼上吊而死。所以只是因为一时失足的尤三姐,哪怕完全改过自新,最终也只得举剑自刎。
可见贾瑞不良的居心,是很有可能致王熙凤于死地的。
四
贾瑞两次被王熙凤警告,一次在寒风中被关在小胡同里过了一夜,一次被贾蓉贾啬淋了满头屎尿。可他还是不醒悟,执迷到底地把这当成是王熙凤对他的考验。
原因可以说是贾瑞被自己的欲望困死了,也可以说是他脑子不够用。
但我觉得最深层的原因,是贾瑞把王熙凤当成了他的猎物。
而对待猎物,是不需要怜悯、同情的,更别说尊重了。
在宁府的花园里,贾瑞从假山后面走出来,刚好就碰见了王熙凤。说明他从进入宁府,到吃席,再到离席,一直都在留意观察王熙凤,只等在人少的地方出手。这是对王熙凤的追踪,同时也是对他的猎物的追踪。
红楼梦里下人见到主子,一般情况下都是远远地就请安,而不会让主子受到惊吓,这是最基本的礼节。
而贾瑞没有,他是“猛然”出现的,把王熙凤吓了一大跳,都往后退了一步。
但你看贾瑞,他有没有对自己的鲁莽感到愧疚,或者道歉,或者自己也退后,以保持跟王熙凤适当的距离?
没有。而是成胸在竹地来了一句“嫂子连我也不认得了?不是我是谁!”
这是贾瑞对王熙凤,也是对他的猎物进行的攻击。
王熙凤假意几句话后就打发贾瑞走了。贾瑞走的时候“身上已木了半截,慢慢的一面走着,一面回过头来看”。
这像不像是在即将捕获猎物之前,那满满的喜悦和成就感?
正是因为贾瑞把王熙凤当成了猎物,所以才会形成一种错觉,他认为王熙凤是受他掌控的。
王熙凤是怎样的人?整个贾府上下几百号人几乎没有人不怕她敬她的。可贾瑞在王熙凤的的房间,就敢“又往前凑了一凑,觑眼看凤姐儿的荷包”。
你看,贾瑞对王熙凤又是一个“觑眼”,他好大胆。
王熙凤叫贾瑞往后退些,放尊重点。然后跟他说晚上七点过了,在西边胡同等她。
贵为一府之主,王熙凤会与贾瑞偷情?但贾瑞真信了——“喜之不尽,忙忙的告辞而去,心内自以为得手”,他好自信。
这种事情,贾瑞被王熙凤放鸽子是再正常不过的了。可贾瑞冻了一夜,挨了苦打之后,竟然又去找王熙凤。
王熙凤又假意跟他约另一个地方,贾瑞竟然又敢再相信。
于是贾瑞在王熙凤说的空房子里又等,终于等到黑夜里来了一个人,贾瑞以为就是王熙凤,你看他的反应。
先一把死抱住,抱到炕上,然后亲嘴、扯裤子,然后他自己“拉了自己裤子,硬帮帮的就想顶入”——他好暴力。
可不是吗,对待猎物,不就是得大胆、自信和暴力吗?
只是,整部红楼梦,谁敢把王熙凤当过猎物,怕是刑夫人也不敢吧?
五
不懂自爱、居心不良,又把别人当成猎物,最后死于非命。
怪谁呢,总不能“你弱你有理”吧?